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再次响起了打板子的声音,沉闷单调,一下一下。
明德没有看他,垂着眉眼,淡淡地道:“多谢陛下教诲。”
“你知道这个朕感到很高兴。听说你最近不吃东西?”
明德不说话。
乾万帝很有耐心:“是厨子做的不合口味?”
“……”
“还是你自己想死?”
“……”
“既然都不承认,那一定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乾万帝掀开床帏,命小太监:“——传膳上来。”
小太监卑躬屈膝着飞快的去了,过了一会儿一队宫人碰上来大小十多个捧盒,虽然环佩满身,却一点叮当之声不闻,只静悄悄的上来列成一队站好。为首的小太监弯着腰奉上一道百合粥,乾万帝接过来,拿勺子舀了一勺,居高临下的对明德命令:“把嘴张开。”
明德默不作声的偏过头。
乾万帝猛地把他半个身体拉离床面,一手硬生生扳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勺子就把粥灌了进去。他动作太大,明德啊的呻吟了一声,一口粥被强灌下去一半又洒出来一半,乾万帝毫不在意,伸手又舀了一勺,紧接着又灌了进去。
明德拼命扭动着上半身想要挣脱乾万帝掐着他下巴的铁钳一样的手指。乾万帝猛地起身,半个膝盖狠狠的压在他腰上,喝道:“给我吃下去!”
明德哑着声音的叫:“滚!你滚!”
乾万帝猛地从小太监手里夺过粥碗,直接就给他对着嘴往里灌。这孩子一天水米不进,已经太虚弱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在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情况下反抗。乾万帝板着他的下巴灌进去半碗,剩下的半碗全倒在了明黄色的龙袍上。
砰的一声皇帝把碗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你跟我倔是吧?不吃东西是吧?行,我找个能让你吃的人来!”乾万帝扭头厉声喝道:“来人,宣太子!”
太子正坐在东宫里学习政务,一听宣召就吓得魂飞魄散,急急的跟着龙銮就来了行宫,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儿臣参、参见父皇!”
乾万帝厉声道:“来得正好,你弟弟水米不进想折腾死自己,你这个做哥哥的应该怎么办?”
太子抬眼一看床榻上一片狼藉,顿时就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搂着他弟弟,摸着眼泪哭道:“明德!明德你别死啊!你这是干什么?你别吓我啊……”
明德虽然有时候气太子不成器,但是毕竟兄弟情深,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了。太子哭成这样,他也受不了,眼睛一眨一滴泪顺着下颌流下来:“太子……你这是……你……”
小太监急忙递过去一碗药,太子颤颤巍巍的接过来,跪在地上要喂给他。明德看他这样,咬牙跟乾万帝说:“让太子回去,我自己来。”
乾万帝把他手上金锁一开,明德抖着手拿起勺子,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把药喝了下去。太子虽然怕他父皇怕得要命,恨不能早点离开这里,但是他又放不下自己弟弟,躲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就算是太子又怎么样,不也是说废就废要杀就杀吗?活在这个皇宫里,谁的性命不是掌握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手上呢?
明德气恨得手指尖都在发抖,最后一口药咽下去,只觉得又恨又气又伤心又屈辱,一时没想开,气血上涌逼到喉咙口,脸色都变了。乾万帝一看他脸色不对,上前去一碰他,就只见明德手里的碗直直的跌落下来,接着就这么一口血合着药喷了出来。
太子唬得全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弟!”
乾万帝一把搂住明德靠在怀里,一只手按在他胸前大穴上,也顾不得他吃得消吃不消了,慌忙灌进去一股内力。明德胸前气海极其的乱,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慢慢的平复下来,乾万帝低头一看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只要醒着就没什么好脸色,昏睡过去的时候却特别的乖巧。毕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眉目生的秾丽,骨骼还没有完全的张开,温软柔顺的趴在怀里,那样娇贵的样子,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坏了一样。
乾万帝慢慢的放下他,然后站起身,大步的往外走。
太子原本不想离开他弟弟的,被人狠命的戳了两下才忙不迭的站起身,跟出了寝殿的大门。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跟着,问:“皇上,刚才宫里传话,皇后在正泰殿等您,可要……”
乾万帝头也不回的说:“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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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一声不吭的跪在正泰殿里,明黄色的百鸟朝凤图在裙裾上熠熠生光,云鬓上九支金凤簪子垂着东海珠,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闪烁着矜贵的光芒。
皇后的神情也带着一种凛然的意味。乾万帝漫不经心的走到首座上坐下,笑着问:“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来恳请陛下放人。”
“你倒是直接……”
乾万帝想说什么,但是被皇后打断了:“今天早上上官侍郎报到东阳王晋源处,说家里幼子失踪已逾半月。官家公子不明失踪,东阳王不知道如何处置,刚才报到了本宫这里。”
“哦?”
“上官明德不是女子,陛下不可能长留身边一辈子,臣妾恳请陛下放人!”
乾万帝挑了挑眉毛。这个皇后一向有点唯唯诺诺,虽然私下里为太子也做了不少事,但是终究不是个敢在大殿上公然反抗帝王的所谓“贤后”。这样的举动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
“……皇后啊,”乾万帝问,“你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
皇后猛地抬头直视着乾万帝:“那臣妾明说了,请陛下将城郊行宫里那个少年交还给他父母!”
乾万帝轻松的反问:“他父母?——他是遗腹子,父母早已双亡,你叫朕把他交还给谁呢?”
皇后不顾一切的站起身:“陛下!”
“嘘,”乾万帝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跪下,“皇后,冷静。”
皇后的呼吸声沉闷而急促,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宫女瑟缩着躲到了金碧辉煌的擎天九龙柱之后。
“这么长时间以来,朕有一件事一直特别的不明白。两年以前朕想废皇后的时候,张阔告诉朕,‘明睿皇后遗子明德,现寄养于上官府邸,有异色,可伴驾’——皇后,张阔在深宫伺候三十五年,从未出宫离驾,他怎么知道当年明睿皇后的遗子‘有异色’呢?”
在一边侍驾的张阔无声无息的跪下了。
宫灯一盏盏亮起,衣香绸缎,富丽堂皇,拳头大的夜明珠璀璨发光,映得皇后的脸色苍白,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
乾万帝站起身,微笑着走下九重玉阶,微笑着扶起她:“——皇后不必惊慌。朕是很感激你把那孩子送来朕身边的。”
皇后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几乎说不出来话。
两年以前,太子因做错事被丁贵妃娘家大臣弹劾,皇上大怒,决定废皇后、废太子。太后素来喜爱太子这个长房长孙,因此拖着支离病体驾临正泰殿,问皇上:皇帝,皇后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废了她?
太后并非乾万帝生母,虽然不必太过认真应付,但是皇帝还真找不出什么废皇后的理由。因此他只一笑道——皇后非是人间绝色。
一个皇帝要是下定了决心非要人间绝色来当他的皇后,那别人其实也没什么置疑的余地。当天晚上乾万帝批完了奏章之后,张阔突而跪下道:“奴才有一事启禀陛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陛下,当年明睿皇后遗子被送出宫,和上官侍郎家新生幼子调换,如今已年满十五。据说有异色,可伴驾。”
乾万帝其实不是个很好色的人,他说皇后并非绝色,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但是既然张阔这么说了,那闲着也是闲着,皇帝不禁对那个据说“有异色”的少年产生了好奇心。
“既然如此,你把他带进宫里来让朕看看吧,记得别惊动了人。”
乾万帝原本就是一时好奇,看看罢了,看完了还给送回去的。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被裹在大红宫锦里的年幼的上官明德昏迷着被送进了宫;那天晚上不见星月,夜空昏暗,一盏盏宫灯气势堂皇,迷离了那鲛纱冰蚕茜红榻、千古凌霄帝王心。
皇帝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该残忍的时候一样残忍,该卑鄙的时候一样卑鄙,脱了衣服上了床,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无法克制欲望的男人罢了。
“皇后,”乾万帝站在富丽堂皇的金阶下,淡淡的说:“——放不放人,那是我的事。朕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你要是想你外甥了,去看一眼,那没什么。但是其他的恩典,朕给了就是给了,不给你也没办法。”
皇后痉挛着抓住了乾万帝的手臂:“那孩子在哪里?我姐姐的儿子在哪里?”
张阔跪着一步步挪过来,在皇后身前磕了个头,低声道:“皇后随奴才来吧。”
明德已经睡着了,但是睡得不沉实,一会儿好像看见贵妃哭嚎着跪在地上,一会儿又看见乾万帝李骥,用三尺白绫勒住一个女人的脖子,那个女人穿着皇后那样的百鸟朝凤的明黄色朝服,拼命的向自己伸出手。
再一会儿又看见太子,竭力的站在身前要保护自己唯一的弟弟,但是他实在是太弱了,就算竭尽全力也抵挡不了暴风雨的侵袭。
明德突而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一个小宫女在一边端着茶汤,低声道:“公子,皇后娘娘来了。”
乾万帝站在门边,冷冷的看着皇后跪下去搂住明德,带着哽咽问:“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明德试着伸出手,但是动不了。为了防止他伤害自己,他的手已经被锁起来了,链子里边还垫着细细的羊绒,怕磨伤了手。
皇后伸手一摸摸到金锁,立刻转头对皇帝怒目而视:“放开他!”
乾万帝和缓的说:“你问他自己为什么朕要让人锁着他。”
明德竭力用手去拉皇后的衣角,但是失败了。皇后霍然起身,命人:“过来解开锁链!”
一边的宫女都瑟缩着跪倒在了地上,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一下。
皇后少见的直视着乾万帝,语调尖厉:“——陛下,您是真的打算关这孩子一辈子了是吗?”
乾万帝点了点头:“是。”
“那好,”皇后说,“我姐姐生这个孩子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富富贵贵的活下去的,不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赔给您一时之欢的!既然您执意要让他受一辈子的苦,那臣妾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他,让他跟着明睿皇后一起走!”
乾万帝脸色一变,只见皇后袖中匕首的刀光一闪,还没来得及上去阻止她,就只见她跪在榻边,把匕首紧紧的按在了明德的脖子上。
乾万帝咆哮起来:“皇后!你干什么!”
皇后手上一紧,刀刃刹那间没入肌肤:“——陛下,要么您外放了他,要么臣妾今天就让他死在您面前!”
字字心伤
作者有话要说:
摇尾巴,俺去刷刷俺的毛先……
皇后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刀刃在明德细致的脖颈上滑动,从乾万帝的角度看来,血珠正清清楚楚的顺着匕首的血槽滑落下来。
乾万帝冲过来一步,皇后把刀刃往下一按:“陛下!不要过来!”
血流一下子哗的淌下来,李骥这么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驰骋疆场过的皇帝都腿软了一下,然后就顿在了原地:“你……你要干什么?”
“臣妾请您外放他,”皇后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臣妾可以一时对不起自己的外甥,但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您手上!”
“你们皇后和太子两个是不是都不想做了?”
“皇后这个位置可以不要,太子不做了做庶人也不是不能活,要太子以他弟弟的性命为代价来夺取皇位,那不如不要!”
乾万帝无言以对的指着皇后,慢慢的点头:“好……你好……”
杀掉明德吗?
那不如直接把李骥心头上的肉剜了比较痛快。
乾万帝深吸了一口气 ,淡淡地说:“外放是可以的,但是没有不经过科考就无缘无故把一个官家子弟外放的先例。”
“臣妾相信陛下有那个办法……”
“我没有办法,”乾万帝说,表情异常冷静,“——朕想皇后你希望的是让你外甥平平安安的到江南气候温和的什么地方去做个小官,而不是让他顶着整个朝廷的流言蛮语去什么地方当封疆大吏。除了走正常的途径,朕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让朝中那些老臣们不生疑。”
皇后迟疑了一下。
“——春闱,”皇帝居高临下的说,“太子大婚前加开恩科,春闱提前,要是他考上了我就放他出去,考不上……”
“考不上怎么样?”
乾万帝怜悯的看着她:“……你外甥十五岁作帝都赋,连个恩科都考不上吗?”
上官明德只听见耳边的声音嗡嗡直响,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冰凉的,贴着肌肤,好像连血液都要冰冻起来一样。
然后那个东西离开了,皇帝的脚步退了出去,一个女人抱着他哽咽:“明德!明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走出这里……”
“皇后……”
“我在,我在这里!”
“……皇后,”明德微微睁开眼,模糊的笑了一下,“……太子的位置他不要了,是吗?”
皇后额前的东珠随着她激动的摇头而晃荡着:“你活着就什么都有,你死了,就说明他命里就不该当那个太子!”
“您错了,”明明轻轻的道,“您不该逼他的。”
皇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然后明德盯着她,低声道:“——李骥。”
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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