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把电影杂志架在脸前看了几眼,又心不在焉地放下,隔着大理石桌子他说:哥你别想太多了,我和亚宁都开始正式接片了,以后见个编剧老导什么的,住那个地方也不像个样子,我们商量着就搬到这里了;还有呢,租这套房子,亚宁真的不用出钱的,我自己的就够了,我想着一个人住也是住,还不如咱们几个住一起热闹着好。你不要想多了。
亚宁趁机抓起沙发上一只抱枕塞给我:好了啦!如果你要是还不同意住下,就把这个可爱的小金鱼枕头丢到楼下去好啦你不丢是吧,不丢就是同意喽。
我当然没有丢,看了看阿威,又看了看亚宁。笑了笑,不过心里面有点堵。说不来为什么,也许是我真的想多了。
在新家的第一顿晚饭是阿威烧的,糖糟酥鸭,酱鸭舌,鸡蛋炒菠菜,莲羹粥,全是盛夏的消暑佳品。
厨房环境很好,一整套的高档组合橱具,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水果油画。一张可以伸缩折叠的玻璃桌巧妙地嵌在地板下,吃饭时打开就行,吃完饭可以折叠推到地板下面的凹槽里,推上挡板看不出来一点痕迹。既节省空间又别有情趣。
亚宁非要吃烛光晚餐,阿威便去取了一个仿欧式的枝状烛台,银亮的烛针上,一排参差地插着十二支白蜡烛。像一排晶莹剔透的水晶。
我看得出,阿威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很懂得享受生活。我只是怕亚宁学会了他这种习惯后染上公子哥儿气,毕竟我们是从清贫人家走出来的孩子,很容易被感染。
阿威往我杯中添斟了一下,我略拦了拦端起来,目光落在杯中清冽粘浓的国窖1935上:阿威,大学四年找女友了吗,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应该美女排队才是吧。
我眼角的余光瞥间阿威和亚宁对望一眼,亚宁慢慢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碗里的米,阿威则干笑一下,打了个哈哈:是这样的哥,我这个人好玩,没个正经心思,还懒得厉害,整天除了上课就知道自己跑着玩,哪有心思去找女生阿,所以这大学四年就省了。。。。。。正当他目光闪烁地解释自己时,他的手机在牛仔裤袋里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便欠了欠身指指客厅:我接个电话,一老导的。
看他拿着手机走到客厅去,我才抿了口酒,低下头吃自己的饭。却无意间瞥见亚宁的左胳膊慢慢从桌下抽出来,他的银白色的摩托罗拉在大腿上放着。虽然烛光照在玻璃桌上有些令人眩晕,可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我明白,其实并没有人给阿威打电话,是亚宁在桌子下打给他,故意把他支开不让他说下去的。我想揭穿亚宁,可当我一抬头,亚宁那张清秀的脸正一脸无辜而且亲切地看着我,却又不忍心苛责他什么了。只要他觉得高兴,即使在耍我我也高兴,因为能让亚宁快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阿。即使他刻意向我隐瞒什么,我也会原谅他,他向我隐瞒一些东西自然有它的用意。如果我一定要他说,他肯定也会说,却会不情愿不甘心。如果是我该知道的,我早晚都会知道,又何必让他在我面前难堪、为难呢?
我只装作一切不知道,继续吃我的饭。亚宁忽然说,哥你真漂亮。
什么?!我咽干净了东西,又喝了一口粥才问。
你脸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像咱妈。亚宁痴痴地说着,眼泪从眼角慢慢滑下。
一阵噎心,再吃不下去。我拉开椅子走过去,把他的头抱在我怀里拍拍他的背:臭臭,不哭了啊,有哥呢,不哭了啊不哭了。
亚宁却哭得更厉害了,两只肩颤抖得像风雨中的白杨叶。我一抬头,从平滑如镜的不锈钢液化炉柜子上,看到高高的阿威站在我们后面,似乎已经很久了。
蜡烛已经燃去一半,烛泪在烛台上流得纵横曲折,像老人脸上蜿蜒的的泪水。
那夜,亚宁紧紧抱住我,怎么也不肯睡,他一遍遍地问哥,如果你生臭臭的气了你会走吗?我说我怎么会生臭臭的气呢,别瞎想了啊快睡吧!他却认真地说,你以后可以生我的臭臭的气但是不可以离开臭臭,好不好。说吧,一双细细的眼睛盯住我,在暖暖的床头灯里,满是哀怜。
一刹间,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漫过心脏。看着亚宁在我怀里孩子似得虚弱无力,我真的想哭。但是我不可以哭,我必须要装出坚强,因为我是亚宁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和依靠。
我把他的脸紧紧抱在胸膛上说傻孩子,哥一辈子不离开你,哪怕你犯再大的错。
亚宁这才安宁了一点,过了好一会儿他梦呓似地说:
哥,你的心跳得好快。
第二天,一大早阿威久作好了奶油三明治,饮品是原味牛奶。
原本打算今天晚上一起去北影办的夜校班。饭间,阿威对亚宁说今天我去“红叶影视”那儿见制片商老蔡,晚上可能晚点回来,就不陪哥去夜校班了,你去了带我向崔师母问个好。说着就推了盘碟匆匆走了。
亚宁对我说阿威已经读完了大三,按北影的规定,大三大四才可以正式接片,而阿威现在开始正式拍片了,演了几部电影的主角,越来越红了。今天他去公司是去解除和原经纪人的合约的,准备让苏一接手他的下一任经纪。
你知道他的原经纪人是谁吗亚宁八卦地眨了眨眼:是我们的形体老师,一个追求阿威很疯狂的女人!
外头太热,哪里都去不了。亚宁和我在家看了一天的片子,其中关锦鹏那部《蓝宇》他特别津津乐道。亚宁似乎很漫不经心地问我怎么看待蓝宇和陈捍东的感情。我说我很同情他们,但是我绝对接受不了。
亚宁默然了。
晚上七点半,天还没黑透,我和亚宁在外边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穿过两条街赶到北影的南三楼第二礼堂,先去见见主办这批夜校的老师们。
这次主管的有三个老师,一个便是阿威说的崔师母,四五十岁的一个中年妇女,很朴素,眉目间也很慈祥;一个是歇顶很厉害的安老师,最后一个复姓欧阳。这次见面会的主要意思是讲这批夜校速成班将为期一个月,正式学期从七月二十号到八月二十号,开设的课程是表演和导演。
我留神了下礼堂里,来参加的人还真不少,听亚宁来前告诉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花大钱还进不来呢。
让报选专业时,五十二个学员中有四十七个人选表演,剩下的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选导演。亚宁指着选导演专业的那几个颇上年纪的人说那是某某某,那是某某,都是三流导演,拍地下电影出身的,参加夜校不过是和学校的老师拉拉关系罢了,以图能正而八经地接部片子,换句话说就是变相拿钱贿赂老师,临学习结束可以让老师给推荐几个不错的制片商。
这么说来,他们是没少往夜校里砸钱了?我问。
亚宁眉一挑:当然,没个万儿八千的谁也甭想进来。
那么咱也出了不少钱喽?我盯住他。
亚宁这才意识到又说漏了嘴,一张小脸在白炽灯下煞白煞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一字一顿问:你到底交了多少钱?!
亚宁咬了咬唇,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五千不过这已经是班里拿钱最少的了,还是阿威我们去找地崔师母,她已经给我们免半了的哥,你别走,你别走啊,你听我说。
亚宁不顾大家的侧目,追赶出来拽住我的胳膊:
哥,反正钱已经交了不会再退的了,你就留下来吧,我真的想让你学点东西。
我心中很空白。亚宁骗我说学费是五百,现在哪知道是五百的十倍!
我问他:亚宁,你告诉我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钱!我不去干活,还要你出钱供应我上夜校,那么你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我来这里不给你挣钱还要花你的钱,我这成什么了我!
亚宁急得快哭了出来:哥!你别口口声声挣钱挣钱挣钱好不好!你干一个月还不如我一夜。。。。。。反正不不用管钱的事情,想干活我白天给你找份活,晚上你必须来上夜校!
他第一次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和我说话。
这时礼堂散会了,亚宁朝正走出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喊崔师母,她便笑吟吟地走过来。紫色的平底皮鞋和浅灰的套裙,衬托出一种朴素和大方的气质。
亚宁,催师母说:这就是你哥吧!真是一对神仙似的人物,看看这小模样这身段这神色。
亚宁咧开嘴笑,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虎牙:得了得了,怎么跟个老鸨似的啊你,哪有当面评价人家男生的啊!
崔师母举起巴掌作个要拍他的样子:小滑头,才几天没见你就这么油嘴滑舌开起我的玩笑来了你!哎,对了,这期导演班由我带,就四五个人,这回轻松了。
亚宁啊哟了一声说,那我哥正好落到你手里呢,你可要好好调教我哥,他可是个好料子。
崔师母和蔼可亲地笑着:那自然,张玉宁,对吧,以后就跟着我,我想你这股聪慧劲肯定会出息。对了,还有,亚宁有空带你哥和阿威来老师家吃饭吧,你崔老师想你们想得紧,说是给你们找了几个片约。
亚宁一脸谄媚地笑着,一口一个谢谢师母栽培谢谢老师,目送崔师母和其他几个人一行远去。
我瞪了亚宁一眼:自做主张!
亚宁眼神贱贱地乜斜着我说:我就自做主张,不管怎样,这个学你是上定了。
我呵他痒,他就逃开去。我们在校园里追成一团,仿佛回到了小学初中高中时的快乐时光。
7。不许哭,我爱你
我不是要故意伤害你
不是故意要给你看我
不屑一顾的模样。
只是我们的爱不想与他人分享
我想用一种伪装
将它新鲜地珍藏
那夜,月芽听到亚宁去世的消息,一下子晕倒在坟地里。我将她背回家,大婶就请了村里的大夫来给她瞧。大夫是个刚从医专毕业的小女生,算起来比我们还小两岁,当我和羽林亚宁月芽疯天疯地在村子里藏猫猫时,她还是个偎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孩子呢。姑且叫她小女生大夫。
小女生大夫看了看,又掐了掐月芽的人中说,没事,是惊厥了,熬碗热姜汤一灌就好。
果然灌了姜汤之后,月芽睁开了眼,那会正赶上贝贝哭闹到不行,大婶抱他下楼去哄着。卧室里只剩我和她两个人。
月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玉哥哥,你说的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不要让婶娘知道。月芽懂事地动了动睫毛,两珠泪滑下眼角。
我给她掖了掖被子,轻轻问,月芽,你还记得咱们几个小时侯一起在这儿疯野的事情吗?那时多好啊,羽林哥,你亚哥哥,我,你,还有石头,一快儿去偷了人家的西瓜藏到水泥桥底下,一块儿天不亮就去用木棍捅人家的窗户学鸡叫,一块儿跟在栽红薯的老伯后面把他刚栽的苗子偷偷拔掉。我还记得咱们有一次捉弄别人烦了,就开始欺负老实巴交的石头。咱们借口捉迷藏,让石头躲起来不要出声,我们找,还事先告诉他找不到就不许出来。后来我们都偷偷回家了,石头不敢出来,就坐在玉米秸堆深处睡着了。当咱们在安安稳稳睡在被窝里时,石头他瘸腿的爹却拄着条板凳,拎着盏气死风灯在村外找了整整一夜。。。。。。
月芽的泪水,哗地一下汹涌起来:玉哥哥,你不要说了,别说了。
大婶可能听见了月芽的哭声,她抱着贝贝一溜小跑上来:月芽,月芽醒啦?
月芽接过整哭得撕心裂肺的贝贝,蓬松着头发坐在被窝里,揭开旧的小红夹袄给贝贝喂奶。昏黄的小灯泡下,月芽低着头看正在将头拱在她怀里大嚼的贝贝。她的表情给头发掩住了,我并看不见,但我肯定那是极其哀伤的神色。
过了好大一会儿,贝贝吃饱了就将小脸埋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轻拍着贝贝,轻轻哼着一首我们童年的歌谣:
日头落,狼下坡
见谁抓谁跑不脱
跺,跺,跺三脚
黑里白里别找我,黑里白里。。。。。。
我仿佛又看见那几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个岔腿骑在村西的桥头上,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一遍一遍唱这支古老的歌谣,想吓住那些刚从地里收工的叔叔大伯们和从河里淘米刚回来的婶子大娘们。结果唱到天黑没吓住别人,反倒把自己吓坏了,一个个撒脚丫子往各自家跑,边跑还边唱跺,跺,跺三脚,生怕给下坡的狼抓去似,惹得路边乘凉的爷爷奶奶们哈哈大笑。
可是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抓不住的记忆的影子了。
大婶坐在床沿,替月芽理着头发说:别唱了啊闺女,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再吵醒了他。
大婶从月芽怀里轻轻接出贝贝,说:早点睡吧,都折腾到三更天了,眯一会儿天就亮了。还有,玉宁啊,你还去楼上你羽林哥的屋里去睡吧,你月芽妹子每天都收拾着,倒还干净。
坐在这间久违的房间里,透过窗子看外头漆黑的夜和簌簌下落的雪,心中极不安宁,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我给周扬发了个短信问人是不是经常会很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啊。
令我意外的是,都凌晨三四点了,他居然没有关机,而且马上回复:你在哪里!
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曾经是我、亚宁和羽林的私人小天地的房间。
当我们还是六七岁时,也就是89年前后,大叔的砖瓦窑场生意达到了顶峰,连县里头都给大叔颁发刻着“致富能手”的镏金大匾。财大气粗的大叔就用自己的砖瓦盖了这座三里五村第一幢三层小楼。
我们的私人小天地就在最顶层。那时的我们是最快乐的,疯天疯地地变着花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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