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知县时,看到的是为官者滥用权利,为吏者肆意欺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我做学政时,看到的是科场的黑暗腐朽,大部分士子们只知皓首穷径,而不通治世时务。我在河监任上时,曾见过无数诡异的帐册,说不清的帐目,总有巨额的银两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层层关节中。然而,上上下下,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追究。我主掌刑名之时……”
卢东篱已经有了些醉意,一边饮酒,一边慢慢地历数自己历任已来所见之不平不公。
风劲节朗笑道:“军中官中何尝不是一样,你可知道我们的范大帅,暗中吃了多少空头军饷,你可知道,负责军队后援补给的几个郡县官员年年都发大财,你可知道下层的士兵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其实都已经有些醉意了。
卢东篱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风劲节的话,只是醉意沉沉地自顾自说下去:“我终于可以进入朝廷,参于国事,可我看到的全是文怡武嬉,所有人都只知安于逸乐。我见到那么多不公之事,却不能挺身而出。这个官场是一个密密麻麻,层层重叠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自以为心地光明,自以为性情正直,自以为站在正义的立场,其实什么也不是。原来,这个世界,会做人远远胜过会做事,原来……”
他慢慢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风劲节,眼中的醉意尽去,只余悲凉。
风劲节只静静凝视他,至此,才微微一笑,轻轻道:“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是吗?”
卢东篱默默地望着风劲节,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点头,有一点晶莹徐徐自眼角滑落。
他以为他的愤怒已至极限,他以为在看清楚世界如此黑暗,光明如此微弱之际,终可以看破,终可以放手,却原来,还是意难平。
如果不是风劲节浑若无事,引他说出如许心中积愤,如果不是风劲节借着酒意,历数军中隐患,也许,他真的会义愤地同范遥说个一拍两散,放弃一切,然后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后悔。
卢东篱不会离开朝廷,风劲节不会离开定远关。
正因为国事维艰,所以不可以放弃,正因为边关危险,所以不能够袖手。
纵光明的希望如此渺茫,却总不可以放弃去追寻。
官场若是个烂泥沟,一滴水的力量再微薄,也依然可以略略冲淡其中污垢。就算国家的希望微乎其微,能救得一人总是一个,能帮得一个,就是一个。
拍拍桌子甩手不干,有何困难,袖手自寻安乐,实在太过轻松。
遥远传说中,有位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正因为道不行,方需有人挺身而出,直面担当,再难再苦,终究放不开,弃不得。
然而,他这样怔怔望着风劲节,清楚得了悟彼此会做的选择,却依旧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抵不过,这一刻满心的痛楚。这么多年的历任官场,看过的一切悲凉,忍下的一切愤怨,在这一刻尽情倾诉出来,痛极伤极也恨极。
纵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选择,到底意难平!
风劲节微笑,轻轻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温柔而了解。然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再次为卢东篱斟满了酒,看着卢东篱一饮而尽,自己笑着陪饮一杯。
这一夜,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一夜,他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
这一夜,他们拍桌子骂人,这一夜,他们愤诉国事日非,这一夜,卢东篱醉倒在石桌之前。
风劲节慢慢地放下酒杯,眼眸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直到一片冰冷的潇索徐徐浮上眉间。
他的眼神几乎是有些冷酷地低头看着醉倒于地的卢东篱。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卢东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了他一身,映进他眼眸深处,那无限清寒的往事中。
我是个喜欢思考,喜欢听故事的人。我喜欢看历史书,史册上的死亡杀戮,翻覆血泪,在我看来,就是一出出精彩的好戏。史书上总会有坏蛋,有昏君,还有忠臣。
那些忠臣真是了不起啊,他们刚直耿介,他们一介不取,他们敢挺身担当国事,他们敢直言顶撞君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人间传奇中的正面人物。
直到后来,人类的价值取向忽然变了。人们忽然开始看不起那些为国为民的家伙了,人们开始笑话他们是圣人,他们的道德太高太洁太过求全,太让俗人不能接受。人们说做他们的妻子儿女好可怜,人们说,这想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是为了一己之清名,却害惨了身边的亲人。
人们开始不再觉得,为国为民有多么了不起,相比一个人为了救全国百姓而挺身而战,人们更觉得,为了妻儿奋斗才真正温馨感人。
人们要求血肉丰满,人们要求传说中的英雄必须有弱点,有局限,有私念。
因为我们其实都只是小人物,因为我们自私,我们冷漠,我们每个人心底里都有着黑暗,所以,我们才不愿天天仰望伟人吧?所以,我们才对遥远历史上的忠臣义士们指指点点,加以非议吧。
因为我们冷酷,我们残忍,我们卑劣,所以,我们不能相信人的思想境界可以这样高,所以,我们就开始不断置疑史书,认为那些记录,有太多的虚假,太多的伪饰,太多太多存天理灭人欲的手法。
曾经在很长一段历史中,人类历史上,对英雄对忠臣义士,对道德完人的批评一浪高过一浪。
当然,在我的时代,这一切也已成为历史,我们的生活太完美,完美得,就连反思历史的欲望都已经没有了。
只有我,还是喜欢看书,还是喜欢看以往的故事,还是喜欢思索一些奇特的事。
我也常常会想,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尽忠职守为国家付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
在我们的世界,早就不会有人说,为了国家,需要牺牲谁的话,因为以国家为名而牺牲民众的利益,也一样是犯罪。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为了完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不当政令,抬着棺材去上书,在我们的世界中,民众们连向政府提意见的热情都早已消亡。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在我们的世界,政府教育人民,尽可能好好地保护自己,在自己受到伤害时,为了保全自己,即使是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人们也会体谅,绝不追究。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自己身为高官,却天天豆腐白菜,妻儿老母跟着自己甘守清贫,每天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抄家被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记。
而我们的世界,人们只会皱着眉头指责,这种官员不是人,只是圣人,当他们的妻儿好可怜,自己的妻儿尚不能保证他们过好日子,凭什么来兼爱世界众生。
我们常常指责,我们总是怀疑,我们总是认为,那些人物太完美,太高尚,太不象真人,太不可信,所以面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必惭愧 ,不必自责,不必努力去学习。
我们只是自私的,简单的,普通的,小人物。
我们的生话平凡简单,所有人都要学习,都要考试,都要通过自己的毕业模拟,而我的选择是……
第四部 风中劲节之论题
我的选择是“忠臣”,老师笑我说,这是很笼统,也是很取巧的题目,只“忠臣”二字题目太大了,其实从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细小的题目,然后才来作文。
其实我对忠臣义士,对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解,绝不是一两篇论文,一两个微小的角度可以讲明的。
但限于规矩我只好随便选了个细题,即“忠臣的抉择”。一个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总要做各种各样的抉择吧,像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理解,人怎么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幸福、快乐,而为了一些无干的人与事去付出,他们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限于规则,所有人的论题都必须由自己亲身体验,所以,我决定做忠臣。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要当忠巨好象很简单,可我却又不想这么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个最不用面对大是大非大义抉择的臣子身份,于是,第一世,我是御医。
我以为当一个医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简单的身份,很简单的工作,哪里用埋没良心,哪里用挣扎抉择。
然而,原来真正的宫廷远比史书更可怕,原来,想当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也不得安生。
皇宫里的女人们一个个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贞洁娴淑,暗中杀手频出。要让某些人无声无息地死去,要让某些胎儿,无声无息地失去,要让某些孩子,无声无息地天折,这一切,离不开御医的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血腥杀戮阴谋残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后宫绮丽繁华的表象下。
在种种利益和权势的逼迫之前,我的选择能是什么呢?
我尝试在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为别人害人的工具,我尝试不要违背良心,不要伤害性命,我尝试尽可能在微薄的权力下救护别人。
其实,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为尽忠于皇帝,而只是忠于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象我这样的人,也还是有点良心的,不是吗?
然则,这样不识时务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在某一次宫中贵人无故中毒之后,被莫名其妙当成下毒者揪出来,下了狱之后,却又在严刑拷打逼问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护、曾宁死不肯加害的人,不管对我伸一次援手,为我说一句话,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个深深宫禁里,保护自己尚无余力,谁又还能保护别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后宫的残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险恶。那第二世,我就两个地方都避开,每天只负责观察星星,这种事总不用埋没良心,面对艰难的选择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和他抢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烦,要我说,天边划过一颗流星,是因为苍天对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结舌,如此简单的天文现象,他们硬生生能弄出无比诡异的政治风波来。我的选择该是什么,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内心的良知?总之,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别的钦天监已经赶紧照着皇帝的意思上报了。在以后就是一连串的风波,株连被杀者近两万,我也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牵连下,丢了官,下了狱,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爱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决定当个翰林好了,一个陪在皇帝身边,只同他吟诗作画,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后宫争斗与我无关,前朝权争与我无涉,我只要做一个名动一时的才子,以清名而独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着的职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这么一个清闲职位,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选择落下来。
然而,原来这个世界,果然有人处就有是非,竟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尽的。朝中权力纷争,左相一派为了打击性子忠正耿介的御史,出尽恶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极为方正,又清廉自守,竟无半点把柄可以让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写的诗,让人一字字掰开揉碎了找忤逆的证据,之后再向上举报,又因为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证,称那诗中确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这样的证。然而,这是身为忠臣,对国家对皇帝尽忠吗,不不不,我只不过是觉得,这种文字狱太过荒唐可笑,不肯让自己涉身其中罢了。甚至忍不住为御史说了两句分辨的话,以我在文坛的身份,从正常角度解释诗词。
可是,原来,在官场上,朝廷中,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不会发生,没有什么荒唐的事,不被视为正常。
所有参予审查的官员,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证据,光说一句,你笔下没写,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动”二宇,竟也是杀身之罪。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张汤以“腹诽”定臣子之死,秦桧以“莫须有”决英雄之罪,徐有贞以“意欲”断于谦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阴间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亚夫,原来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地。
当然,我做为曾经为意图谋反的御史辩护过几句的人,也逃不过同党的罪名被杀。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实在郁闷极了,第四第五世时,干脆就一世做大将军,一世直接当到丞相,可算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
然而地位这么高,当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壮烈更悲惨了。
第四世的大将军,手握兵权,又难免功高震主,更连连立下不赏功,叫哪一个皇帝放心得下来呢?
手下劝我起兵造反时,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个忠臣必然的选择,军队是国家之器,岂可因私利而引发国家内乱?
在那之后的诛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了。
至于第五世,结局倒不是太惨,至少不是被皇帝杀死的。做一个忠臣,做一个好人,我选择了用什么方式来运用我手中的权力,这就毫无悬念了。
当然耿耿诤谏是免不了的了,与邪恶做斗争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于是,今天不让皇上广选秀女,明天不许皇帝大建宫室,后天要求肃清贪官,大后天又宰了四五个强抢民间的恶少,大大后天,跳起来,把皇帝想加税的意旨给封驳了回去。
于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们开始联名参我专权擅断,朝中掀起对抗我的公议。最后我不得不请辞相位,闭门待罪。
之后又屡遭贬谪,流放于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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