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疏言接过,道:“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布料是用你输给我的银子买的。”说着她轻轻一笑,嘴角眉梢有说不出的讥诮,“我虽然喜欢占人便宜,却不愿意受人恩惠。你故意使诈输钱,我领你这份情便是。”
楚疏言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她知道。
她坐下来,自斟自饮,缓缓道:“知道吗?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明明样样都好,却半点也不骄傲,对什么人都软语温言。我又是羡慕,又是喜欢。这世上,似你这般白璧无瑕的君子,已经不多。”她低低地一叹,拿过一只盒子,交给他,“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十件事,也肯为我去做。我斗胆唐突,请你帮我送点东西到月老祠,行吗?”
“好。”楚疏言点点头,接过那只盒子,“请容我先去换上衣服——姑娘这一番心意,不敢辜负。”他很快地换好了衣服,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舒服。他捧着盒子向门外走去,沈锁锁唤住他:“楚疏言!”
他回头,窗外的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角,那一刻看来他似要乘着夜色临空飞去,沈锁锁忽然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哀伤,她道:“请你,再说一遍‘没事了’……好不好?”
楚疏言垂下眼帘。
没事了?
他这样还能算没事吗?
“好久,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这样对我说过……当然,你可以不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斟一杯,哪知下一刻,杯子到了楚疏言手里,他仰首,一饮而尽。
从来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酒居然是这样的辛辣,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沈锁锁近乎心疼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喝?”
楚疏言不去看她的眼神,望着门外,淡淡道:“我怕这次不喝,从此再没有机会喝了。其实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是,也没有办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稳稳地道,“沈姑娘,你的心里,比常人藏了更多的事……但是,会没事的。也许我打扰了你原本安静的日子,现在,终于,没事了。”
他拿着盒子,轻轻地走出了相思筑的大门。
? ? ?
木盒就在掌中,轻若无物。
他当然知道这个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死亡。
沈锁锁要他去死。
看来那个清和,在她的心目中,绝对不止家族门生那么简单……
他想到那个外表清冽、内心桀骜的男子,心头忽然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凄凉。
赴死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凄凉。
没有什么不甘愿,他的命本来就是她救的。如果当初不是她,他早已经死了。
既然命已经是她的,现在她要为清和除去自己,那就给她吧!
难得的明月,如水一样照着大地,相思筑离月老祠,不过两箭之地,很快,那飞檐的大门,就在面前。
四周虫声寂寂,强大的杀气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从这里回望过去,相思筑内一灯如豆,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芒。
那盏光芒,也许是他在人世看的最后一点光明。
随后长剑压顶,两名黑衣人破空而来,另一名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观战。
楚疏言本想静静地等死,可是剑气刺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始闪避——他到底是人,到底还是想贪这一场生。
剑光逼身,而自己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更别说抽出工夫来布阵。身上很快又添了新伤口,在被迫硬接的那一刹那,背上的伤口隐隐便要撕裂。
那名黑衣人只负手站在一旁,楚疏言不知怎的,只觉得寒气一丝丝从他身上传来,直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就这样吧,反正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躲不过了……这些念头如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住手!”
“住手!”
一个声音凄厉地喊出声,楚疏言猛地睁开眼睛。
月华如水,沈锁锁飞奔而来,叫道:“住手!不要杀他!”
那两名黑衣人当然不会听她的,可一直站在一旁的人却扬起了手——那仿佛是某个指令,两名杀手生生止住了招式,两柄剑,一前一后地停在楚疏言的胸腔与背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要穿出两个透明窟窿。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跑得太急,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没有时间喘息,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宝光灿灿的金锁,掷到那名黑衣人的怀里,道,“把这个给他看!我担保这个人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黑衣人拈着锁,面罩中露出两只眼睛,将她细细打量,“要是他泄露了呢?”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粗糙沙石在磨玉,听得人牙齿似乎都要颤两颤。
“那我就杀了他!”沈锁锁毫不迟疑地道。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泄露他的秘密?”沈锁锁凄然而又坚决,“我死也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呵呵呵……”黑衣人如夜枭般笑了起来,“那么请发个誓吧!发誓守护这个秘密!”
“好,我发誓,倘若有人从楚疏言和沈锁锁口中得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楚疏言叫道:“别说!他在诓你!那人怎么会让杀手知道自己的事情?你也别相信他,尽堂的人,除了赶尽杀绝,什么也不会做!你快走!”
“楚公子这般夸奖尽堂,在下实在愧不敢当。”黑衣人那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杀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银子?相信有这么一块锁,够我拿回三倍的银子,哈哈哈……”他走到沈锁锁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多谢你了,沈姑娘!我和那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今天终于知道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有牵绊,嘿嘿嘿……”
他笑了几声,略一挥手,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如水月色下,只剩楚疏言和沈锁锁。
沈锁锁望着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神情凄切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她恨自己!讨厌自己!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做对不起那个人的事,可是,她居然要救他要杀的人,这,还不算对不起吗?
可是,看着楚疏言抱着盒子走出相思筑的背影,她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心都绞了起来!
楚疏言无力地躺在地上,道:“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楚疏言还说这种话,正触到她的气头上,她冷冷道:“何苦说这些便宜话!走出相思筑的时候说得那样好听,到了这里还不是负隅顽抗,还不是怕死!”
“我是怕死。”楚疏言居然默认了,干脆全身放松,躺在了地上。
傍晚才停的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香气,连土壤都有股清凉的芬芳。他就那么躺着,仰望星空,缓缓道:“我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有成家立业,甚至,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按你的话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红线,就这么死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你干吗乖乖地来这里?!”沈锁锁失态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希望可以下得了手,真希望可以杀了你!你是个伪君子,你干脆叫上莫行南,你们力战不敌,终于死去,我也不用过来!可你居然自己一个人来了!你明知来了就是送死,你还是来了!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逼我做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我恨你!”
她恨恨地松开他,流着泪,跑开了。
? ? ?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小道士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楚疏言,连忙把他送到了相思筑。
这已经是楚公子第三次浑身鲜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一心嫁女的人家顿时少了一半——种种关于楚公子得罪了可怕江湖组织、血光照命的传言,很快在安郡城中沸腾了。
甚至连相思筑都沾上了血腥色彩,沈锁锁的生意冷清了大半。
相思筑主人决定送客。
药方一张,摆在楚疏言和莫行南面前。
“这些天,你们两位汤药不断。莫大侠吃了两贴,楚公子嘛,算起来已经三十二贴了。这张方子十两一副,总共三百四十两银子。”
“再加上两位在相思筑的吃穿用度,每人每天按两钱银子算,总共十二两。”
“另外,因为两位的缘故,害我相思筑信誉大跌,须得赔偿我的损失费用,五十两。”
“还有月老祠里那些被砸坏的桌椅灯烛,作价二十两。由我代收。”
“……”
“好。”
楚疏言一口答应,把莫行南吓了一跳,“不是吧?!你被人家当猪宰了,知不知道?!”
“应该的。”楚疏言脸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表情,“沈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回到家中,一定奉上。”
沈锁锁翻翻白眼,“你人都走了,我到哪里去拿银子?”
楚疏言想了一想,“也罢。我将这个押在这里。”
那是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篆,是个“楚”字。
别人还没说话,莫行南先跳了起来,“书呆子!你真的呆了吗?这是你的印章,你怎么能把这个给别人?!”
“这是我家传的东西,从来不敢离身。”楚疏言将玉佩交到沈锁锁手里,“拿着它,姑娘可以亲自到邻县的楚记钱庄提现银,若是不愿奔劳,就等我派人把银子送过来。”
沈锁锁握着那枚玉佩,点点头,“既然你有这样的诚意,我哪里还敢不信?好吧,时候不早,我也不虚留二位。二位慢走,不送。”
她还真不客气,说完不送,自己就坐到一旁绣荷包。
? ? ?
“我真搞不懂你,莫非血流得太多,把脑子弄坏了吗?”
一路上,莫行南忍不住叽叽歪歪。那块玉对楚疏言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楚家三兄弟一人一块,老大是行书、老二是草书、老三是篆书,凭这枚玉佩,可以在楚记钱庄任意一家提取现银,只要不超过三人分内之数,有求必应。
楚疏言却只是淡淡道:“等银子一到手,她不就还回来了?”
“万一她不还呢?那丫头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还有啊,你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要易容?还有尽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出来没见人追?”
啊,莫行南的问题太多啦!他怎么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身边这个人呢?好像什么东西他都清楚,自己却在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
“尽堂搞错了。”
“搞错了?”莫行南简直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这种事情,也能搞错?”
“嗯。”
楚家公子似乎完全没有聊天的兴致,一任马儿轻纵。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空万里,烈日炎炎,楚疏言忽然勒住马,问:“一连下了这些天的雨,今天是头一个晴天吧?”
“啊?”莫行南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是吧!有什么事?”
“走马观花呵……”楚疏言想到她说定的那门亲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莫行南看着好友,脸色都绿了,“我说楚疏言,你到底在搞什么?!以前只是呆头呆脑,现在怎么变得神经兮兮?”
“没事。”他说。说完又想起,那晚,她要他说这句话。
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为什么生活里好像处处渗进了她的影子?
可是,终究是别离呵!
莫行南再也无法忍受好友莫名奇妙、忽阴忽晴的脸色,叫道:“我受不了你啦!反正尽堂已经不找你麻烦,我也要找自己的乐子去!再跟着你在一起,我的脑子也要坏掉啦!”
说完,他一扬鞭,上了另一条岔路。
楚疏言不以为忤。这就是莫行南,他的决定,从来都比想法快。
? ? ?
一路停停走走,半个月后,楚疏言回到洛阳。
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为人和气温柔,全家上下最疼这位三公子。母亲听得下人来报,更是接出了二门,搂住儿子,欢喜不尽。
大哥和二哥都忙于生意,听见三弟回来,都抽出时间前来相见。父亲倒还健朗,难得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合家上下,吃了顿团圆饭。
回来这些日子,闲适无比。一天下午,他正在书房里看书,母亲房里的丫环忽然笑嘻嘻地跑来,道:“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
楚疏言讶然,“喜从何来?”
“今天府里来了位客人,三少爷可知道是谁?”
“谁?”
“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媒婆,刑妈妈呀!”丫头笑着说,“专门给你说亲来啦!”
楚疏言摇头苦笑。近来与母亲通信,母亲也总提起这件事。理由是他年过弱冠,还是孤身一人,不合规矩。他一直以“找个看得上的姑娘才能成亲”为理由把母亲搪塞过去。没想到才回来几天,母亲就张罗开了。
刑妈妈?媒婆?
哦,不,他已经有过一次“相亲”的经历,那经历已经让他对这种场合再也提不起任何一丝兴趣。
他挥挥手让丫环离开,接着去看他的书,可是看着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变成了沈锁锁坐在厅上对着一干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她收钱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更兼舌灿莲花、长袖善舞……是不是所有做媒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搁下书,穿过游廊,到了左首偏房。房间壁上有个指头大的窟窿,那是他们兄弟小时候为了偷听父母待客说话挖出来的。
刑妈妈四十来岁,风韵犹存,打扮得也算光鲜,只是脸上的脂粉盖得太厚,胭脂又涂得太浓,一连说了三五户人家的千金,个个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心地善良,一向跟着老太太吃斋念佛,连只蚂蚁也不敢踩。
楚疏言听了好笑,很奇怪,沈锁锁说起人的好来,也是夸张得很,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却很舒服呢?
楚夫人听了,皱眉,“她不沾荤腥吗?我家言儿是不吃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相思筑里吃了近一个月的斋——沈锁锁一向恨不得把一个钱掰作两个花,顿顿只吃萝卜青菜。
现在想想,只吃青菜萝卜的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过。
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