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所以只能靠想像,描绘出他在太阳底下挥汗奋斗的模样,颀长结实的身躯像山一样稳靠,瞬间,她心底充满安全感。
冷汗止了,发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正常,她重新站直,突然觉得刚才的忧虑很愚蠢。
就算市集里有众多的人、无数的声音、混杂的气味又如何?她根本无须一一辨明,她应该、也必要去认出的,只有一个他。
“我没事。”倚偎在他胸膛,她轻笑。“带我去瞧瞧贩售毛皮的摊子好吗?”
“啊?”她变得也太快了吧?刚才不是还一副要昏倒的模样,转瞬间便振作起来,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你确定没事?”
她掩唇,却掩不住成串银铪浅笑。“我刚刚发现一件事。”
“什么?”
她对他招手。“你过来一点我才告诉你。”
他凑近她。
她附上他耳畔低言。“只要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整个人呆如木雕。刚才她有说什么吗?她……他……她他她……不行,他一颗心全乱了。
直到她更愉悦的笑声唤醒他。“不是要去找那个毛皮贩子?”
匡云西惊飞到九重天上的神智被狠狠拉下。“那……那个……芙妹,你刚刚是说什么?”
“找那个毛皮贩子?”她使坏。
“不,更之前的。”他很紧张,一颗心快蹦出胸膛了。
“你靠近一些我才告诉你。”她说。
“不不不,再后面那一句。”
“我是说,你过来一点我再说。”
“我知道,但我想……”
“算了。”真不知他是夹缠到哪里去了?她索性拉过他的头,轻言。“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一说完,她轻灵地跃离他身边。
换作以往,离开他绝对是她毕生最恐惧的事。
可如今,她体会到他们两人的命运已紧紧交缠,恐惧淡了,变成幸福。
这回,匡云西总算将她的话完整收进心里。
他快一步追上她,抱住她的腰。“芙妹,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就在街道正中央,当着满市集的人,他大声出心头最深切的爱意。
“云哥!”耳畔传来此起彼落的惊呼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袋里爆炸,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能将螓首深深埋进他怀里。“我们快点回家吧!”
“为什么?你不是要找那个毛皮贩子?”他半抱半拥着她走。
这男人脑袋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她快被他搞疯了。“不找了、不找了,我想要回家。”丢脸死了。
“可是已经到了啊!”他一派天真。“看看再走嘛!”
“不看了。”她用力扯着他的衣袖。
他简直钝到无可救药了。“那多可惜?”
“云哥!”她气急败坏。“你究竟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什么状况?”
“羞死人的状况,全市集的人都在看我们。”她快疯了。
他一脸不解。“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他移动目光,四下望了望,还真的咧!他与她几时变成众人注目的目标了?
“那些视线都要把我刺穿了,谁会感觉不出来?”
“我就没感觉。”眼睛长在人家身上,爱看就让他们去看嘛,有什么关系?
她气炸了,揪住他耳朵,虽然看不见,但下手倒挺准的。
“我要回家,立刻。”她吼。
他整个人一呆,没见过她如此生气,他登时一慌。“好好好,我们回家。”连这段路他都是抱着她走。
印秋芙挣脱不开只得由着他,却在心里暗暗发誓,四十九天内绝不再出门。不知道经过四十九天,这些流言能不能淡化干净?唉呀,真是讨厌死了。
两人自顾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身后两道若有所思的目光直追寻着两人的背影直到消失。
那是穆天娇,她一脸凝重。“我是不是该做出一个选择了?”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海盘旋不止。
第八章
在交代穆天云想办法赢回印秋芙的心后半个月,穆天娇又派人找到他。
不过这回她没传他回天雷帮,相反地,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来到他长期住宿的怡红院。
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笑她,为她单身女子独闯妓院的行为感到不齿。
穆天云一见她,整张脸都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他气急败坏。
“你不肯回家,我只好来了。”穆天娇倒是坦然以对,丝毫不把周遭的流言蜚语放在耳里。
“那你可以派人来啊!要不然找个人陪伴也行,你一个姑娘家来这种地方,知不知羞?”
“你若觉得这里不好,干么长住在此?”
“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啊!”
这种话穆天娇从小听到大,因为她是女的,基于天雷帮传子、传媳,不传女的帮规,她在帮里的地位与一名长工无异。
外人都不知道天雷帮里除了少帮主外,尚有一位大小姐。甚至在穆天云跷家远游,将所有帮务推在她身上时,大伙儿承认的主子,还是只有一个——穆天云。
而她也没计较,爹娘去世前,她答应过他们要好好照顾弟弟、光大天雷帮。
她很努力,天雷帮也日渐茁壮,至今,问起大陆上何人火药知识最渊博,除了穆家人,没第二人眩她一心要将这份值得骄傲的家业交到弟弟手上,可瞧瞧穆天云干了些什么好事?对于她倾心守护的东西,他根本不屑一顾。
为人作嫁到这种地步,还被损得一文不值,够了!穆天云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她认栽。
天雷帮,穆天云不要,她可是视如珍宝,而且不准任何人毁坏它,就算是穆天云也不行。
“我只是来跟你说句话,说完就走。”她摆摆手,懒得再跟弟弟讲下去。“你确定不娶印秋芙?”
“我……”忆起印秋芙清丽的容颜和她倔强自持的个性,着实令人激赏,他有些心动;可想到她的眼伤,万一一生无法复元,他背得起这样一只大包袱吗?他怕极了那永无止尽的辛苦,还是算了吧!他摇头。“我不想娶她。”
“那就退婚吧!”穆天娇说。“借用一下你的龙佩,我要拿去当信物,与印小姐谈退婚的事。”
“可以吗?”
“了不起赔点钱,印家长辈都去世了,剩印秋芙一人,生活并不是很好,只要我们多给些银两,相信她会同意的。”
“这样对她会不会太残忍?”
穆天娇瞄了他一眼。穆天云打小就这样,优柔寡断、懦弱胆小;不过她还是很疼爱这个弟弟,如果他没有另一项缺点的话,就算为他做牛做马一辈子,她也甘愿。
偏偏穆天云自幼给宠坏了,养成一副大少爷脾气,凡事只以自己方便为出发点。他以为天雷帮没有他会垮,其实早在三年前天雷帮就全靠她在撑了,他在不在根本没差。
他以为印秋芙非他不可,却忘了印秋芙身边早有一双比他更强健的手臂——匡云西。那个坚强的男人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突然,穆天娇有点羡慕印秋芙,她或许没有庞大家产作后盾,但她却得到了世间最难得的有情郎。
但即使告诉穆天云这些道理,他也不会懂的,他幼稚的思想无法考虑如此深远的问题。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说:“退了婚,还印秋芙自由之身,她想再嫁也容易些。”
谁知穆天云却把眉头皱了起来。“她毕竟曾为穆家媳妇,这么快就想再嫁,咱们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穆天娇狠狠瞪他一眼。“有本事你就这么去跟匡云西讲,要他把未婚妻……不,印秋芙这个你不要的女人还给你。”
穆天云瑟缩一下,想起匡云西的狠厉,他哪敢啊?
穆天娇大步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愿与这个蠢弟弟多说一句话了,一个字也不愿。
穆天娇前脚一走,郑,余、杨三位公子不知又打哪儿冒了出来。这三人也都是胆小鬼,平常在穆天娇背后吼吼骂骂他们敢,真要让他们与穆天娇面对面,那可是双脚发软、牙齿打颤,没当场昏倒就算了不起了。
他们把穆天娇与穆天云的对话听入耳里,群起为穆天云抱不平。
“放心好了,那对狗男女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们一定帮你报仇。”
“叫那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听着此起彼落的叫嚣声,穆天云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印秋芙是他自己不要的啊!匡云西想要就给他嘛!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
可他又没勇气直言,然后不知不觉中,随着他们拟定报复计划。为什么会这样?他真是越想越迷糊了。
* * *
一整天,匡云西坐立难安。
直至昨日为止,印秋芙身上的余毒已全部逼除干净,只要再经适当调养,她恢复光明是指日可待之事。
他很开心,也很烦恼。
一旦她的眼睛能够视物,会不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
长久以来,他以“未婚夫”的身分待在她身边,理所当然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摘下假面具后,他要如何与她相处?
即使她没认出他,他也不可能演一辈子戏,总有一天,他得对她坦白。
她会接受他的新身分吗?
万一她误解他的接近,纯粹是为了取得天雷帮的火药秘方,那该如何是好?
又或者她笃信烈女不侍二夫的蠢话,坚持嫁穆天云而不嫁他呢?
好烦、好烦!问题千头万绪,没有一个是理得清楚的,他快烦死了。
“唉!怎么办?’他低喟,今天第一百零三个叹息。
印秋芙察觉他的忧虑,柔声问道:“云哥,你不舒服吗?”
“我?”发现她眼中的关怀,他心头一凛。“没有啊!”
“真的?”
“当然。’他用力一点头,忍不住又是一声。“唉——”印秋芙噗哧笑了出来。“这是你今天第一百零四个叹息了。”
“什么?”他吃了一惊。
“你今天从用早膳起便开始不停地叹气。”而她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了。
想不到她会做这种事,他大笑。“亏你还一一点算清楚。”
“因为你很少叹气啊!”她眨眼。“如此难得的景况不好好记录下来,日后恐将成为绝响。”
听她提起“日后”,他就一阵心虚。
“芙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并非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你会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他问得战战兢兢。
她却回得爽快。“你的身分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胆怯。出身西荻国皇室,他亲眼见识到一个国家是如何由强盛直至繁华落尽,最终落得贫穷困苦。
他深深体会到生命的无常,人类不管再如何伟大也无法与天争;他学会了认清事实。
既然摆脱不了命运捉弄,不如随波逐流。他心甘情愿投入红尘中打滚,快乐地度过每一个晨昏,捡拾生命中的幸福、悲伤、愤怒、爱欲……深植记忆里,化作永恒。
可是遇到印秋芙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起初只是一时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被未婚夫深深怀念,却又深恶痛绝地抛弃?
没想到,他见识到另一种面对生命折磨、坚强以对的方法。
印秋芙,父丧母亡后,投奔未婚夫未果,又蒙受意外,双目失明。她本该指天咒地,怨叹生命对她的不公。
但她没有,她默默地接受了,并努力从挫折中找出另一条生路。
他为她的坚强所吸引,惊异于她的勇敢而喜欢上她。
可是深入了解后,他也看见了她的胆小,比如她自失明后,就再也不愿踏出家门一步。一个小小的缺点,让他吓了一跳,却无损于他对她的欣赏,反而让他更觉得她的可爱。
他开始想要守护她一生一世,念头之强烈无端激起心湖千层浪。他变得患得患失,再也不复往日的潇洒了。
面对匡云西的问题,印秋芙只是慎重地想了片刻,开口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啊?”这答案不对吧!可望着她希冀的笑容,他臣服了。“好吧!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
他叹口气,扶她起身。“你变得喜欢往外走了。”他很高兴她走出阴霾,却更担心她会逐步远离他能力所及之地。
“因为走出户外后,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轨道不是既定的,我也可以掌握,并重新规划它的去向。”她意有所指地说。
“是吗?”可惜他没有体会。
* * *
离开了大杂院,匡云西和印秋芙避开热闹的大街,直往东郊行去。
两人悠闲漫步森林中,清风拂面而来,大异于街上温热的气息,密林深处的风凉爽,还带着绿叶的清新气息。
印秋芙仰头伸了个懒腰。“偶尔出来走走真是舒服。”庆幸他强拖她走出大杂院,否则她一辈子也品尝不到这份喜悦。
“小心。”匡云西扶了她一把。“地上有石头。”
“不碍事的。”她侧首给他一抹笑,清艳似出水芙蓉,美丽不可方物。
他不觉看得呆了,一颗心怦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我的眼睛已渐渐可以感受到光线,看得见一些晃动的奇書網影子。”她说。
闻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瞬间一窒。“你说什么?”
“我可以看见一些影子了。”这是今天早上发现的事。
他倒退两步,连呼吸都停了。这么说来,她已知晓他的真实身分喽?那今天的出游该不会是她对他摊牌的时刻吧?
“芙妹,我……”他试图解释。
“瞧瞧这对狗男女,还有脸在外头晃呢!”一串恶劣的话语自后头砸了过来。
匡云西迅速收敛心神,掠近印秋芙。“又是你们。”余、郑、杨、穆四个混球还真是阴魂不散耶、他开始后悔没斩草除根了。“这回想干什么啊?”他扳着手指头,为免日后麻烦,他决定一劳永逸解决他们。
“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别以为你们干的丑事没人知道,我们今天是替天行道来的。”余公子啐道。
杨公于跟着放马后炮。“奸夫淫妇,本公子要你们尝尝得罪我的后果。”
郑公子笑得好邪。“今天你们逃不掉了。”
匡云西根本懒得理三只狗在吠,只把凌厉的视线定在穆天云身上。“我以为你是有些脑子的,想不到奇蠢如猪。”
对于穆天云,匡云西是调查过的,结论只有一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
可他曾为印秋芙求情,所以匡云西对他还算有一点点期待,这位长不大的少爷稍加磨练,也许会有一番作为。
但瞧他今天的表现,匡云西绝望了,一个人可以笨、可以软弱、可以胆小,却绝不能搞不清楚状况,以恶为善,自我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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