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穆昭行也送了老太太回来,踏进门时,正听见穆枫说要喝鸡汤,他自然不傻,跟了穆枫这么多年,穆先生肚子里肠子绕几个弯他都清楚,夏芊衍迎头差点撞上他,一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却被穆昭行叫住:表小姐,穆先生的意思是,要喝合他口味的鸡汤——熟人做的最好,比如说,上次宴会,有个愣头青提着活鸡转错了方向,差点冲撞了穆先生……他涵义深长地一笑:他手艺应该不错。
夏芊衍被他一句没来由的话撞的昏头转向,只得觑穆枫,穆枫却已经收敛了神色,脸上无惊无喜,那一身惊汗,也已经收了回去,衣服贴着皮肉,隐有汗渍。
穆显有一张辨识分明的脸,穆枫愈瞧他心里愈是窝火,还没说上两句话,那脸已经黑的不像话:你走的时候,我是怎样吩咐的?他说话激动,才撂下一句话,又咳了起来。
穆昭行顿了顿,知道此时这位先生正在火头上,他有话也不便说。便只是略带焦虑地关心一句:穆先生保重。
穆显脸色也是很不好看,本来此行回来就做好了被穆枫责骂的心理准备,因此那位先生甫一动怒,他倒还受得住,垂首听训。
说话。穆枫左手摁着床沿,这时倒没了怒气,只吐这两个字,眼里却血丝满布。
穆显一屈身,声音极低:人跟丢了,那船,失火了。他矮着头,根本不敢看穆枫。心思正恍惚间,却听见头顶上方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心里惴惴,也担心穆枫的身体,紧凑着说道:穆先生,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了!只要一有消息,马上就会回报三藩!
好好,好极了,穆枫连说三个好,那目色已是极黑,深深浅浅如同月光底下晃着的一汪清潭,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似在笑,只有穆昭行那样跟随身边多年的人才有经验,那正是穆枫怒极的表现,他果然,在短暂的喘息之后,掖着怒气道,我费尽心思让你跟着她,是为什么?你很好,做的很好!那么个大活人,暗里有多少人接应?你让她在巴士海峡说没就没了!
穆显骇的一怔,唯唯说道:请穆先生责罚,这次……实在是我做的太错!太不谨慎了!
穆昭行已经接道:你知不知道轻重?东南亚是毒枭窝子,你把太太在那里弄丢……你!他咽了一声气,看穆枫表情凝重,也不敢僭越指责。
责罚?穆枫冷笑道:你是得力的属下,我怎么会责罚你?你很有胆,把太太弄丢了还敢回来复命?他微一抬手,面上似镀了一层薄雾,霜冷似冰:好,很好,我冲的就是你这份胆量!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着……他仍在喘息,显然是在竭力克制咳嗽。手抓着锦被,指骨已经微泛白,呼吸陡然变重,那手指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穆显听不出他话里何意,似乎有讽刺,但穆枫却喜怒不形于色,好似也没有太过责备。穆显一时傻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许久,才听见穆枫声音沉沉,语气里透着疲惫:
你去东南亚多走走,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说到这里时,他却突然一顿,若有所思,继而轻轻摇头:不,现在还不能把她带回加州……见到她,好好安置,让她在清迈等我。你们……好好照顾她,他闭着眼睛,声音愈发低,务必,要确保她平安!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少!
穆显点头,正要退时,穆枫突然睁开了眼睛:也不要太担心,她走之前,我悄悄把玉玦给了她,东南亚白粉佬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一见玉玦,就知道是三藩穆家的人,——至少也得是穆枫在意的近亲。白粉佬扣着她,拿她做筹码也好,交易也好,只要我这边松口,阿季至少安全无虞。
他想的周到,竟然连这些小细节都安排好了。听他提到玉玦,穆昭行不禁瞟向他敞露的胸口——脖子上果然空空无物,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三藩穆家当家先生唯一的信物,竟然就这样被当做普通饰物,交由一个女人,带去了东南亚。
那块玉玦是最好的保命符,他此前做了最坏的打算,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暗里跟着,却还是把命根一样的玉玦,悄悄挂在了自己太太的脖子上。以防不测。这不测,还真是来了。
穆昭行不由心中唏嘘,既然那么在意,那夏芊衍那事……又怎么个算法?
穆显点点头:穆先生放心,我马上去东南亚守着!白粉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动穆先生的人!
你先走,我身体恢复点了,他略一仰头,眼中光线淡淡,就去东南亚接她。
正文 第49章 心字两重(5)
鸡汤很快就被送进来。
是夏芊衍亲自端着的。热腾腾的滚油圈儿浮着;挑剔的精肉;几点葱花,一闻,扑鼻的香味。她递给穆枫;婉婉笑着:喝完还有,我再去盛。
穆枫抿着唇;似乎有点不悦。接过汤碗时,忽然发现夏芊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顿时眉毛微扬:有事?
那人立在那里战战兢兢,看来像是厨房跟起来的人。穆枫何等聪明;当下便想到了什么,手举着那只盛鸡汤的碗;目色微变:不是我要的?
夏芊衍轻声回答:厨房大师傅说,那个打下手的伙计已经离开了,他上次在宴会上提着活鸡闯进了前室,已经被训了一顿……
穆枫眼神越过夏芊衍,直逼后面跟上来的厨房伙计,那伙计也算机灵,与穆枫视线微触,便低下了头:穆先生,师傅让我上来回复一声……那伙计新来的,以前府里没怎么见着,估摸着厨艺也不算好。好在炖个鸡汤不是难事,厨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上手……
那伙计回完话,连看都不敢看穆枫一眼,慢慢退后。
穆枫支着床沿,许久都不说话。脸色却愈发显得白,在平静的沉默中,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叫人生寒的气场。他只微一凛,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那光线随着睫毛的颤动而微微抖了一下。
穆昭行连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他反手一扬,将托着的汤碗狠狠摔在地上!整个身子因为突来的暴怒而微动,他仍然坐在床上,呼吸沉稳,那双眼睛,却蒙着一层戾气,俨然如同深邃的漩涡,深黑晕沉,叫人发怵。
汤碗在夏芊衍脚边砸开,碎瓷四溅,滚热的鸡汤泼了一地,毁了卧室精美的地毯。她吓的不轻,幸而躲的快,才没被碎瓷片伤到。
一室众人骇的大气也不敢出。穆昭行抢在穆枫大怒之前已经训起了人:连个厨子都看不住,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有人站了出来:穆先生,我去找!他应该走不远,加州是穆家的地盘,联邦政府是我们的朋友,只要我们上心,海关那边连只蚊子都飞不出!
虽然对手下人严厉,但穆昭行的做派多半是做给穆枫看的,毕竟他和一窝手下才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穆枫大动怒,首先受罪的就是他。此时他向手下先发难,也是为了抑穆枫的火,因此这时已经反过来替手下求情:穆先生,他们不知道那厨子的重要性,可能打个盹眼窝子那边漏条缝,还没回过神来人就给跑了!穆先生调养身体要紧,千万不能动怒!人,我马上去找!他说的急促,喘了几口气才歇下来。
眼睛不由地上抬,轻轻觑了穆枫一眼。
穆枫仍是一脸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穆昭行稍微犹豫,正要说话,忽见穆枫轻轻晃了晃手:算了,他眉毛微扬,瞧着他们,不必找。他算救过我一命,让他走,算我还他救命大恩。
穆昭行了然于心,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屋子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
穆显抬起了头。
夏芊衍偷觑穆枫一眼,想问他那个厨房跑走的伙计什么时候救过穆先生,可一见穆枫脸色不太好,想问的话又憋了回去。
只是一恍神,正接着穆显的目光,夏芊衍晕头转向,这个人……怎么这样眼熟?
他应该是穆枫的得力手下,这种秘密汇报的工作,穆枫向来只给自己信任的人。眼前这个穆显,恐怕又不知是哪方收回来的线人,三藩要情报,他们这种精挑再三的暗谍自然三不五时就要回加州总部汇报。
穆枫见她在看自己手下,不由笑笑:穆显,抬起头来,让夏小姐好好看看。
夏芊衍骇了一跳,穆枫是什么意思?但当她仔细看那张脸时,终于了然穆枫这么做的目的。
因为……穆显的这张脸,不止她熟悉,可能几个月前远来加州的各方宾客,也终生难忘!正是顶着这张脸的男人,在穆枫为自己太太盛办的宴会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出现的太轰动,连离开,都剜了穆枫一块心头肉!
那张脸,正是张阅微。
夏芊衍一脸惊骇,穆枫觑她,眼里有玩味的意思,但很快就从她身上转离目光,淡淡笑道:穆显,你吓着夏小姐了。
穆显点头,聪明人从来都话里有话:吓着夏小姐的不是我。这坏处也不该我担,要怪,就怪张阅微。
穆枫大笑:怪他?鬼影子都不知在哪!他虚扶着床沿,身子仍是略微倾着,气色却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些,他忽然向夏芊衍笑道:你似乎对他很有兴趣?
夏芊衍也是个聪明人,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就转过神,皮球踢还了穆枫:芊衍不是对他有兴趣,只是,对穆先生的心思,很有兴趣。
穆枫眯着眼睛,目光含笑:只不过玩了个很有意思的游戏。我要是不把自己的棋子下在张家的席次上,你猜那天宴会,会有多少有趣的事冒出来?
夏芊衍笑笑:实际上,宴会那几天,本来就发生了太多‘有趣’的事。想起那几天的阴谋与枪声,她便不由发憷,亏得穆枫还能当个故事一样轻松地说出来。
那不一样,穆枫伸手虚挡一下,很快有人趋步上前来收拾碎瓷渣滓,他眉色仍是淡淡,继续说着,如果那天,我没有让穆显用张阅微的身份先挡进来,那么,姓张的也许就真的堂而皇之地坐上张家空缺多年的席位了!我冒不起这个险,张家根深脉广,哪怕时隔多年,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个脸,难保不折腾些动静出来。到时三藩就太被动,即使捆绑着许家易家白家,他们翻不起多大浪,但我也不能让姓张的捡现成便宜!他冷笑,话头已经不只是对着夏芊衍了,他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对手下人警示:那就让姓张的乖乖隐在客人堆里好了!我已经请了一个‘张阅微’坐上席,再冒出来一个,三藩可不认账!有假货居上,他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
夏芊衍细细听着,这回可算是都听明白了。穆枫心思太深,居然在宴席开场前就已经算计好了,让自己的属下穆显假称是张阅微,这么一安排,早已引开所有眼球,张家要做的所有事情,实际上都是穆枫的意思。即使真正的张阅微已经万里迢迢赶来加州,那天晚宴也在场,见突生变故,有人冒了自己的名头坐张家座席,也只能再观察再做打算,断不会贸贸然拱出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穆枫在席上的安排,使得张氏真真正正地死掉了,此时哪怕真正的张阅微出现认亲,众人都会以为他是冒牌货。况且被穆枫这样一搅浑水,张氏后人必定疑惑,在没有弄清穆家意图之前,不会贸然行动,也等于为其他四大家族争取了时间,化明为暗。
穆枫这一招,实在太狠。
穆枫突然捉过她的手: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夏芊衍一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穆枫一触到她的目光,很快松手。
她此时心里五味陈杂,一方面被刚才捉清的事实吓的不轻,另一方面又喜穆枫主动亲近她——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进展,至少证明,那位青梅竹马少夫人的影子,在穆枫心里,也不是不可动摇吧?
夏芊衍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穆枫还被她晾在那里,这位先生问话,有几人敢不答?她一恍,不好意思笑道: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太厉害?那个张阅微……竟然是你安排的人!她不叫穆先生,那样未免太生疏,但也不敢用过近的称呼,所以最近和穆枫对话,一概都用你。
她说的是大实话,穆枫太厉害,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那样一出戏,鲜活生动,有几个人敢想象,盛宴上吸睛众多的张阅微竟然是个冒牌货!这还不说,冒牌货竟还是穆枫安排的人!
她忽然又想起那天的场景,穆枫对张阅微恨的牙痒痒,两人对峙,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到心到位,却原来……竟然只是一出戏!
穆枫也似窥透了她在想什么,道:我演技很好?倏忽是一句笑话,她却被穆枫唬住了,不由点头:可以去拿小金人了!
穆枫笑笑,挥了挥手:你们都去休息吧。
穆昭行领头先退,他们快到门口时,只听穆枫沉声说道:穆显留下。
他还有话要问。他还有话要问。夏芊衍不由回头,心里好奇,穆枫单只留下他一个人,要跟他说些什么?
仍然是这样的游廊。天边一片灿金。夏芊衍走着,忽然想起数月前,白斯年还没离开时在这里和穆昭行讲话,那时穆枫刚受伤,沉卧病榻,她里里外外招呼汤药,这道游廊常走,有一次进穆枫卧室,正巧看见白斯年和穆昭行站在那里,她没刻意留神他们在谈些什么,却偶有几句碎片飘进了耳朵。
她隐约记得白斯年说:梓棠心思太深,竟然算计到阿季身上了。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支走褚莲,是他授意的!
那天宴席即将要收场,发生了一件大事!褚莲被张阅微挟持,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圈子,褚莲和姓张的合谋,准备离开加州去寻张风载而设下的圈子。
两人退至小厅,那天的气氛剑拔弩张,空气里面都跳跃着火星,加州穆氏所有交好的各方势力全都拔出了枪,为穆枫挡住这场阴谋。
谁料想,圈中还有圈,站在最后面的人,是穆枫。
穆枫到底还是让她走了。
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ok。。。我让穆先生主动碰了夏某人的手。。这是收转的节奏。。。。
正文 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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