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就自顾忙自己的了。只听到炖猪偶尔的一句半句地才扭过头来冲我咧嘴笑笑。
那个下午就是这样过来的。
坐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旁观着法王和堪布一唱一和地念颂着经文。不是书,是一张张手誊的镶着金边的细长纸卡,正反都写满了蚯蚓文,外面用经幡包裹起来。还有一些繁复的仪轨,炖猪垂手而立,神情肃然,有时侯帮忙转动着小经轮。链子上栓着的金石每一个飞身,都象是神灵的起伏。明明只有两个声音,听起来却象是有几百人在低低吟唱。
我的耳朵里嗡隆着,慢慢地眼睛闭上了,不敢再看。
只觉得身体好象可以逐渐漂浮起来,所以不得不用意志把它捆在地板上。象酒醉后的微醺,阳光下的晕眩,周围的一切都象施过了魔法,震得我心里一阵阵酥麻。
一开始还有想哭的冲动,但到了后来就渐渐走进了澄澈的湖水中,胸腔里全是拱起的共振。他们的鼻音竟然能象香火一样缭绕在空气中。那么低,又那么响。那么的有力,又那么的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我那块愤怒有力的板砖和老方的脸,想起了我妈坐在床头摸着我爸的本眼睛里的笑,三子那天早晨蹬着板车的身影,老侯叼着烟把一盘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娜姐帮我用毛巾擦着脸上的白泥,陈向阳站在爆米花轰筒子旁看着我微笑。。。。。。
还想起了。。。。。。他。
真是柔软啊。我的心。象浸泡在透明的液体里,有点暖,有点咸。
嗓子哽咽了。鼻子发酸。
等活佛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绿度母心咒,就除了屋里的人,连屋外的人都跟着唱颂了起来。好象只是为了把活佛赐下的力量再没有保留地奉献出来。
除此之外,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如此不知疲倦地唱着无数遍,连我都会唱了,也跟着唱着,眼睛模糊了。前所未有的感恩和敬畏,象一张大网,轻轻地把我包裹起来,从头到脚。
嗡达瑞度达瑞达瑞唆哈
嗡达瑞度达瑞达瑞唆哈
嗡达瑞度达瑞达瑞唆哈
嗡达瑞度达瑞达瑞唆哈。。。。。。
带着东西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站在独立病房的门口,透过玻璃就看见他们俩正在说着什么。我挥挥手,等陈向阳看见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深深地出了口气。
过了会他出来,轻轻关上门,问我:你怎么不进去呢?
我笑:算了。我把东西带来了,交到你手上就行了。
我跟你说,他现在正醒着呢,有什么话你进去自己传吧。我正等着你呢,咱俩当交班吧,我得赶紧忙另外一件事去。陈向阳皱着眉,好象不胜疲劳:我知道你也累了,他已经吃过药了,呆会药劲上来,睡着了你就可以先回去。他有特别护士的。我明早上过来。他手术的时候我一定在。。。。。。
陈向阳,出了什么事了?
他看着外面出了两分钟神,然后象猛地回过劲来,轻轻说:工作上的。没想到上面派给我的第一件差使,就是查大地联合的内幕交易事件。
我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
我跟工作组已经进驻了,不然我怎么能让黄姐调车呢?他揉着太阳穴:本来那天去找他,也是为了谈这个。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会出了这么档子事。不多说了,我还得赶回去,都在加班,不能让其他人抢了先机,必要的时候,我得。。。。。。
我看着他。
象是下定决心是的,他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得把资料都毁掉。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陈向阳。。。。。。
他点点头,笑:王炮,我现在才知道原则和人情之间,原来没得选择。我想都不用想,就肯定要站在人情这边。他笑得可真难看啊:就是这样。都是这样。我也。。。。。。不例外。
站起来,拍了拍我,转身大步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会怔,直到在走廊上消失了,才抓了抓头。唉,终于还是得进去面对里面的那个。
推门进去,走到床边。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把东西一样样地放在了桌子上,边放边解释来龙去脉。如何去的梵觉寺,如何被指点去找的多嘉法王,如何做的加持等等。
把堪布送的一个小念佛机打开,放出循环不止的药师心咒,是个极尊贵的法王诵的,演示给他听。又把活佛给的一串从他自己手上褪下来的手珠亮给他看,上面有活佛亲手打的金刚结。还有炖猪塞过来的自己随身携带的擦擦,以及其他不认识的人送的一尊药师佛像和一张唐卡。再把绿度母心咒告诉他,让他自己默念,这是没灌过顶的人也可以颂念的,生病的人尤其有好处。
我没想到自己能说得这么声音平缓,条理清晰,还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象在唠嗑。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剃了光头,脸也有点歪,看起来既让人发噱又让人辛酸。
再多的话终于也有讲完的时候,等我把活佛最后的精猛吉祥寄语也说完了,房间里就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我倒了杯水,拿出装有两颗黑药丸的小袋:这是甘露丸,是活佛密制的,藏药来着。人说了,你吃也行,不吃留着也行。一切随意。。。。。。
我吃。他说。
我忍不住问:你信吗?这可是密宗。
信。毫不犹豫地坚定。
我点点头,和我估计的差不多,把杯子递过去。
他有点火,瞪着我,没好气地:我手脚麻痹了。
奥奥。我诚惶诚恐地把杯子放下,赶忙一只手把他脑袋扶了起来,先把药放他嘴里,再喂他把水喝了。看着他喉结动了两下,才把他放平了。
坐回椅子上,我眨眼想着词:基本上就这样了。两位大师帮你加持着,护着你呢,你就放心吧,一准没事。套你的话说,你看得上人绝症,人还看不上你呢。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那还用你说。
呃。。。。。。我看着地面,无意识地交互捏着指骨,一会响一声,一会响一声,往外冒着套话:那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这有苹果,梨,桃。。。。。。
我想吃豆浆。他说:三子的豆浆,还有现炸的糖果子。
啊?我愣了愣,这小子不是摆明了为难人嘛,专找不可能的事说。这大晚上的,三子家的黄豆还躺在筐里没磨呢。
明。。。。。。明早上吃,行不?我琢磨了半天,才征求意见地问。
不你问我的吗?就现在。他还是那副一百年不变的大派派的口气,就是声音比较虚弱。
行。我点点头,站起来:你等着啊,可千万别睡着。我心想,就是把三子从被窝里薅起来,我也得让他把这口吃到。
得,得,他不耐烦了:你提醒我了,我这药劲马上上来了,等你回来,我早不知道睡那去了。
我停住,看着他。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半天,才说:明啊,你别说话不算话。
我忽然就急了,气急败坏地嚷:你干吗你?你以为明吃不到,你以后就吃不到了?我告你。。。。。。那不。。。。。。
不可能是吧?他好整以暇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挺淡:不可能的事多了。可最后。。。。。。还是可能了。
我浑身一震,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对不起。沉默了一会,我说。
嘿,你给我滚蛋吧你,他低低地吼了出来:我要你对不起干吗?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那什么了,。。。。。。要知道了我也不会。。。。。。跟你那什么。。。。。。
你那胡沁什么呢?!他拧起眉毛。
你也是,明知道自己那什么了,还要。。。。。。
你还有完没完?!!
你说你为什么吧?你想拿我开涮招多的是。。。。。。我低眉顺眼地看着脚面,声音柔和。袜子什么时候破了个窟窿,脱开了线,裸露着一个黄色的嘴,尴尬的脸。
我头疼。
奥,那你多休息吧。
我是说那天我头疼,他怒了:你怎么老要激我发火啊!我那天头疼,想干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刚好有一丫在旁边,顺手!
你!我刚提高嗓门也想冲回去,猛地想起来了,立刻气馁,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我。。。。。。我又不是一抹布。
你是不是抹布,你是擦屁股纸!高力强臭着个脸抢白了一句,然后看到我瞪大了眼张嘴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自己又绷不住乐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气就没了。点点头,心想行啊,擦屁股纸也行啊,我还能把你逗乐了,可见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按司令的话说,就算一张卫生纸,国家也有用到它的地方。按郝师兄的话说,得道于粪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高力强见我罕见地没有针锋相对,可能有点心虚,严肃地说:我失恋了,你也失恋了,咱俩谁也别想落着好。那什么,你点根烟给我。
这话虽然是安慰的意思,听起来却比什么都扎耳。我笑笑,把烟放在嘴里点着,吸亮了再插到他嘴里,让他抽两口,再拿下来,自己吸着。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手伸出去掸掸烟灰,然后继续拿给他抽。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他享受地吞烟再喷出来,觉得挺满足,还没忘了说:呆会要是被人撞见了,你自动顶缸哈。
早知道你安得这心。我走到窗边轻轻说,又走了回去:哎,我说,你怎么还不困啊?
他已经睡眼朦胧了,嘴里含糊着:我不喜欢你。
恩,我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我也。。。。。。不讨厌你。
111
那天晚上等他睡着了,我离开了医院。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慢慢地兜着,静侯天明。终于到时候差不多了,去三子那。路过鸿运大厦,把车开进去泊好。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打了陈向阳手机,把他喊下来交了钥匙,然后一起去。大家都吃得饱饱的,知道今天有得煎熬,完了买好带去医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谁都有些紧张,也没人掩饰。两个人都挺累,兔子眼望兔子眼,胡子茬对胡子茬。他听我说整个求佛的经过,听到父债子偿的时候,皱着眉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
怎么呢?
你没跟他说吧。
那当然。我说:这点眼力介我还有。
他爸手上有些个人命啊。。。。。。陈向阳脸色一黯:不是这个原因,当年高力强也不会跟他翻脸。他妈也是为这个跟他爸离的。他小时侯挺崇拜他爸的,后来知道他爸有份参与了那事,他就打算彻底脱离家庭。。。。。。可这血缘亲情又岂能轻易割舍,只能自我放逐。。。。。。虽然多少年以后,才知道他爸事先并不知情,事后也抗过命,但毕竟是犯了错的。。。。。。他没法原谅他爸,也没法原谅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结。
我一听就明白了,想到上次吃韩国菜的时候高力强的话,原来背后还真的是颇有他自己的隐情。想了想,说:可这。。。。。。跟他也没关系啊,他那时候才多大。
话是不错。。。。。。也不光这个,陈向阳顿了顿,又说:其实,中国家庭里这父子相处实在是太。。。。。。太困难了,这点我深有体会。我跟我爸,那也完全拧着,只能我做让步,再不然就得逃得远远的。我总觉得,象你对你爸这样,撇开你年幼失怙的原因不说,怕是真在你爸身边长大也不见得会没有矛盾。
我。。。。。。我刚想反驳,猛地想起了老猴跟侯爸,自己琢磨了一下,还真的没准就是。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爸是个根本不打算干涉你人生的人。是有这种父母。。。。。。陈向阳叹着气:但真的太少了。
他微笑说:告你件有意思的事,我羡慕高力强的反叛精神,而他羡慕你的舔犊之情。
啊?我愣了愣。
你烧伤住院的时候不是错把他当你爸了吗?拉着他的手不放。他当时臊归臊,但出来了还挺感动的。他说他这辈子也没法对他爸有这种感情了。
我怔在那,在心里揣摩着高力强的心思,不由地沉默不语了。
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提到了郝师兄的话,陈向阳脸色陡变。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我,象是整个人变成了一根加强型不锈钢旗杆。
你怎么拉?我纳闷地:这。。。。。。这八个字有什么名堂吗?
过了好半天,他才挣扎道:我得好好想想,我。。。。。。我得好好想想。
恩,郝师兄这人说话,是且得让人琢磨呢。我笑。
王炮,我。。。。。。他好象有点心神不宁:我。。。。。。我有点不得劲。
啊?你不舒服啊?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你先家去歇会,现在还6点不到。手术早呢。我先盯着。。。。。。
不是这个。
我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你可别告我,你感觉今这手术会坏醋吧?
不是,我。。。。。。我是。。。。。。他的表情有点古怪,象别着劲,看了看表:我是得回去一趟,我好象没关煤气,要不就是没锁门,我。。。。。。我一直觉得哪不太对,从昨开始。。。。。。我去一下就过来。不回去一下实在难受。
他飞快地解释着,也不管有没有解释出个所以然来,就掉脸走人。没走了几步,我正寻思着他这是不是紧张得,就见他往大街上看看没拦着的,竟然鲜有的不顾形象地跑了起来。让我眼睛抡圆了,直挠后脑勺。
手术一直持续到快晚上。
这辈子没这么焦虑地等过,如困兽一般,就连在拘留所也没这么如坐针毡。那种急法,就好象梦里憋着尿,快要炸了,可到处奔跑就是找不到厕所。
高力强进去前被从床上周到手术车上的时候,还硬撑,气挺不顺。因为我带来的他老人家钦点的早点被护士严声喝止了,他根本没吃到。我只好主动承认了错误,劈头盖脸地挨了通刺儿。等人走了,才满脸通红地冲他:你笑什么笑?
我哪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又是一个强劲的回力球。
他嘴有点歪,但我其实不是说那个,我知道他那是瘫成那样的。我是真的看见丫眼睛在笑。
就是这么浑不棱的劲,推进手术室之前也露出了一丝惧意,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俩。陈向阳回了趟家,好象镇定了许多,冲他比出个V字。我把大拇指高高举起,做1级方程式赛车时的鼓励动作。但,其实,我心里挺酸,生怕这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世上的事恐怕都是这样,你要是早知道了会发生,又这么个磨心磨肺的劲,那还真不如突如其来地给个痛快好。现在等事情真得进行到了眼前,反而没什么好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