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我抽动着鼻子闻着,出了汗又被风干了,从头到脚都是凉。
只有心是热的。执着地想抓住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那就让时间是我的吧。
让时间是我的吧。
赶到那座城已经是傍晚。再根据记忆寻至寺边,早就关门了。
漆红了年久发黑的大门紧闭。
停好车,下来,上去就扑门。
砸了半天门环,从售票处的偏门里出来一个穿僧衣的和尚,老实不客气地跟我说:关门了,明再来吧。
我找慧照大师。
关门了,你明再来吧。
他不理我,径自进去关上偏门。
我使劲拍门,但再无声响。
怔怔地盯着门,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这种地方,只有白天才会有很多人,到了晚上,别说人,四周简直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坐在台阶上,点着根烟,因为人松下来了,立刻觉得无比疲劳。往周围看了看,发现石狮子屁股后面那块角度倾斜的石板看起来还不错,于是单手一撑跃了上去。躺在上面,头枕在手上,腿正好顺势翘搁在石狮子脑袋上。仰首望天,圆月如轮。
一阵风过来,山里松涛阵阵。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地叫着。还有不知道哪的水声轻轻地流淌。
我静静地抽着烟,也不觉得冷。好象麻木了。再也想不到什么。意识涣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里好象多出了一些什么。太静了,以致于耳朵出现了幻听。好不容易才集中起精神,也只依稀分辨出那是从身后很远的殿院里传来的佛号声。因为远,所以断断续续地极不真切。
我抽完一根,又一根。再然后,就是那么地,忽然地,哭了。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流到耳朵。脸太凉了,所以等流出来很长时间自己才发现。
我想着陈向阳离开的那会,我一个人站在床旁边。阳光照在他脸上。屋子里太过明亮,灰尘在光柱下漂浮。我看了一会,迷惑了。觉得他好象随时会飞走,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脸贴上去,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还带着烟草气味。它曾经摸索过我的脸,在我昏迷的时候。它也曾经按在我的手背上,激起我喜悦的狂潮。
不想跟你说再见。
舍不得不见你。
只想看着你。
只有你。
所以,你一定不能消失。
一定不能。
我把烟砸在地上,刚想跳下来再去拍门,就已经有人喝住了我:哎,你怎么能躺在这上面呢?!还乱扔烟头!
没有没有。我赶忙下来,踩灭了。定睛看他,是一个穿着两截僧衣的人,但是没剃光头。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过来象是要扫地,一弯腰把烟头拣进了簸箕里。
你在这干吗呀?他抬起头看着我。
呃。。。。。。您是这寺里的吧?麻烦能不能让我进去,我想找慧照大师。
他上下打量我,摇了摇头:你进去也没用。慧照大师不在。
啊?我愣了。
他转身走开,一下一下地划拉着地面。
我发了会呆,又不甘心,赶上去追问:那。。。。。。那他上哪去了?
他头也不抬地说:开会去了。
开会?这种高僧还要开会?我失望到了极点。
多新鲜哪。文山会海在哪不一样啊。他说:慧照大师学习三个代表去了。
108
就象兜头打了一记闷棍,驱车千里飞驰至此,竟然扑的是个空。
我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愤怒失望伤心慌乱无奈疲惫等等汇合在一起,是一种完全让人失力的感觉,象被抽空了。失魂落魄地站着,既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
就这么痴痴地立了一会。
那人停了扫帚,手柱在上面问我:你。。。。。。你找慧照大师什么事?
我看了他好半天,才反应出来,摇了摇头。
看你脸色黯然,是不是有什么亲人亡故,想到本寺来做法事啊?他恍然说:那慧照大师不在也一样有别的师傅。。。。。。
我勃然大怒:什么亡故!你说什么呢你!我一个朋友得了重病,慧照大师预先说过的,所以来问问凶吉。我大老远地赶过来,结果。。。。。。结果。。。。。。
我一阵心酸,忍不住坐在台阶上,抱住了脑袋。一想到上次那小子在大殿叩头的虔诚劲,他那样的人。。。。。。要是知道什么信都没有,他会不会认命地迎头挨刀,再然后。。。。。。生死无常。我太知道了。
噢,只是这样啊,那你早说啊。大扫帚继续划拉地面的声音,我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跳了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
我给师傅打个手机,帮你问问不就结了吗?
啊?我下巴要掉下来了,眨巴了半天眼才找到:大师也用。。。。。。大师的装备这么现代化啊?
你以为呢?他弯腰把扫到一处的脏物用簸箕搓了,然后倒在垃圾桶里,边说:这寺里90年代初就用上录像机了,小和尚们开摩托的都有。他看了我一眼:恩,多半比你都有钱。
我无言以对,只有大揉脑门。
他嘿嘿一笑,大步往偏门走去,说:跟我来吧。
郝师兄是自愿受律的居士,每年年尾都要到寺里住上一段清清心。所以自己在僧寮里也有一间小屋。把我领到那,还看了茶。他脸色红润,声如响钟,两个耳垂又大又厚,态度和善友好,看起来让人很是舒畅。
让我把高力强的姓名写在纸上,又问了情况,只笑说:你坐会吧,我去打电话。这寺里只有一部电话,白天提供给游客的,到晚上就锁了。还得先去问掌事要钥匙。得有一阵呢。
我知道他是怕我等的心急,赶忙谢了。
他挑帘出去之后,我捧茶打量。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桌上供着一小尊佛像,上着一支香。慢慢燃放出的一种宁静的味道。香炉里是满攒着的香灰。墙上挂着几副字。一幅写着三心听法,二意出尘。一幅写着妙理真机难解,不立文字易证。一几一榻,地上放着两只蒲团,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打小我妈就跟我说,地好坐,床不能坐。所以一看没凳子,我就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把腿伸直了,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出了口气。
手里的茶温热,隔着粗瓷茶盅往掌心散发着暖。
慢慢的眼睛酸了,合了起来。想到呆会还要再开夜车返回,我把茶杯放下,靠在墙上打算让自己眯一会。这一眯还真就着了。梦到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郝师兄回来的时候,正是高力强迎面一脚踹来的时候,当时看见他这么生龙活虎还心头一喜,跟着就被推醒了。
王炮?
恩。恩?我猛地站起,晃了晃头,立刻问:怎么说?
嘿嘿,你还是先坐下来吧,郝师兄又把我按下去了:我慢慢跟你说啊。
我问过师傅了,他说高施主打头次来就很让人印象深刻。郝师兄笑:这一劫,倒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实在是因为他父债子偿。
父债?
他父亲孽业太重。郝师兄叹了口气:因果报应,环环不爽啊。
那。。。。。。那大师有没有说,他过不过得了这关呢?我急问。
他看着我,笑而不答,然后点点头:。。。。。。难。
我啊了一声,双目失神。
不过师傅说了,他可以念几篇经文帮着化解一下。另外,他人在外地,但是正好有个老朋友这两天在你们那逗留,师傅说要跟他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请他协力,帮助你这朋友度过此劫。
我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又来精神了:真的假的?
呵呵。师傅说明早上让我再打给他听回音。现在太晚了。
那来得及吗?我还要赶回去。。。。。。
我还没说完,就被郝师兄打断了:后天的手术,来的及的。你只要明天回去,祈请那位大师就行了。看到我的表情,郝师兄拍了拍我:放下无明,万事天定。你要相信师傅的话。恩?!
这一晚,我没回车上去。留在郝师兄的僧寮里。他说夜寒露重,又看我十分乏累,知道我赶过来不容易,明又还要再赶回去。特地把床让给我,以便我好好休息。他自己只打坐,双盘跏跌于蒲团上,我问起来,说这叫降魔坐。两手各捏了一个法印,合目养神,那样子好象就是要这么坐一夜。
郝师兄,我忍不住问:你这样就不累?不困?
嘿嘿,他睁眼看我,笑:这是禅定之法。外离相,内不乱。习惯了其实比躺着睡要舒服。
不可能吧?我一骨碌爬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床上,只坐了一会就手脚酸软了。
这得练,我刚开始也不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刚那茶喝的,我怎么一点不困了都?我叹了口气,睁大眼看着窗外:你们这都睡的这么早?
起的也早啊,他顿了顿:这样吧,我跟你说说话,省得你闷。
好啊。我稍微振作了一点,老实说,我真不想这么静静地躺着,胡思乱想,宁可有个人说话,哪怕他说我听。
他想了想说:其实你这姓高的朋友我没什么印象,但是师傅一提醒,我倒还想起来了。一年多前,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来的,那个人姓陈,我对他倒印象挺深。
陈向阳?我一惊。
恩,好象是这个名。郝师兄点点头:他是不信这个的,但是大概是师傅名气太响了。所以他就问师傅,他一直在找一个人,能不能找到。当时我在旁边,师傅就让他随便说两个字,叫我给测的,所以印象挺深。
测字?我好奇了:哪两个字?
当时在师傅的禅房,开着门,他四下一张望,随手指着外院里一排铁烛架上的蜡烛说了这两个字。
那你怎么测的?
郝师兄笑了笑:我也是试着测了一下。他要寻人。蜡烛这两字,是两个虫字隔着一个昔字和一个火字。虫者,重也。昔者,年月也。是多年前的故人啊。火者,逢火得遇也。我就跟他说,要想故人重逢,怕是得经年之久且火后方得。。。。。。
我听得两眼发直,觉得脑子里又是混乱,又有点恍然。
。。。。。。当时师傅说我测的不错,所以我也有点自得。这位陈先生听了也很高兴,觉得也算是个结果吧。奥,我拖着长音,心想,原来他这信儿是这么得来的。我想起公司那场火,再联系到他后来种种,唉,好一个火后方得。
。。。。。。他又问经年还要多久,说他已经等了不少年了,师傅当时说天降流火之年,其实就是今年。唔,也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没有。我说。忽然心里一动,何不借这个机会问问阳闻旭的下落呢?
我把知道的大概一说,只略去了性别。没想到郝师兄听完却笑:你说的那个人是个男的吧?
啊?我大吃一惊:你。。。。。。我刚没说啊,你,你怎么知道?
两个虫字嘛,这个,他测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没说而已。郝师兄看着我微笑。
我涨得满脸通红,眨巴着眼不知如何自处,太臊了,连手脚都没地方搁了,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呵呵,情关难破啊,看来是对谁都一样。
郝师兄,难道你不觉得怪异吗?沉默了半天,我问。
其实这是一个我一直压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摸的问题。自从心念萌动之后,无数次地欲拔不能,却只有越陷越深。我不是没想过这是有违常理的。只是一直也没敢存有希望,所以总觉得这是自己的秘密,不会被他人知晓。再加上后来知道的人又都是在这方面不会笑话我的人,说起来,还真没在任何一个外人面前交换过与此有关的想法。今天不知怎地,太多的情绪压得我即将崩溃,自制力到了极限。山静夜长,一灯如豆,在这个无比平和的另一方天地里,郝师兄冲淡的微笑似乎让人完全放下戒备,真的很想把压抑已久无法为外人所道的烦恼尽诉出来。
这个呀,郝师兄想了想,散了盘,站起来,把灯关了。屋内登时一团漆黑。
他笑:王炮,你现在看得见我吗?
这黑灯瞎火的,我哪看得见啊。我说:不能。
那你能看得见我是男还是女吗?
啊?我愣了。
郝师兄在黑暗中说:这就是了。以前有个黄龙禅师曾说过一个公案,恩,就是对话。意思是迷情中人,就好象呆在一个黑漆桶般的密室里一样,这桶里有什么人,是男是女,又怎么能看得见分得清呢?他是男是女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就叫非男女相。他开了灯,屋内又陡放光明。
我们学佛,就是要让自己明心见性。你问我是否觉得怪异,呵呵,性别对我来说,就好象你刚才看不见我一样,我眼里也是看不见的。
我抓抓脑袋,好象有点明白,但好象又挺糊涂。想了一会,想抓住点什么,但又抓不着。只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呢,譬如说我喜欢上一个人,可按大家的说法,这样是不对的。
大家?大家是谁?
呃。。。。。。我一怔:大家,大家就是他们啊。
他们?他们又是谁?
我看着直眨巴眼,过了会,手茫然地随便虚指:就。。。。。。就是他们啊。
郝师兄直盯着我,看到我眼睛里去:那他们在哪?你指给我看。
这下我真得愣了,张着嘴。
呵呵,郝师兄笑: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我。。。。。。我嗔目结舌,过了半天:我就是我啊。
郝师兄忽然大吼了一声:喝!没有我又哪来的他们呢?
我猛地一醒,就象一道闪掠过脑子。
心里只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这句话。是啊,没有我,又哪来的他们呢。
没有我。。。。。。又哪来的他们呢?
唯心净土,自性弥陀。这个心,就是你的阿赖耶识,也就是你除了眼耳鼻口身心意之外的第八识,你的真心。这个性,就是你自己,你的这个我。大千世界,众生平等,试问你会不会去在意一只蚂蚁对你的看法,又或者一只蜘蛛对你的评价呢?人同此理。事实上包括你的这个我在内,一切都是非男女相,男女只不过是业报的不同展现而已。你既然有了我,心里坦荡,随性而为,你自喜欢你的,也不光是喜欢,任何作为都是如此,那跟其他人又有什么相干?他们怎么说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嘶~~~~~~~~郝师兄一番话,说得我倒吸冷气,有如醍醐惯顶,震得我发蒙。
这个。。。。。。,我想了想,明白了不少,但仔细一琢磨,觉得道理是这样,但做起来就。。。。。。
我大摇其头,叹道:郝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这个。。。。。。很难做到。
嘿嘿,是很难做到。他大笑了:但是做到了就不难了。
郝师兄说,明我走的时候再告诉我他给陈向阳的建议,因为得问过师傅了才能做的数。我现在已经对他很拜服了,以此类推,对慧照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