他的表情很惬意,因为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早餐。
甜的豆沙包,甜的白玉蓉汤,甜的胭脂蜜饯,甜的水晶蜜茶。
都是甜的。
他最爱吃甜的。
而且那豆沙里面加了新鲜花露蒸过,变得更加澄净,入口带着丝丝花香,附在唇齿间经久不散。白玉蓉汤更是甜里面透着一份清爽,连家常吃的蜜饯,到了薛阿蛮的手里,不知怎么一处理,便变得更加入味。最后那盏茶更是绝妙啊,竟是把茶叶加蜜糖炒过的!
不知她从哪处想来的这些法子!
大赵见主子这副怡然的模样,知道一早上的口舌都被那四样早点抵消得干干净净,忍不住长叹一声。
百里无忧道:“大清早叹什么气?”
“这位薛姑娘的来历很成问题啊!少主。”大赵连忙把握机会,“开始不跟您走,知道您的身份上立马主动黏上来——”
“哎……那说明我名气大嘛!”
“难道少主没注意她得知您身份时的样子吗?她——”
“哎……一时激动嘛,神情当然会有点不一样啦!”
大赵几乎要晕倒,百里无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赵,这两句话,你已经跟我嘀咕一路了。可是在路上的时候,她做出来的东西,吃得最多的那一个却还是你啊!”
大赵红了脸,“那、那不一样……但是薛姑娘确实可疑,一路上帮帮她就算了,怎么能带进城来?要是大小姐和长老们知道了,一定不高兴。”
百里无忧的眼眸深处掠出一丝寒芒,面上却依然笑容不改,道:“姐姐那么疼我,长老们也都顺着我,哪会有什么事?再说不就带个姑娘进来嘛,大不了,我让薛阿蛮亲手给他们烧顿饭,包管半个‘不’字都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了!”百里无忧站了起来,“我得去看看薛阿蛮在做什么,不知中饭有什么菜式……”一面念叨一面懒洋洋地往厨房去。
? ? ?
娑定城里,每座院落都有个小厨房。不过平常都不怎么用,因为饭菜都是大厨房一起准备。薛阿蛮来了之后,百里无忧特意吩咐将小厨房整理出来,安排了两个厨娘给薛阿蛮做帮手,专门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此时刚刚吃完早饭,厨娘在清理用过的炊具,见百里无忧进来,连忙施礼。百里无忧问道:“薛姑娘呢?”
“薛姑娘采花去了。”
“哦?去哪里采了?”
“这可不知道,铃儿跟着她呢。”她笑了起来,“我活了快有半辈子,还没见过哪个人吃那些花啊叶啊的!这位姑娘可真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为了给少主做顿吃的,还没到卯时就起来了,又是蒸豆沙、又是弄茶叶,哎哟,那名堂多得我们都看不过来。”
“卯初就起来了?”他倒不知道那四样吃的那么费工夫,想了想,便往扶兰阁去——那儿的花花草草最多。
果然,只见晴光下,薛阿蛮蓝衫绿裙站在树底下,铃儿在一旁替她拿着一只篓子。
是棵李树,她摘的就是才成形的极小的嫩李子,百里无忧问:“这个要做什么?”
薛阿蛮才发现他来了,道:“拿来炒着吃啊!”
“我还以为要做蜜饯呢!”百里无忧说着,便扔了一个到嘴里,一嚼,涩得马上吐了出来,“呸呸呸,这怎么吃?”
薛阿蛮抿嘴笑,“你这样吃当然不行。”
“那你说怎么吃?”
“样样都告诉你,岂不无趣得很?到了中午你就知道了。”
百里无忧哪里忍得住?“好阿蛮,你就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帮你摘李子!”
他轻声柔语,不知哄到过多少女孩子,偏偏这一招对薛阿蛮好像没有用,只听薛阿蛮道:“少主今天不是要把昨天带来的东西送到外城去吗?”
原来娑定城创立之后,不少商贩都在外面摆起了摊子做生意,慢慢地,在城外形成一带集镇。后来随着娑定城的发展及神秘化,连这集镇也圈到城里来——是谓外城。那些商贩的后辈子弟们,如果资质不错,还能进入内城学艺——比如大赵就是。
这些都是铃儿告诉她的。几乎不用她开口问什么,短短一个晚上的工夫,铃儿就差不多把娑定城的历史掌故统统告诉了她。
百里无忧听了,脸上竟显出一副孩子般的委屈神情,“你看,不公平。”
薛阿蛮一愣,“什么不公平?”
“我要做什么,你昨天就知道了。你中午要做什么,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薛阿蛮失笑,“你真的很想知道?”
“当然!”
“那好吧,我告诉你。回去之后,我要把里面的核去了,拿盐酱醋浸一浸,再剁碎和肉糜一起滚上糯米,上笼蒸熟。”她说着微有感叹之意,“可惜没有桂花醋,也没有李子酱,这道菜也只有七分味道。”
“那么我们先把桂花醋弄出来啊!”
薛阿蛮再一次失笑,“现在有桂花吗?就算有,要浸成醋,也得三五个月,哪里能说有就有呢?”
“是这样啊!”百里无忧受教地点点头,漂亮的面孔看起来如水晶般纯净,眼眸非常漂亮,宛若晴光照耀下的湖泊,滟滟生光。
他凑上来帮忙,不一时便摘够了。又来到一棵泡桐树下,喇叭形状的泡桐花盛开,香气十分清郁凛冽,风来,吹下两朵,打在百里无忧的头上,他摸了摸头,“这花也能吃吗?”
“不是吃,是要借它的香气。”说着,薛阿蛮微微一笑,望向他,“劳烦少主,上去替我们摘一些下来。” 百里无忧愉快地飞身上树,摘下来塞到袖子里,下来时再倒进篓子里面。随后又四处摘了些花叶,材料总算备齐,百里无忧这才去外城送东西,薛阿蛮带着铃儿往厨房来。
铃儿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到案上,又引起两位厨娘的惊叹,“我的姑娘,这都是给少主吃的?”
“你们少主山珍海味吃得太多,不换个花样他怎么会喜欢?”薛阿蛮一面说一面吩咐她们打点菜式,忽然见两个厨娘笑得诡异,忍不住问,“怎么?”
厨娘挤眉弄眼:“姑娘你这一手可掐住少主的命脉了。少主别的不会,最会吃。”
薛阿蛮淡淡道:“你们少主做出来的首饰天下无双,武功也是一流,怎么能说只会吃呢?”
“哎哟,那都是少主在玩呢。娑定城里的正经事,可不是这些。”
“那是哪些?”
“铸剑哪!”厨娘说着,脸上便有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起,“在城里面,个个都是铸剑师,孩子们做梦都想成为一流的铸剑师呢!按说少主是老城主唯一的儿子,应当是本领最出色的一个,他小时候也还不错,铸出来的兵器大家都是称赞过的,谁知道一过了十六岁,就再也没踏进过北凌楼半步,哎呀,把老城主气得呀……”
“北凌楼?”
“北凌楼就是城里铸剑的地方啦。”另一个厨娘接口道,又说那一个,“你叹什么气呀,这不还有大小姐吗?一个大小姐,抵得上全城的铸剑师呢!薛姑娘你没见过我们大小姐吧?见过你就知道啦。那模样,简直跟个剑仙似的!人家说,大小姐是神仙转世的呢!”
“所以说这两个人的名字取得好啊!”忙不迭插进来的是铃儿,“大小姐叫百里无双,少主叫百里无忧,注定大小姐就是举世无双,而少主就一辈子无忧无虑啊!”
一世无忧。
那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睛,那水晶般漂亮的容颜,那醉了似的慵懒……
如果这样的人还有忧愁,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快乐呢?
? ? ?
菜上来了。
一只小小的蒸笼,一碟碧绿的油菜,一碗清澈见底的汤。
蒸笼一揭开,一股泡桐花的清香顿时逸了出来,只见层层叠叠的泡桐花瓣上,放了九个荔枝大的丸子。
“唔!丝毫没有肉糜的油腻,丝毫没有李子的酸涩,绵密的浓香里裹着清爽的果肉,真是非一般的好吃啊!只是……油菜看上去跟普通的没有什么分别嘛……”百里无忧夹起来说,然而一口咬下去,一股说不出的清冽香气瞬间溶化在唇齿间,忙问,“这里头放了什么?”
薛阿蛮笑而不答,示意他吃口饭。
米饭一送进嘴里,立马便觉出不同,百里无忧诧异地睁大了眼,“饭里面放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香?等等,我猜猜,是什么香?玫瑰?不对、不对,啊,是蔷薇!”
阿蛮一笑,“饭熟的时候,加了一勺蔷薇花露。”
百里无忧心满意足地吃完一顿饭,叹道:“薛阿蛮,自从认识你,我才知道人活着真的很有意思啊!”
“难道少主的人生还没有意思吗?”薛阿蛮问,“自己是娑定城的少主人,还有一个又美丽又富有的未婚妻,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百里无忧目光一注,在一个短暂的瞬间,薛阿蛮仿佛看见他的眼眸深处划过一道寒光,然而那一个瞬间太短暂了,也许是她眼花,也许只是外面日光在他眼中的投影,他脸上仍然带着那样美丽的微笑,问她:“你好像对我的未婚妻比较感兴趣啊!”
“少主做出来的首饰天下无双,花千初做出来的衣服,世上也难有人比得上呢!两位在宫里的名头可大得很。即使我孤陋寡闻,也都曾听过。”
“原来是这样。”百里无忧忽然从椅子上坐直来,凑到她面前,“那么你呢?你在宫里的位置一定不低吧?那支碧玉钗可是皇上册封意妃时特意订做的呢,总共也就送出去五件礼物,居然又把它赏了你?”
“钗子是意妃娘娘赏我的。”
“哦!”他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几岁进宫的?”
薛阿蛮略一回忆,“十岁。”
“这么小?”
薛阿蛮一笑,“还有更小的。”虽然带着笑,脸色却有点不自然起来,不知怎的,这位散漫的少主随便问出来的话竟带给她说不出的压迫感。
“一进宫就待在御膳房?”
“是的。”
“难怪这么好的手艺。”他满意地说,正当薛阿蛮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又问,“你的亲戚叫什么名字?”
“名、名字?”薛阿蛮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半天,才惊觉,连忙道,“叫、叫赵正浩。”
“跟大赵同姓啊?”
“是啊。”她说完笑了笑,补充,“好巧。”
百里无忧也笑了,身子靠回椅背上,轻轻抚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眼帘半垂,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神,只听他问:“什么亲戚?伯父还是叔父?”
“叔父。”这下她倒答得很快,不想有任何引起他怀疑的停顿或是迟疑。
百里无忧脸上的笑意更深,连声音里都透出了浓浓的笑,“你叔父和你父亲怎么不同姓呢?”她姓薛,叔父倒姓赵?
薛阿蛮脸一红,紧绷的头脑被他拨成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头绪,勉强解释道:“我叔父从小过继给别人了。”
“哦,是这样啊……”百里无忧总算放过了她,没有再问下去,却站了起来,忽然又弯下腰来,道,“你平时都吃什么?”
“吃什么?”薛阿蛮的脑袋已经快要成一团糨糊,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吃什么东西?肌肤竟这样好?”他在旁边看着,指背抚上她的脸,从洁净白皙的肌肤上滑过,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柔声道,“简直就像玉一样……”
薛阿蛮“腾”地站了起来,脸烧得更红,神情间更有一股怒意:“放肆!”
百里无忧极玩味地笑了,“放肆?”
“男女授受不亲,少主请自重!”
“哦。”他倒再乖巧不过,手笼进了袖子,方才眼底的玩味消失,一双眸子重新变得晴光朗朗,“我只是想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让皮肤变得这么好嘛!”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天真,夹在慵懒的声线里,叫人听了忍不住又怜又爱,恨不得把什么都掏给他。他又变成了快乐单纯的无忧少主,方才那一声紧似一声的逼问,仿佛只是薛阿蛮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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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烛火燃在房间里,包袱里的两截枪安静地躺着。薛阿蛮拿起来,把两下里的错口一接,一杆红缨枪诞生在烛光下。
寒光闪闪的枪刃、依旧艳红的红缨、光滑的枪身……薛阿蛮抚摸着它,有如抚摸着时光深处的记忆,一滴泪,慢慢地淌下来。
脚步声响起,铃儿端了洗脸水来。薛阿蛮忙收起枪,拭了泪。
铃儿小声问:“薛姑娘,那是你的枪?”
“不,是我父亲的。”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
“你哭了?”
“没有,刚刚有灰迷了眼。”说着,薛阿蛮忽然问,“铃儿,你知道你们少主夫人的事吗?”
“少主夫人?”铃儿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花家的二小姐吧?”
薛阿蛮点点头。
“好的好的好的。”铃儿很高兴有了一个八卦的理由,“这位花家二小姐漂亮得不得了哦!你也知道我们少主是最喜欢美女的。这花小姐真是美女中的美女,家里又有钱,最重要的,又是唐门的外孙女——唐门的家主就是她舅舅——她舅舅也长得很好,呃,又年轻!在江湖上受欢迎的程度虽然比不上我们少主,却也——”
薛阿蛮见她跑题,忍不住提醒她:“那花家小姐——”
“哦哦哦,花家小姐除了有财有貌,还心灵手巧。长老们一直想跟唐门联姻,大小姐精挑细选,才选中这位花二小姐——唐门那些小姐,少主都不满意哦!就是这位花小姐,少主还非要亲自跑过去,看到她实在足够漂亮,才答应这门婚事的!”
“她很漂亮?”薛阿蛮眼望着烛光,神情迷离,缓缓问。
铃儿连忙道:“薛姑娘你别吃醋哦——”
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薛阿蛮怔怔地问:“她长得像她母亲,还是像她父亲?”
“那就不知道啦。她爹娘都死得很早,谁见过呀!不过听说她爹当年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呢,她娘倒不如她爹有名,应该是像她爹吧?”
薛阿蛮点点头,脸上的迷离神情却一直没有退去。
铃儿连忙换个话题,道:“来说我们少主好啦!少主小时候可是非常乖的呢,读书乖,练功也乖,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就不怎么上进了,总是往外跑,到了现在,还经常一个人独自跑出去,一去就是好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