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尽了一生,又仿佛断了一世,奈何桥上无来回,黄泉路上有孤舟……
夏泠在迫人昏厥的空气中缓缓睁开眼睛,但见身周的山崖上遍插黑箭,万根簇枝,寒气逼人。
无数被铁弩打碎的砂石,将他们的小小石台填得奇骨嶙峋。
他的身前,赵十七依然站在他的前面。夏泠左右看了看,自己竟然没有中一枝箭。
他一拉十七,十七喷出一大口淤血,才软软地倒入了他的怀中,细长的脖子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一头原本束紧的秀发早已散成了纷纷扬扬的散丝,搁在他的颈窝中。
他拿袖子给她擦干净嘴边的血迹:怎么能傻成这样……
山崖下隐约传来羌零人战马调整的声音,羌零弩箭威力虽然大,上弦换轴,对准目标都需要一些时间。
上一次的围剿之中,岂兰崖并非赵十七最合理的逃跑路线,可是她却坚持选择在这里与夏泠决战,他猜想,这里一定跟十七的过去有着很大的渊源。就方才的情形来看,他果然一点儿也没猜错。
自从服下芗续草,夏泠为自己换回了五天的健康,余下的日子皆已生不如死。
他本以为以剩下的所有力量为君莫语找出那枚黑色飞羽的主人,是自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执念。现在却决定,彻底放弃寻找仇人的念头。
——只要,赵十七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十七自己醒了过来,这种时刻哪里是她可以任性昏倒的时间,她从夏泠的怀里爬起来,满头昏胀地四处看了一圈:“我们活着?”
“活着。”
“我挡住了?”
“挡住了。”
“真的?”十七自己犹自还不能信,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抬起手,擦去她眼角上的一抹泥痕。
十七以为他好心,也就一动不动任他擦拭。
忽然她全身一麻,夏泠用尽残力撞在了十七的巨阙穴上,十七向后倒下,夏泠合身压在她的身上,将她顶到那个小凹处。
耳边呼啸声已经以推山蹈海之势扑将过来,比方才气势更为喧嚣的铁弩,又一次在天空中爆发出死亡的尖啸。
第二十一章 石洞
黑暗与撞击,懵古与荒芜,天空变成了浓墨,山水化作了齑粉,大地塌陷了下去。
夏泠静对万箭穿心,神识中空明透彻。
他看到赵十七身后的石板忽然空开一个洞,他们身子一坠,似乎跌入了一团黑寂中。石板在他们面前“扎扎扎”又合拢了,留下一片黑暗给他们。
十七从夏泠身上清醒过来,夏泠力气不足,对于她的穴道也没有多少控制,十七一下子便恢复了动作,她立即跳起来,匆匆忙忙沿着好似石阶之处朝下奔去。
不多时,传来她的喊声:“十一哥——十一哥——是你吗?”她的声音撞在石墙上,有空洞的回声。
又过了许久,夏泠才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自己。是赵十七回来了,她低着头蹲到他面前,背起他。
夏泠什么也没问,任她将他带离此处的黑暗,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此处乃是一个高达十数丈的石室,石壁上犹有数个洞穴。石壁上点缀着来自波斯国的颇梨片(玻璃),虽然数目不是很多,但从石洞外曲曲折折流射进来的日光,被这些亮片映射地恰能视物,显然每一处位置都有精心的设计。
十七将他带入一间小小的石洞,里面放着一张木床,两个箱子,桌椅等物,式样简单到看不出属于何处的风格。
十七将他安放在床上,取出一床被子。
那被子也怕许久无人使用了,但是此处干燥,棉絮还算松软。夏泠此时早已身上寒虚不堪了,合眼便睡着了。
十七却没有立时离开,她走到床边的两个箱子旁,缓缓跪了下去。
那两个箱子都是毫不起眼的柚木箱子。
十七将左面的一只打开,随手握住其中的一样,看了一会儿,泪水又落了下来。
十七方才外边的机关损坏,唯一能够打开门的只有里面的机关了。她和夏泠能在千钧一发之间跌入门中,她自然以为是有人在石洞里为她开启了暗门。
“赵姑娘,你在哭什么?”夏泠又从浅睡中醒来,发现她跪在自己的床头大哭。
十七忙抬起头。
夏泠看到她手中握着一颗珠子:“这是东海三岛的夙夜明珠吧?”
十七点头,夏泠略坐起来一些,越看越惊讶:“宣城水璧砚,陇州金晶镂玉扇……”每一件都是价值百金以上的珍宝,他转念一想,“都是你十一哥给你的?”
“……”十七想到自己方才的呼喊,也就不否认地点了头。
她问他:“你还有哪里有伤?我帮你看看。”
夏泠摇头,看着另外一个箱子:“这里也是他给你的吗?”
说起这里的东西,十七有些难为情:“都是不怎么值钱的玩具,现在都不玩了。”
十七打开那个箱子给他看:“其实,这些倒是我最喜欢的。”
夏泠也往里看了看,都是一些寻常女孩子家的普通玩具,竹鸡、板马、象鼻头……大多都比较陈旧了,可能玩得比较多吧。他的目光停住了,拿起一个彩衣偶人:“这个,是谁买给你的。”
这是一个材料普通却制作地道的苗家偶人,藏青色如意扣上衣,五彩百褶短裙,彩条绑腿。偶人的脸上眼睛圆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发髻,用一枚丹凤盘花的银簪子固定。
夏泠捏着那玩偶,手指竟有些微的颤抖……
天元五年四月初九,天气温湿,君三小姐莫言的生日。
君莫语特地从边城赶到西沼去,给妹妹寻一件生日礼物。
他看了一圈,取下一个脸蛋圆圆,长着一双圆眼睛的偶人,大笑起来,当即掏出六十余枚铜子将其买下,做了言言的生日礼物。夏泠当时还笑话他一分一毫都要用在军备上,待自己的妹妹太过简薄了。
——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之间,莫语已经走了四年多了……
夏泠缓缓将偶人翻过来,这是昆兰关外三里的西沼“齐作坊”偶人,每一年都有不同的新样式做出来,也会在衣角标有南煦年号。他轻捻裙角,一行红色丝线绣成的字出现了:“天元五年。”
他双唇微颤:“这……也是你十一哥买的吗?”十一哥六年前就“走”了,天元五年是四年前。
赵十七将他手中的偶人取走:“我自己买的。”那时她完成了一个任务后,奖励给自己的一件小礼物。
夏泠猛然烦躁起来:“你出去!我累了。”
四年前,赵十七去过昆兰关,这会是巧合吗?他都不敢想象下去。
十七看到他面目灰白,点一点头:“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不用,我想一个人睡觉。”他面罩寒霜,“你莫进来。”
十七疑惑了一下,盖上箱子,便出去了。
赵十七不敢出洞,只能在洞里的数个洞穴之中寻找吃的。
每一年她会回来此处收拾,有时候会带点吃的来住几天。
她翻来翻去,沮丧地发现自己大约是个很馋的人,几个常在的地方均找不到吃食。
最后,十七在一个瓦罐之中摸到了小半坛松子。
她也吃不准这松子是猴年马月的东西了,掰开瞅了瞅,貌似没有发芽。闻着还有一股清香,尝了一颗除了干了一点,倒还甚是甘甜。
她在石洞中寻了那么久的食物,外面早已入了夜。
没有了日光的曲折照射,墙壁上的颇梨片也失去了光辉,赵十七带了个小蜡烛,去给夏泠送东西吃。石阶曲曲折折,十七对此已经熟悉地闭目能行了,她将蜡烛带来是给夏泠照亮的,免得他吃松子吃到鼻子里去。
黑暗中,她将蜡烛挑亮,灯光照射处,恰停驻在夏泠的脸上,十七被他的表情吓得松子罐差点砸了:“夏将军?”
夏泠双眸紧闭,额头上遍布汗水,微微弯着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正在忍受着难以承受的疼痛。十七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痛成这样。
“夏将军!”她去推他。
夏泠忽然反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似乎只是在剧痛之中寻一样可以抓握的东西。十七不敢动,她只能任他握着手慢慢等待。
她带来的蜡烛本来就只是一个残枝,燃烧了没多久,那蜡烛摇曳了数下,悄然失去了光芒。
一片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夏泠的面容,却能够透过他掌中每一分抽搐感受到他艰难的挣扎,如此持续了许久,她感到他的手臂一松,似乎是昏过去了。
等到青色的晨曦重新沿着那些神秘而设计周全的角度,将满室的辉片一点点照亮的时候,十七才又重新看到了夏泠的脸。
他已经平静了。
过了一会儿,夏泠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她的手臂在自己的五指之间,瘀得青紫,慢慢松了手。
十七觉得他这等情形绝对不是外伤:“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夏泠中的毒药就是紫花芗续草,还是十七亲手给他取来的,也是她迫不及待催促他服下的,他道:“这是我与人的私仇,你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认识此人。”
十七觉得他的话不错,他的天地是她不能理解的。只能便剥起了松子,放在碟子里给他吃。
十七对于他被恩波捉住,本觉得奇怪,如今一想便想通了:他自知身中剧毒,大约在以此求得解脱。
恩波为何会将他缚到岂兰崖上再动手呢?十七前后思索了一番,也似乎能够找到答案:只怕是夏泠设法让恩波这么做的。自己在岂兰崖的种种行为,破绽也不少……她倒吸一口冷气:若是为了探查她的来处,而甘愿忍受羌零人的折辱,这个人的心思,简直就是……
她告诉自己,算了,老规矩: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大而化之,繁而化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心思太多,毕竟连着两回危急时刻都选择救她,这份真性情是做不来假的。
再说,别说他想知道她的来处,她自己还想知道呢!他有本事查出来,她还谢谢他呢!
此时,他更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而已,能帮的尽量帮帮他。
十七看他东倒西歪地坐不住,她想到自己正好有件“好东西”,可以与他“般配”。
她一个人来到一块石壁前,在门锁上按动了一会儿,一道石门打开,露出一个干净简洁的密室。十七从中找出一张沉重的黑色轮椅。
她深情地摆弄着那椅子一番, 这是十七十几年来,从未能搞定的一件玩具,十七摆弄一通又是一次无效努力,两个轮子卡得死死的,完全不能转动。
她索性憋红了脸,拿着那张黑铁椅子又拖又拽,龇牙咧嘴使出一股蛮劲将其强行拉到夏泠的面前。
她讽诮他:“你要是运气好能摆弄它,就归你了。”
放在这里,横竖是废铁一块,不如“此废物”与“彼废物”为伍吧。
夏泠装作没看到她的嘲讽,接受了下来。
第三天,夏泠身上有毒,又没什么可以吃下去的,气色越发清散了,人看起来像一片帛纸一般虚薄。十七越来越坐不住了,往脸上抹着灰泥出了洞。
将夏泠送回去的事情两人有过商量,赵十七先送信到盛云城,然后借了南煦的马车将夏泠带到离岂兰崖一百里处,关九郎和姜逖在此处等着他们的将军归来。
夏泠自然答应她不会引官兵进入岂兰崖,她辛苦救他一场,这点承诺他还是愿意承担的。因他研究了那轮椅以后,使得很顺手,她便将那东西送了给他,方便他的行动。
事情都很顺利,赵十七远远挥别夏泠他们,便回去找草头看看匪洞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匪洞里很安闲,大家每日吃饭、睡觉、打豆豆,有一次打重了,豆豆逃了一回,不过很快就找到了,十七将他们狠骂了一顿。
她蹲在匪窝,过了几天米虫的生活。秦麻子便打听到了两位老爷子已经判下斩刑,并且立刻便会执行。
在南煦官方将这个决定作出之前,南煦、北祁、和西域各国各部族的多方势力已经开展过了数度倾扎。
最后各方妥协的结果是,大家都不能得到“沙漠之眼”,两个沙枭早已恶贯满盈血债无数,应尽快处死以大快人心。
行刑的前日午后,夏泠去看了两个老沙枭。
“赵十七花了许多心力来营救你们。”
楚云深目向暗壁:“你们要的东西,我是不会交出来的。”
“我今日不是来问你这事情,我想知道一些关于赵十七的事情。”
楚云深道:“那我也不能说很多。”
“不多,”夏泠抚着膝盖上的衣衫,“我只问,她的手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摸不准冷热?为什么抵挡羌零强弩之后,虎口依然毫无损伤?
……
行刑的前夜,更是热闹非凡。
为了争夺这两个“沙漠之眼”仅剩的知情人,几股势力都派以高手闯入狱牢。盛云城中一番龙争虎斗,连很少正面参与江湖事务的岑江天书楼也派了人手过来。
固执的赵十七自然也到了场。夹杂在这么一堆高手之中,她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想要救出爷爷们就仿佛是天方夜谭。
两位老人在这场混战之中,丧身了。
事后,赵十七一个人钻入了天连山的深处。
直到一个月以后,她才回到了爷爷们当初隐居过的一处小屋。他们都是沙匪出身,习惯于狡兔三窟,这里的小屋并非冬日被关九郎查破之处,还是个无人知晓的隐秘所在。
她一个人坐在屋子前的南瓜藤边,看着云起云灭。
爷爷们隐居的小木屋,背靠天连山南麓处的一个小小青山崖,有灌木、有绿树,可遥望雪山,是个幽静的地方。
这两年来,十七打劫到的余钱都买了生活用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