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锁锁听他这样长篇大论,早已经头皮发麻,见他出神,连忙开溜,忍不住道:“呆子,真是书呆子!谁要嫁了你,没被气死也要被闷死……”
她还没抱怨完,忽然听得前门有人大喝:“沈锁锁!”
沈锁锁吓了一跳,她认得这声音是月老祠里的住持道人,玄深道长。玄深道长为人严谨,修行也算精深,甚少踏出祠门,更不曾跑到相思筑来大呼小叫,沈锁锁连忙出来,问:“道长何事?”
“何事?!”玄深似乎气极,眉毛胡子都快要翘了起来,道,“我问你,有个叫莫行南的,你可认得?”
沈锁锁心里一跳,脸上一黑,支吾:“认是认得,但完全不熟……”
“认得就好!”玄深道,“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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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莫行南跑来这里练功,倾倒了一干小道士。莫行南又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撺掇这些人跟他去扬风寨习武讨生活。把玄深几乎气了个半死,找他理论,他反而一摊手,“是你的徒弟要跟我的嘛,要骂就骂你徒弟啊!再不然,我们打一架,谁赢了,这些徒弟就归谁!”
玄深是个只会背经文的修习道士,哪里会武功?于是怒气之上,再加一重不平,打听到他从相思筑来,便来找沈锁锁。
沈锁锁连忙把楚疏言拉上,一起来到月老祠。
一进大门,便见平素那些捧惯了香炉、握熟了拂尘的小道士,排成一列列,扎着马步,听着号令出拳。莫行南大摇大摆地走在他们中间,正在教他们招术。
“行南!”楚疏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在做什么?!”
“教徒弟啊!”罪魁祸首兴高采烈地答道,“怎么样?一会儿工夫,扬风寨又多了十几个好兄弟!”
玄深的脸,已经拉到了地上。
楚疏言叹了口气,向众道士道:“扬风寨在刀口上讨生活,哪里有这里清平自在?各位不要听他——”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明灿灿的天光忽地暗了一暗。紧接着,一柄剑破空而来,他重伤未愈,除了倒退别无他路。莫行南连忙抢身上前,替他接下这一剑,拳风与剑气相撞,黑衣人与莫行南各退三步,莫行南的眼睛陡然间明亮起来,“呵!尽堂!”
宽阔的院中,刹那间多了六个黑衣人,为首那一个,接了莫行南一掌,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冷笑,身子一卷,夹着剑光扑来,再一次与莫行南斗在一处。莫行南暗叫不妙,这人与他不相上下,一时三刻绝难分出胜负,可另外五个黑衣人,已然扑向了楚疏言!
莫行南终于明白这黑衣人眼中的冷笑是什么意思,就算他接得住这个人的剑,他们,还有五个人!
而这边,只有一个差点死过一次的楚疏言!
明媚阳光下,五个黑衣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如五片遮阳蔽日的黑云,向着楚疏言,压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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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些人真的没有放过他!
沈锁锁几乎差点叫了出来,玄深和小道士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连叫喊的力气都失去。阳光明媚、草木扶疏的院子在刹那间成了修罗场。
沈锁锁提醒自己赶快跑开——那些人要杀的是楚疏言,又不是她!她已经救了他一次,够了,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在这里陪着死!
可是在那样强大的剑气之下,沈锁锁只觉得有无数细箭穿透了衣服,刺进肌肤。别说跑,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剑气凛冽中,楚疏言忽然硬接了其中一剑。
在这五个人看来,楚疏言无异于一只待宰羔羊,全无还手之力。没想到重伤之后他还能硬接,无不大吃一惊。当中一人不防,佩剑给他夺去,“叮叮叮叮”四下清脆声音连响,沈锁锁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晕,人已经被楚疏言拉在手中,箭一般冲进香堂。
“快追!莫要让他布阵!”
与莫行南缠斗在一起的黑衣人急声吼道,大敌当前,这一分心给了莫行南机会,“啪”的一声,他胸膛中了一掌,鲜血立刻从口中溢出。莫行南立时飞身去拦那五名黑衣人。
相比之下,这五人的身手略逊于那一个。五个人视线一交,匀出两个人来缠住莫行南,另外三人冲进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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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疏言拉着沈锁锁滚入香堂,一把把她塞到香案底下,长长的金黄色的帏幔兜头罩下,他急促地交代:“莫要出声!”接着长剑扫落香炉,推倒月老雕像,更将桌椅功德箱之类杂物一通乱摆。
沈锁锁透过帏幔的缝隙,隐约觉得他用这些东西围了一个圈,只是围得凌乱,像是扔了一地杂物。
楚疏言还想把烛台拉下,剑气已经破空而来,他唯有步伐一转,踏到阵中“坎”位。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八卦阵,所有的东西临时堆凑,破绽百出。但一路较量下来,他已经知道这些黑衣人对阵势一窍不通,他一变位,三名黑衣人“咦”了一声,像是凭空不见了他的人影,一时找不到对手。
“还是晚了一步!又让他布成阵法!”当中一人抱怨道。
“这阵法临时拼凑,一定有破绽!”说话是那个受了掌伤的黑衣人,他明显的中气不足,眼神之中的锐利却丝毫不减,“这些东西,统统砸碎就是了!”
沈锁锁在缝隙间看到楚疏言的身影轻轻一震,知道那黑衣人说对了法子。莫行南在外急得眼红齿裂,每每要冲进来,都被那两人拦了回去,听到他这句话,大声叫道:“书呆子,撑住,我就来救你啦!”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一哼:“自顾尚且不暇,还说大话!”
一个“话”字刚落地,猛然听得两声惨呼。莫行南拼着肩胛受伤,用血肉之躯夹住了一名黑衣人的剑,反身一掌拍死了他,转身抽出剑身,刺进另一人的胸膛。
这几下快若闪电,几乎没有人看得清楚,几名黑衣人顿时一呆,纵然是杀人无数的杀手,还从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为首的黑衣人怒吼一声,冲了上去。便在此间,阵中的楚疏言忽然道:“行南,把西瓜丢进来!”这句话,让所有人一呆,莫行南也不答话——面对四个这样的对手,他想答也答不了。
楚疏言奋力将身子挪到帏幔边上,低声道:“沈姑娘,你出来,从这里往东三步,往南五步,就可以出去了!你赶快走吧,此时此刻,他们没工夫留意你!”
沈锁锁怔怔地看着他再一次变成死灰色的脸,他已经站不住了,只能半躺在地上,雪白云缎之下,已经有殷殷鲜红流下——他背后的伤口一定迸裂了,那种血肉撕裂的痛苦……她只想了一想身子就忍不住发抖,而他的声音竟然还能这样柔和稳定!她的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澎湃翻滚,如有火舌在轻舔,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趁莫行南缠住了他们,我带你走!”
“不行……”他虚弱却坚定地拒绝了她,“行南已经受伤,抵不住四个——”
“扑通”一声,一个黑衣人被莫行南抛了进来,一旦入阵,黑衣人便辨不清方向,一脸的迷惑与恐慌。沈锁锁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与楚疏言之间,不过隔着一个香炉而已!
楚疏言奋力支起身,这样近的距离,只要一剑,他就可以结果了这个苦苦追杀着他的刽子手。
剑一寸寸接近黑衣人,只要再接近几分,就能到达他的咽喉……可是,他却觉得万分艰难。出道至今,他没有伤过一个人的性命,甚至连比武打斗也没有过几场,现在,要他杀人……
剑尖颤抖,沈锁锁以为是他伤重无力,可这黑衣人已经缓缓地撑起身——她一咬牙,自楚疏言身后握住他的手,奋力往前一送——
温热的血,“刷”地喷上了两个人的脸!
那一刻天地似已无声,黑衣人半撑起的身子颓然倒下,手摊在冰凉的地面上,甚至还轻轻弹跳了一下,似乎想握住那支伤他的剑。他的眼睛没有闭上,睁得巨大而滚圆,里面尽是恐惧。
“当——”
一声轻响,长剑落地。
两个人的手都握不住它。
他看到她脸上的血,她也看到他脸上的血。他是她的镜子,她亦是他的镜子。彼此可以清晰地在对方脸上看到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恐惧、恶心和后悔。
“扑通”,又一声。
又一个黑衣人被莫行南踢了进来。
这一个远比前一个暴烈,才一落地就马上跳了起来,叫骂着要冲上去再同莫行南拼命。可是仿佛就在刹那之间,莫行南不见了,同伴不见了,连庙堂也不见了,他身处荒野,找不到一个人影!
“见鬼!见鬼!”暴烈的杀手抡着剑一通乱砍,剑锋堪堪在沈锁锁颊边划过,一缕青丝无依地顺着他的剑尖飘下。
然而剑光一闪,他的身子与沈锁锁的发丝一起落地了。
她吃惊地看着楚疏言,楚疏言握着剑,向她强笑道:“没事了。”
他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也同样的害怕,可是他仍然安慰她:“没事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受伤了,伤得那么重,应该由她来保护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强忍着杀人后的恐惧与恶心来安慰她。
“我没事。”她飞快地说,随后夺了他的剑,“在这里面杀人很简单,他们看不到我。你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这句话,正与莫行南缠斗的两个黑衣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魂飞魄散,终于明白了楚疏言那句“把西瓜丢进来”的意思!
一旦被困进了阵里,被砍头就像切瓜那样简单了!
沿途的追杀,他们早已尝过楚疏言的苦头,这下还多了个打起架来完全不要命的莫行南——为了把那两个人踢进阵里,这个疯子已经挨了两刀,刀刀深可见骨!
此行毫无胜算!
剩下的两个人交换一下眼神,虚刺一剑,飞身而退!
“哈哈,打不赢了吧?打不赢了吧?”莫行南指着他们离开的地方大笑,尽管累得呼呼直喘气,声音依旧大得十里外的人都能听见,“嘿嘿,尽堂,尽堂也不过如此!”
然而说完这一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软软地倒下了。
月老祠的道士们直等那两个黑衣人走远了才敢上前来,沈锁锁托他们把楚疏言和莫行南抬回相思筑,一手指着莫行南,向小道士道:“看吧!要跟着他,这就是下场。好好跟着玄深师父吧!也许你们一辈子都练不成这样的本事,但至少可以比他死得好看一点!”
第三章 清海公后人
江湖、杀戮……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再也不敢见第二眼——最好连想也不要再想。
楚疏言伤口迸裂,流出来的血把衣裳都凝住。沈锁锁一面忍着对血腥味的反胃,一面照着姚大夫的吩咐,用剪刀把后面的衣襟剪开敷药。一面剪一面心疼,这可是上好的透月蜀锦啊!剪成七零八落,再好的手工也补不回来了。
重伤的楚疏言眉头紧皱,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呻吟,沈锁锁努力让自己的手轻些。敷完药,又将一勺一勺的浓黑汤药灌进他嘴里。
忙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她给他带上门,正关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含糊地喊了一句:“沈姑娘,快走……”
快走!
在月老祠里,他的脸苍白如纸,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对她说:“快走!”
锋利的长剑割断了她几缕头发,冰冷刺骨的剑风扫到她的脸上,她满脸溅满了别人的血——热的、腥的血……那一刻她被恐惧和后悔打倒,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是剑光一闪,他笑着对她说:“没事了。”
那个笑容是多么勉强!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春风般温柔的样子。
可是她清晰地记得,他那只握着剑轻颤的手……还有剑尖送进敌人咽喉的一刻,他眼中迸发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害怕!
即使那样,他也要强笑着告诉她:“没事了。”
忽然之间,沈锁锁的眼中就有了泪意,“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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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行南很快便醒了——这个男人,好像有永远用不光的生命力,沈锁锁清早一起床,就见他在院子里。
相形之下,楚疏言的情况糟糕许多。醒是醒了,但略略一动就疼得面无人色。
同样是人,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会武功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又下雨了。
这黄梅时节,雨丝纷纷。开始还淅淅沥沥,睡到半夜,渐渐有隐隐雷声。雨势绵绵,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润之气。
过了两天,楚疏言也能下床了,几人无聊,就在后堂玩骰子,比大小。
莫行南是根老油条,楚疏言近墨者黑,居然也不赖,只有沈锁锁极少玩这些,不到半个时辰,就输了几十文钱,大半都进了莫行南的口袋。
莫行南乐得大笑,“哈哈,幸亏你有自知之明,说定了一文钱一局,不然可输惨了啊!”
饶是只去了几十文钱,沈锁锁就已经心疼得龇牙咧嘴,这一局她又只摇出个五点,眉毛都皱了起来。
楚疏言见她这样,微微一笑,三个骰子在碗里滴溜溜乱转,缓缓停下。
“啊,瘪三!哈哈,居然是个瘪三!”玩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比自己小的,沈锁锁高兴极了!
莫行南一揭盅,个个都是六点,是个豹子。他“嘿嘿”连笑两声,左手一摊,“兄弟,掏钱吧!”
楚疏言递过去一文钱,莫行南接过,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道:“我好像很久没赢到你的钱啦!这是你手气不好,别怪我欺负你重伤未愈呵!”
楚疏言也不答话,照旧掷,哪知手气真的不好,一连几局,连沈锁锁都不如,转眼之间,二十文便离了荷包。
莫行南乐不可支,他只有小时候赢过楚疏言,难得风光再现,道:“我今天一定是财星罩命,不然怎么连你也输给我?哎呀呀,干吗在这里跟你们玩这么小的?我到城里赌大的去!一定稳赚!”
一面说一面摇,腕上忽然微微一麻,他正得意,也没多留意。一开盅,却愣了,再揉揉眼,“咦?”
沈锁锁“哈哈”大笑,“莫大侠,你的财星呢?跑到哪里去了?”
这次莫行南居然只有四点!
这一局,楚疏言六点,沈锁锁九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