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天色刚一放亮。叶六郎便听有人在敲门。
匆匆地穿衣起了床,推开门,边朝院子里走去,边问道:“谁啊?”
对方并没有应答,叶六郎觉察到不寻常。不免就有几分防备,并未直接开门。而是先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却见是一个身穿灰衣,头上带着蓑帽的男子。
叶六郎看不清他的面容,刚想开口,却见对方环顾了四周一番,将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来。
“叶老伯,是我,徐盛。”对方说道。
叶六郎松了一口气,将门打开,边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么早过来,徐公子没来吗?”
徐盛摇摇头,表情有些慎重,“叶老伯,我就不进去了,你这山上只怕已经有了官府的眼线在暗下监视,这封信是我家公子让我交给你们的,让你们务必好好想一想,若是考虑好,三日之后望登楼见。”
现在,叶六郎他们的举动基本上都在朱乔春的掌控之内,要见徐折清,定然不可以大张旗鼓,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叶六郎一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神色惊愕地接过信来,还未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徐盛便匆匆离去了。
走之前,再次交待:三日之后昏时,望登楼见。
听得动静跟着起了身的落银,走到院子里,就见叶六郎站在洞开的大门前,手中捏着张信纸,一动不动的。
“爹,怎么了?刚才是谁来过吗?”
落银疑惑地问道,声音带着些初醒的朦胧。
“银儿。”
叶六郎好大会儿才回过头来,神色是落银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他对落银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见他反应如此,落银眼皮不禁一跳,疾步走过来,将叶六郎手中的信接了过去。
快速地将信上的内容看完……
… … … … … … … …
晚间,叶六郎考虑了一整日,还是决定将事情摊开告诉南风母子二人。
南风少年心性,闻听当即拍案怒道:“剿匪?亏他想的出来,我们何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他分明就是借机报复!”
李方氏也恼怒不已。
就连向来好脾气的月娘也气的不行。
当时他那样欺侮落银,他们做出合理的反抗怎么了?现在他却要赶尽杀绝?这个世间难道当真没有公平可言吗?
“我们不走!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领能把我们白头山给剿了!”南风越发来气,坚定地道。
一直没有出声的落银开口了,静静地道:“不要赌气,我们不是朱乔春的对手……更不是,官府的对手。”
“那怎么办!”南风完全冷静不下来,“难道就这样咽下一口恶气吗!你们咽得下去,我可咽不下去!”
“不然呢,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着死吗?等着死在朱乔春的手里吗?”落银抬眼看向他,目光冰冷的让南风一时怔住,“我……”
叶六郎看了眼落银,又对南风道:“你先冷静冷静,这件事情,我们绝不能硬碰硬……”
南风愤愤地将拳头握紧,不语。
“这一次……只怕真的逃不掉了。”李方氏叹着气,心中有气愤,但更多是担忧和惊惧。
他们区区几个人,官府真的动起手来,还不是跟碾死几只蚂蚁那么简单吗?
逃?又能逃多远,一辈子顶着逃犯的罪名,如何能安生的活下去?
虫虫不明所以地看着大人,见气氛紧张,许久都没敢开口插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怯怯地扯了扯落银的衣角。
落银垂眸看他。
虫虫适才试探地问道:“姐姐……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搬家了?”
只听明白,下山什么的。前段时间,爹娘和姐姐不也是在说这件事情吗,为什么感觉气氛完全不同呢。
落银犹豫了片刻,对他展开一个安抚的笑来,点头道:“你不是说山上不好玩,山上冬天的风吹得你很冷吗?我们提前搬走,好不好?”
虫虫见落银神色是一贯的亲切,才放下了一颗小小的心,咧开小嘴儿一笑,点头说了个“嗯!”字。
叶六郎看着落银,似乎有些踌躇。
继而,他朝南风母子俩道:“离他们行动的日子还有个把月,我们再慢慢商议就是了,现在不早了,你们就先回去睡吧。”
李方氏点着头。
在这耗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那你们也早些歇着,我跟南风就先回去了。”
南风随着李方氏站起身来,犹豫好大会儿,才道:“叶叔,落银,方才我说那话是一时气急了……你们也知道我脑子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但你们在哪儿我和我娘就在哪儿,要走一起走,要留下咱们一起留下。”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样,都要同进退。”叶六郎笑了笑。
南风也笑了笑,又说了几句,这才同李方氏一同离去。
月娘起身,将人送到门外,目送着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静静站了片刻,才折身返回屋中。
虫虫正坐在落银腿上,将头靠在她的怀中,神色极为的依赖,小孩子也是很敏感的,像是觉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要来临了一样。
落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看向叶六郎,问道:“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
自从看了徐折清的书信之后,叶六郎便表现的很不寻常,而且落银明显地感觉到,这种不寻常并非是因为朱乔春要上山剿匪,而是其它。
毕竟,若是按照徐折清的计划来办的话,基本上是万无一失了,甚至,免去了太多太多的后顾之忧。
唯一要下的决心便是——离开白头山,随徐折清前去祈安,也就是青国的京城。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差不多只有两条路了,另一条就是南风方才所言,留在白头山上跟他们一拼死活,但结果并不预料,说白了就是等死。
所以,但凡是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所以落银不懂,叶六郎在犹豫什么?
是舍不得白头山吗?不,这个答案显然太没有说服力了。
那信月娘也看过了,她跟落银的想法差不了多少,觉得叶六郎是在犹豫不决。
虽然她嫁给叶六郎十多年,但她心里却清楚,这个共枕的男人身上,有着太多她不知道的过往。
月娘在落银身边坐了下来。
正文、106:人未归
眼瞅着这娘仨这么望着自己,叶六郎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不确定,妻子和孩子是否能接受得了。
“爹,事到如今,不管怎么样,我和二娘都支持你的决定,你有什么隐忧也告诉我们便是。”落银说道。
叶六郎是一家之主,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考虑,这一点,落银毫不怀疑。
而且跟月娘的一无所知不一样,那一晚,无意中听到了二伯叶流风跟叶六郎的对话的落银,早已知晓了叶六郎身为重犯之子。
所以她想,叶六郎的犹豫可能是跟这个有关系。
叶六郎在他们娘仨对面坐了下来,先是抬手倒满了一杯水,才道:“其实,我原本是京城祈阳人士。”
果然是啊,落银心道。
相比于落银的反应,月娘简直是天差之别,她瞪圆了眼睛,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六郎,你不是夏国人吗?”
这下换叶六郎和落银愣住了。
叶六郎,是夏国人?!
叶六郎万分不解地看着月娘,问道:“我何时又说过自己是夏国人了……我怎么不记得?”
月娘表情一时有些慌乱,急忙掩饰道:“你忘了吗?你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告诉我的啊。”
叶六郎喝醉酒,是一向很难记得清事情的。
他笑了笑,道:“大概你听错了,我是祈阳人。”说着。他笑意散去,看着落银道:“倒是银儿的亲生母亲,是夏国人没错。”
原来是这样……
落银将这个事实接受并消化。
叶六郎才又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父亲原本是工部侍郎……后因修筑堤坝时贪污渎职,完全没有按照原定的工程来修筑,当年又遇涝灾……致许多良田和百姓遇害,后来被查出来之后,圣上大怒……抄了家并满门抄斩。”
他的口气虽然带着哀伤。但却不难发现,他对这位口中的父亲,并无太大的怜悯,不然便不会用到“贪污渎职”一词来形容他的过错。
“而我身为庶子,既没有大哥的远大抱负,也没有二哥的武略,兄弟中数我最不起眼,自打我十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之后,父亲便待我一日不如一日……那时年轻气盛。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四处游历,去了夏国。”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好想象了。
叶六郎因此保住一命。并在夏国认识了落银的生母,后来他想通后,带着有孕的妻子回了祈阳,才知道家中发生了灭顶之灾。
那时风头正处於紧张的时候,为了顾及妻子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叶六郎不得不逃离祈阳。
“后来准备回夏国的时候。途径白头山,遇到了打劫的老寨主。”说到这里,叶六郎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料你娘临盆了,老寨主劫没打到。倒是救了银儿一条命……”
后来也是觉得无处可去,亦不想去寻那些故人。以免拖累人家,于是叶六郎便留在了白头山。
再后来的事情,月娘和落银都知道,不必他再说了。
虫虫不知道何时已经在落银怀里睡了过去,均匀的呼吸声可闻,稚嫩的小脸十分安宁。
叶六郎看着月娘和落银,苦笑了一声,道:“怎么觉得,你们一点儿都不怕呢?”
“有什么好怕的?”
“为何要怕?”
母女二人一起出声反问他。
叶六郎一时怔住了,“怕我是通缉犯的身份啊……”
月娘柔柔地一笑,道:“我当初既然知道你是土匪都敢嫁了,就岂会怕什么通缉犯?再者说了,那是你父辈犯下的错,与你没有干系。”
看着妻子一日既往的柔美面孔,叶六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口处萦绕着一腔暖意。
“就是,再者说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爹你又是年幼就离开了祈阳,就算回去也没人认得咱们,咱们平日里再小心着一些,定无碍的。”落银也安慰道。
叶六郎听着这话,就笑着摇头,“爹自然知道的,爹就是怕你们担心害怕,所以这才……”
却没料到,这对妻女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一家三口不由相视一笑。
摊开了心扉,将事情都说明白之后,一家人这才算是敲定了按照徐折清的计划行事……
外头更深露重,夜色漆黑无边,叶六郎几人更是自知前程未卜,但此刻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便觉得不管日后如何,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便是最大的恩赐,什么都不怕了。
……
三日之后,叶六郎一家还有南风母子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望登楼,刚一进酒楼,便见徐盛等在大堂中。
“少爷在二楼等着你们呢,咱们上楼吧。”徐盛上前来,说道。
落银一行人便随着徐盛上了二楼,在一间包厢前停住脚步,徐盛抬手轻叩了门,待得了允,才将房门推开。
落银等人进去之后,徐盛则是将房门关上,守在外头,把风儿一样。
徐折清今日身着一袭白衣,上面绣着青翠挺拔的青竹,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
见人进来,他起身示意道:“诸位请坐吧。”
南风和李方氏压根是来旁听的,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落银一家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
徐折清径直开口跟落银问道:“考虑好了吗?”
他一般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总带着清浅的笑意,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落银也不拐弯抹角,点头道:“我们商量好了,就按照徐大哥所说的来做。”
徐折清弯了一弯嘴角。
他就知道,落银是个很理智的人,很懂得权衡当下利弊,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她也该清楚……他这个忙不是全靠人情,白白忙他们的。
果然,就听落银很有自知之明地开口问道:“日后若我能有帮得上徐大哥的地方,徐大哥开口便是了。”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徐折清也说出了自己的“条件”来,“别的没有,只有一件事情——待到了祈阳,你进徐家茶庄如何?”
落银愣了一愣。
叶六郎和月娘等人则是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徐家茶庄,可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的地方啊。
徐折清这哪儿是条件,分明又是在帮落银。
落银对上徐折清的目光,心底多少有些复杂。
说实话,徐折清这回肯帮他们这个忙,也是冒了很大的险的,这个要求根本不算过分。
落银时刻都记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商人是什么,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里,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徐折清也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无声地一笑,垂眸去倒茶。
“徐大哥言重了,只要徐大哥不嫌弃我不懂得地方太多,进徐家茶庄,我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无妨,有我教你,往后你不会的,我一一都会教给你。”
闻此,落银释然一笑。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为了不让朱乔春派来暗下监视他们的人觉察到什么不对,接下来的日子,叶六郎他们一切都按照平常的生活习惯来进行,该吃饭吃法,该下山下山。
平和的表面,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因此,朱乔春也渐渐放下了警惕,全心全意地准备着下月十五的攻山计划。
听说白头山上人虽然不多,但功夫高强的却有几个,且为了能确保他能一举将日思夜想的小美人儿搞到手,朱乔春不得不静下心来静候时机。
望登楼里商议完了具体的事宜之后,徐折清便动身去了外地的茶庄巡视,待到了行动之日再回汾州。
叶六郎前日里将这场莲心茶得来的两千两银子都如数兑换成了银票,家里的东西也收拾了个差不多。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看似一切如常的白头山,实际上却处处充斥着一种离别的气氛。
此次远去祈阳,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再回白头山了,这个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说没有留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对落银而言,最舍不得的,便是这几亩茶园了。
虽然知道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但这座茶园是她亲手建起来的第一座茶园,无不都是满满的回忆,承载着伤心、汗水,更多是则是收获时的欣喜,想到再过不久,它们便要化为灰烬,心中便是一阵说不出的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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