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躺着一只灿灿金锁,中央镶着一只猫眼玉,一条极细的链子连着它。
好一只小巧美丽的金锁,沈锁锁的眼色却微微一变,手指轻轻颤抖,她拿起了它,食指与中指一旋,竟弹出一枚极小巧的钥匙,钥匙是纯金打造,缀上各色宝石,华贵异常。
百里无忧含笑道:“沈姑娘真是妙人,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这锁的来历,姑娘就已经懂得怎样开启。”
沈锁锁强自稳住心神,微微一笑,“好巧,我曾经见过这只锁。”
“哦?这么说姑娘认识锁的主人?”
“曾经有位富家小姐来这里求姻缘,给我看了这只锁。”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一次笑眯眯地道,“我当时就觉得这锁极有意思,要是能照样子打个几十只来卖,生意一定很好。可是那位小姐说这样的锁,天下间只有一只,是前朝一位能工巧匠所制,在她周岁那年,有人送给了她。”
“姑娘可知道这位小姐是哪户人家的?”
“她没有多说,我生意又忙,哪里顾得上问?”沈锁锁一面说一面把锁放进了盒子里,笑道,“这下可好了,明儿我就拿着这个去铁匠铺,叫铁匠照着样子打几个。虽然不如这个金贵,咱们可以叫它‘同心锁’,遇着喜欢的人,就把钥匙送给她,这主意妙不妙?”
百里无忧抚掌大笑,“妙,妙,妙不可言。”笑了一阵,他忽地话锋一转,又道,“这叫七宝锁,据说是清海公家一位女公子的东西,不知怎的,竟流落到了此地的当铺,被我无意中看到,便赎了来。恰好姑娘名叫‘锁锁’,真是有缘分!”
“清海公?”楚疏言听了一愣,“可是十年前,被罢官抄家的清海公?”
“嗯,三朝元老,功高震主……清海公一世清名,竟坏在不肖子孙手里。几个儿子窝里反,闹得一门受黜,男女老少,都被流放到不知哪方穷山恶水去了,可叹!”
清海公!
这三个字让沈锁锁的身子陡然轻颤,楚疏言见她眸子骤然变深,心念飞转,佯作一个不支,身体微微一晃。几乎是立刻,沈锁锁便发现了,“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不多躺一下?我扶你。”
她甚至没等楚疏言说话,就扶着他的手臂回房去了。
莫行南眼看着她从眼前把楚疏言带走,半天才回过神,指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道:“书呆子早上还活蹦乱跳,怎么现在走路还要人扶?咱们难得聚到一起——”他说着,把袖子一卷,“我把他拉回来!” 结果被拉住的却是他自己,他愕然地回头,看到百里无忧如春花般绽放的脸,不解,“干吗?”
“兄弟虽然好,真正体贴入微的,还是女人。”百里无忧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走到桌边,轻轻拈起一粒乌紫的杨梅,酸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他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像这样,你喝青梅酒,我吃紫杨梅,咱们两个聊着,也不赖。”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色的!”莫行南一拍他肩膀,“我这个兄弟,从来不沾女色!多少美女追着喊着要嫁他,他都没应下来。这位沈姑娘姿色平平,恐怕也没指望。”
“这位姑娘姿色平平?”百里无忧看着好友,微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易了容?”
“易容?!”莫行南吃了一惊,脑子里刹那间转了好几个念头,“莫非她就是要杀书呆子的人?!”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百里无忧再一次拉住了他,“楚公子不是已经说了,她不会武功。”
“那她易什么容?”
“易容,当然是为了不让人认出她,当然是为了掩盖某些秘密。”百里无忧再次拈起一颗杨梅,高高地抛起,再张嘴接住,末了,款款一笑,“而秘密,是多么有意思的东西……”
? ? ?
楚疏言明显感到她扶在他臂上的手轻轻颤抖,到了屋里,她把他扶上床,真的像对待一个身体虚弱至极的病人一样对待他,楚疏言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冷汗自她的鬓角滑下,经过腮边,直滴进衣领里。
安置好楚疏言,沈锁锁埋下头去,呼吸粗重得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向着他微微一笑,“好了,你歇着吧!”
“等等。”他在背后唤住了她。
沈锁锁的脚步一滞,脊背一僵。
“你……可以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有一丝儿的不确定,又有一丝儿涩滞,如果自己猜错了,这一句话,只怕就要被看自作多情了。
然而沈锁锁立刻答应了下来:“好啊!”她给自己找了只凳子坐下,托着腮,寻思着话题,半晌,她掏出了那本《相思录》,道:“正好趁着你在,多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楚疏言想了一想,道:“如果你能够把那几句话去掉,我知无不言。”
“哪几句?”
想到那几句话,楚疏言脸微微发红,“嗯,就是‘滴酒不沾’四个字后面的。”
“哦……”沈锁锁表示明白,照着册子读了出来,“一双清眸温柔如水,唇若桃花美煞世人。据传,公子禀性温柔内敛,尚未经人事,亦无暧昧情史传出,因此无从探究所喜女子类型。”她合上册子,认真地问,“怎么?我写错了吗?”
“这些……不必写上。”楚疏言真的要脸红了。
她眨了眨眼,似促狭,“既然没有错,为什么要去掉?后面还有一句‘笑容尤美’,不好吗?”
“男人怎么能说美呢?”楚疏言又好笑又好气,“即使可以,那也只能是百里公子一般的人物——啊,这册上是怎么说百里公子的?”
沈锁锁黯然叹气,“说百里无忧,只怕是错了。”
“怎么?”
“都说百里无忧是最温柔最多情的美男子,可我看他,美则美矣,半点也不温柔可爱,反而咄咄逼人——”说到这里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笑着打个哈哈,“呵,我们不说他,只说你,我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见她又问这些,楚疏言干脆闭上了嘴巴,不说话。
沈锁锁不高兴了,“喂,是你留我陪你说话的,怎么自己反而变哑巴?”
楚疏言想了想,问她:“今天那位姓张的公子,你为什么不做他的生意?”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沈锁锁懒洋洋地抛下了册子,“这世上,或许会有不计贫富门第的爱情,但千万个人里面,不过只得一两个罢了。再说,他们真要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
“只要乔小姐狠得下心,跟着情郎一走了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楚疏言一震,“你是说……私奔?!”
沈锁锁瞧这吃惊的模样,微微冷笑一下,“楚公子觉得这样做大逆不道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样,很多时候就必须放开另一样。贪恋父母亲情,就要割舍情郎;想有情人成眷属,就要割舍锦衣玉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楚疏言五岁启蒙,修读儒道,儒家圣言深入肺腑,连莫行南都叫他书呆子。此刻听到一个女子跟他大谈私奔,几乎惊出一头汗。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话题再一次中断了。屋子里陷入寂静,只要沈锁锁悉嗦弄衣带的声响。她的食指绕着腰上的丝绦,一圈一转重重地把手指裹住,再慢慢把手指抽出来,丝绦便卷成了一团。又把手指缓缓插进去,慢慢地旋开来。极无聊的游戏。两人就在这室内静坐,气氛尴尬又古怪,她想了想,转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楚疏言苦笑,“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锁锁真的服了他。
“我从问武院毕业后,一直都在扬风寨。三个月前,京城有人请我去修一间密室。回来路上就遇到了这批杀手。”
“谁请你去的?破什么机关?”沈锁锁的脑筋转得极快,立刻切中重点。
楚疏言却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了那个人,不告诉任何人。你莫要怀疑是这个人害我,此人声名极好,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声名,呵,声名都是拿来骗傻瓜的!
沈锁锁几乎失笑,可是看到他这副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是他傻吗?不,相反,他比大多人都聪明。
可他的一生,头顶天,脚踏地,前方是金光灿灿的孔圣人,他恪守“忠孝信义”四字真言,他不相信世上存在着言而无信的阴谋和背叛。
他那清风细雨阳光明媚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阴暗。
“我羡慕你。”沈锁锁幽幽地说道。
“你说什么?”楚疏言没听清她那近乎自语的低低声音,却看到她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那总是闪耀着一丝狡黠的眸光,忽然之间就如同风吹烛火一般灭了下去,他的心里有莫名的一颤,解释道,“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可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修的密室,行不行?”
“我不想知道什么,你不用告诉我。”沈锁锁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知道吗?你像一面镜子,用这么白的你,照出这么黑的我。”
楚疏言完全听不懂,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常常听不明白她说话。可是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笑,想了一想,努力找出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那人实是个痴情种子,他让我修的密室里,挂满了一名女子的画像。那些画像,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品茶、有的在歌舞、有的在出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
“这个女子,一定已经死了。”沈锁锁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还活着,哪用专门造个密室藏她的画像?人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两年前,一位姓冯的女子嫁给了一位马姓少年,是我做的媒。那少年风流好色,我原本不想把冯姑娘说给他。可惜冯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冯姑娘人生得美,脾气又好,他也一眼相中了。完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开始在外寻花问柳,妻子不敢深劝,每每暗自神伤,都要到我这里跟我说会儿话。半年后,她病死了,腹中还有一个未足月的孩子。出殡的那一天,她丈夫以头触棺,眼中泣血,发誓再也不踏足烟花之地。还特意请玉匠雕了她的玉像,整日带在身边,不续弦、不纳妾、不入欢场,做了个清修的居士。有这样的痴心,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待她,非要把她逼死了才知悔改?”说到这里,她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和讥讽,“你说的那个人,只怕比他还惨些。那女子也许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然,为何人死之后,挂幅画像还要偷偷摸摸,藏入密室?”
说完她就看到楚疏言怔忡的脸,忍不住苦笑,“我今天心情不好,聊什么骂什么,你不要介意。”
“你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却不无道理。想来,我从未涉足江湖,只出了这一趟远门,唯有那个人有理由杀我——那个女子不仅不是他的人,也许还是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妻妾,甚至……你没有看到那些画像,那名女子,真是罕有的绝色,那样的姿色,恐怕还是位嫔妃!”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掌心出了一把汗,“难怪、难怪……此人智谋无双,城府原本极深,这样的事情,难怪要杀我灭口……”
智谋无双,城府极深?
“等等!”沈锁锁忽然大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姓清,单名一个‘和’字?” 楚疏言一惊。
沈锁锁一看,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早该猜到的!他们出事都在相思筑外,一进了这个门,杀手居然也不追来——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顾念她?
她凄然地笑了起来,她,居然救了“他”要杀的人!
第四章 对不起,请拿命来
百里无忧当天便走了。
莫行南的解释是,他已经吃腻了杨梅。
然而到了楚疏言房里,莫行南却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包药粉,道:“百里说,用这个东西,可以看到沈姑娘的本来面目!要不要试试?你来还是我来?”
“本来面目?”
“是啊,百里说她易了容。不过这易容术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明呵,我居然没看出来。”
楚疏言淡淡道:“我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楚疏言拈着那包药粉,不说话。
她看到那只七宝锁、听百里无忧提起清海公时,那眸子中的惊痛是何等的明显!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脸色居然变也没变——若是她的定力真的这么好,眼睛又怎会流露出那样沉痛的神情?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变不了眼神。
当年清海公权倾朝野,门生众多,那清和多半是其中一个,顾念旧情,放过相思筑,那些想不明白的症结所在,总算弄清楚了。
可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楚疏言连忙把那包东西收起来。
门开了,却是黄妈。
黄妈待两人一向很好,此时向楚疏言笑道:“楚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那笑容里,有三分欢喜,三分欣慰,三分殷勤,她以为她家小姐请这位温良公子,是去把酒夜话的。
然而楚疏言的心头,却只觉得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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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昏黄,映着光滑的丝缎,缎上的花样忽然间变得迷蒙起来。
沈锁锁在绣那未完的绣罩。
花开并蒂,鸳鸯白首。
黄妈将楚疏言请来,殷勤地替二人关上门。
“楚公子。”沈锁锁站了起来,“请坐。”
桌上,放了一壶茶,一壶酒。沈锁锁替他倒了一杯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敬他,“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喝酒,也就不敢准备。来,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分。”
她举杯一饮而尽。
楚疏言默默地喝下茶。
她从案上取过一套衣服,道:“你身上穿的,是黄妈丈夫的。他去年过世了,让你穿这样的衣服,真是对不住。这一套,是我赶着做出来的。料子当然比不上你自己那套,公子将就着穿吧。”
楚疏言接过,道:“多谢。”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