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川不由得想到盲婚的好处来,由父母之命,白白得到一名贤妻,上演《浮生六记》。
晒了一会儿太阳,渐渐眼睛不大睁得开来。
老区叫他:“少爷,电话。”
那是伊利莎白打来的,她轻轻地问:“今晚去跳舞?”
振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隔很久很久,他听见自己用很迷惘的声音回答:“外头的跳舞场太嘈吵。”
伊利莎白又用很温柔的语气问:“你愿意在一只船的甲板上跳舞吗?”
主意不错,但是振川还在犹豫。
“晚上八点钟?”
“好的。”
“我来接你。”
振川微笑,忽然俏皮起来,“我只爱坐宾利。”
“佐佐木小绵羊机器脚踏车如何?”
振川有点意外,“啊,那更有情调了。”
“一言为定。”
振川有点感动。
伊利莎白为他下了不少心思,刻意要令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样发展下去,会成什么局面?
如瑛,她会不会跟来捣乱?
振川希望她会,这证明她在乎,下一次,如瑛可能会有更明显的表示。但,这是否利用了伊利莎白?
“振川。”
振川一转头,看见如瑛站在他身后。
他大大讶异,“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学会了土遁术?”
“老区开门给我,你在那里全神贯注,不知四周发生什么,没听见我进来。”
如瑛永远这样公事公办的样子。
振川挑衅地说:“今夜,我已经有约。”
如瑛浅浅地笑,只是答:“晚上的你对我无用。”
振川扬起一条眉,想说几句有暗示性的话,尚未出口,面孔已经涨红,可见完全不是那块料子。
他讪讪地站了很久。
忽然之间,如瑛的脸也红起来。
她站到窗口去,咳嗽一声,“我有正经事。”
正经事,正经事,每次都有正经事,真可恨。
振川问:“你看到新装修没有,喜不喜欢?”
“我看到了,”如瑛咳嗽一声,“老区说全照我的意思。”
振川解嘲地说:“老区一门心思。”
“很不错。”
振川说:“别站着呀。”
如瑛坐下来,不知恁地,一只耳朵微微发麻,她伸手去搓它,一边说:“一会儿我要去看柏如珏。”
振川动容:“啊,你找到了那两位先生。”
如瑛点点头。
“如何找到,几时找到,为什么我不知道?”
如瑛看着他,“你,你要跳舞,不敢劳烦你。”
振川气结。
“他们在哪里?”
“门外。”
“什么门外?”
“林宅门外。”
振川跳起来,“快清快请。”
这句话刚出口,门铃便响起来,振川探头去看,老区应门,与来客一照脸便说:“你!看你逃到哪里去。”
振川自然知道是什么人到了。
他一个箭步抢出去解围,“老区,大家是朋友。”
“朋友,”老区存疑,“莫非不打不相识?”
“请。”
那两个青年有礼地欠一欠身,随振川进书房。
这是他们与振川第一次正式会面。
“两位喝什么?”
“不用客气。”
振川看看如瑛,决定等客人先开口。
客人考虑了很久很久,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振川忍不住,轻轻地说:“根据统计数字,有智慧天外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实在大得惊人。”
这话一出,两个青年长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如瑛不发一语。
振川知道他的假设已被证实。
青年甲以很平稳的语调说:“宇宙间的星体,多若恒河沙数。”
青年乙说:“这些星体中,有许多类似太阳系行星,足以产生某种形式的生命。”
振川接下去:“这些生命有智慧、有文明。”
青年甲说:“据推测估计,有文明的行星起码有五万个,更可能多至十亿个以上。”
轮到振川叹息:“浩瀚的银河。”
青年乙说:“单是我们的银河系,就约有二千五百亿颗星体,其中一百万颗,具备足够条件,维持科技文明。”
振川略觉宽慰,原来,大家来自同一银河系,也算是远亲了,难怪如此友善。
他说:“但,以光的速度每秒钟二十九万七千六百公里速度行驶,从银河系一端往另一端需时六万年。”
青年甲微笑,“林先生,你忘记相对论了。”
“啊是,”振川说,“你们的飞行器,其推动及悬浮方式,都不在我们的知识范围内。”
青年乙说:“林先生,我们很庆幸你没有表示震惊。”
振川惭愧,怎么没有,只略比孙竟成好一点而已。
“你们,怎样认识如瑛?”
青年甲露出汗颜的样子来,低头不语。
青年乙清清喉咙,说不出所以然来。
振川大奇,这么普通一个问题,就难倒了航天客。
难道他们在电影院遇见柏如瑛?
如瑛说:“我们出发吧。”
振川定下神来,差点忘记他们还要去救人,心中即使还有数千个小疑团,也得先放在一旁。
重要的是,最大的问题,已经获得答案。
一行四人(人?)由振川驾驶,前往医院。
途中振川一句话也没有。
不必开口,甲乙两人也猜得他心里想些什么。
如瑛问他们:“请问尊姓大名,怎样称呼?”
甲沉吟说:“是,名字对你们来说,非常重要。”
乙说:“林先生称我们为甲与乙,主意不错。”
振川一额汗,倘若有什么不安份的念头,他们立刻知道。
不知在他们的老家,是否人人都知道人人的想法?
甲笑,“幸亏不是,地球人的思想,比较容易接触。”
为什么?
乙说,“你们的思维强烈:爱起来,燃烧到尽,恨的时候,你死我亡,悲哀来临,刻骨铭心……太容易接收了。”
振川觉得他们说得对。
感情实在放得太尽了,一般都鼓励这样做,美誉为真性情。
甲又说:“我们的感情比较冷淡,电波微弱,难以侦察。”
医院到了。
振川与如瑛先走,甲乙两人跟在后面。
医生很不满。
他发牢骚:“平时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儿?待他病了,操兵似前来轮队探访;其实是骚扰病人,还得提起精神招呼你们。”
振川看如瑛一眼。
如瑛看向窗外。
柏如珏已在这间病房内躺了十来天,瘦成皮包骨。
看到妹子,他叹息:“你终于来了!”
如瑛吓一跳,平日英俊倜傥的柏如珏看上去像绝症病人。
如瑛向甲与乙投去求援的目光。
他们点点头。
跟着各自伸出一只手,放在柏如珏肩膀上。
柏如珏即时发出舒畅的一声“啊”,像是服下一帖对症的药。
振川觉得神秘又有趣。
他右臂关节,每逢阴雨天会得酸痛不堪,不知可否请教甲乙他们,代为医治。
如果他俩决定不回去了,振川愿意自荐为他们的经理人,领导他们行侠仗义,这比在一间中型机构内作人事斗争有意义得多了。
振川随即怪自己在这种关口还异想天开。
也许就是这样的性格,使他夹在几个非我族类,来历不明的人当中,尚能神情自若。
十分钟后,甲乙两人的手离开了柏如珏的肩膀。
柏如珏面部肌肉松弛下来,十分安静,嘴角如笑非笑,沉沉睡去。
振川暗暗为他祝祷,但愿柏如珏不要再梦见狮子老虎,让他好梦连连,让他不后悔这一场噩梦。
甲乙两人向柏如瑛点点头,表示大功告成。
振川看到他俩气定神闲,可见并无消耗太多功力。
医生进来催,“说完话没有,快走、快走。”
在门口,他们碰见柏如珏的母亲,她也瘦了许多许多,松松皮都在脖子上打转,愁眉苦面。
如瑛把她当透明,目光看穿她,也无低头转头或是仰头,只是直勾勾射过她的身躯,向前走去。
振川不忍,对她说:“令郎没事了,好好休养吧!”
如瑛一手拉着他便走,振川没有机会再说话。
走到停车场,已失去甲乙两位先生的踪迹。
如瑛说:“请送我回家。”
“什么?小姐,我还有数百个问题要请教阁下。”
如瑛狡猾地说:“没有时间了。”
“谁说的?”
“你要准备起来,人家快要来接你去跳舞,焚香沐浴,需要时间。”
“你——”
“我怎么样?”
“如瑛,你这个人,不可理喻。”
“啊,林振川,原来我给你的印象仅止于此。”
“你要卖关子,你要回家,好,如你所愿。”
如瑛不再说话,登上车子,由振川送她。
振川心痒难抓,忍无可忍,问她:“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认识你?”
如瑛闷声不响。
抵达家门,她调皮地问:“你关心吗?”
振川见她胸有成竹,像是不怕他跳出她的掌心,不禁生气。
他踏下油门,车子飞射而出。
回到家里,他还是气。
客厅完全有如瑛的灵魂,振川坐在珠灰色的沙发里,一边呻吟一边托着头,怎么会插进一个伊利莎白,他百思不得其解。
老区出来张望:“柏小姐呢?”
振川说:“回家了。”
“我做了龙虾汤,还是她给的菜单。”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难以捉摸。”
“女孩子都如此。”
。
第8章
老区口气似个过来人,有点唏嘘。
他现在一大把年纪,似块化石,但每个人都年轻过,老区也有伤心事吧,不然怎么会独身至今。
他咕噜着退出去。
老区忘记关上工作间的门,他开着一部小小的无线电。歌声若断若续,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丝一般钻进振川的耳朵。
——你微笑的影子
在你离去之后
仍使日间美丽
并使晨曦发光
振川苦笑,没想到老区这一把年纪,还未把七情六欲清个一干二净。
甲乙两位先生说得对,人类感情太露太激太强太伤。
但喜怒哀乐若是用不尽,岂非白活一场,不比现款,存在那里又没有利息可收。
还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才不吃亏。
窗外一抹红霞,天色渐暗,歌声渐低。
振川听见小机车卟卟的引擎声,伊利莎白到了。
老区慌张地进来说:“吴小姐找你。”
“是,我们有约。”
老区说:“少爷——”
振川挥挥手。
他走到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
“上车呀。”那女郎说。
振川低下头。
伊利莎白扬起一条眉。
“对不起。”振川说。
伊利莎白一怔:“我能问为什么吗?”
振川答:“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女郎神色立即黯下来,垂低双眼。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同别人去跳舞,但实际上做不到。如果伤害了你,不知如何赎罪;或者,你会愿意在舍下喝龙虾汤,作为轻微的补偿。”
伊利莎白难堪地维持沉静。
她坐在小小机车上,走也不是,下来也不是。
振川非常内疚,开这种玩笑太过不当,对象又是如此可爱的女郎。不过,他又庆幸自己有胆临崖勒马,同她开心见诚,说个明白。
伊利莎白维持那个车上姿势,吸一口气,问道:“她是一个标致的女子?”她们都喜欢问同样的问题。
振川微笑,“在普通人眼中,也许不,在我眼中,绝对是。但这不是理由吧?主要是,我爱上了她。”
伊利莎白笑了。
她又问:“将来,会不会有人那样对我?”
“当然,”振川肯定,“更好十倍,千依百顺。”
她又再笑,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毕竟与振川并无深厚情谊,失望一会儿,也就恢复自然。
“多可惜你不能赴约,我都准备好了,有一队四人爵士乐队、香槟鱼子酱,可以跳舞到晨曦。”
振川听着都向往。
假使把持不定,作为吴小姐的座上客,今夜一过,情况完全不同。
振川问:“进来喝杯茶吗?”
“不了,”伊利莎白摇摇头,“就此别过。”
振川拉住她小机车的把手,“对不起,伊利莎白。”
“不要紧。”
她发动引擎,小车子卟卟的循私家路离去。
真是个大方的好女孩子,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得了去。
“啧啧。”
振川心中一喜。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是柏如瑛,他的克星。
振川没有回过头去。
“爵士乐队,噫,金色式士风,热情的鼓,奏出我不能停止爱你那样的曲子,一边喝玫瑰香槟,看今夜星光灿烂,为什么爽约?”
振川转过头来,看到如瑛双眼中充满喜悦。
他答:“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早跳上机车,天涯海角跟了去。”说的真是肺腑之言。
“男人都是这个样子。”
振川问:“你来干什么?”
“聊天呀。”
“你知我一定有空?”
“你没空,老区也有。”
这个调皮鬼,还在施展她那滑不溜手的泥鳅功。
“进屋里来吧。”
老区闻声迎出来,看到如瑛,即时挤眉弄眼,振川想,原来是你搞鬼,把她引来,弄得不好,两女相见,说不定厮打起来。哗,振川飘飘然,这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有女争风。
如瑛看他一眼,“不会的。”
振川的秘密被窥,耳朵发烧。
他说:“如瑛,你这门功夫不去,谁敢娶你?”
如瑛不理他,“人家吴小姐不是那么浅薄的人。”
若非有威胁,如瑛此刻一定尚与王约瑟埋头苦苦公干,她才不会跑来闲聊。
“公司上了轨道吧?”
“嘿,趁柏如珏在床上不能作恶,我们不知办妥多少正经大事。”
振川感觉有点寒飕飕。
如瑛的意思是,她趁柏如珏大病,把他生意抢过来。
无论如何,乘人之危是有点歹毒的。
如瑛说:“商场如战场,振川,相信你也明白。”
老区在这时候端出龙虾汤来。
振川说:“好香”,又问,“加了鲜芦笋是不是,这绿色好别致。”
如瑛低下头,想起往事,曾经有人孤陋寡闻,以为这汤会毒杀人。
当然,这也不过是借口,一个人要丢弃一个人的时候,必然有一千一万种借词。
“来,”振川也知道如瑛触景伤情,“享用蒜茸面包,我可以吃足一整条。”
如瑛吁出一口气。
振川说:“现在,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如瑛说:“太难以令人置信。”
“试试我。”
“是因为车子失事。”
“这我已知道。”
“撞到我车子的,不是什么重型货柜车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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