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鉴想着想着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袍笏轩昂的“糖丞相”拿在手上,笑容微滞。
须臾,天竟下起雨来,一时雨势瓢泼,密密匝匝。邢鉴未曾骑马坐车,又舍不得手中的糖画被雨水淋化,只能就近在顺良小馆避雨。兰亭大街上那些随意叫卖的商户,见雨越下越大,也都纷纷躲到各处屋檐下等待雨停。买卖人和买卖人之间,因为无聊,总不免闲话几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邢鉴头上。
“听说那个什么安德公主又要嫁人了?”
“可不是吗?嫁的是邢侯之子卫尉卿大人。”
“那邢大人岂不是穿了别人的旧鞋?”
“别说是旧鞋,就是破鞋也得穿……安德公主是什么身份?她是太后亲女,皇上的亲妹妹……这旧鞋我还想穿呢。”
“得了,士农工商,咱们是什么身份,下等人而已……做梦吧!”
市井小贩间粗鄙之语,听得邢鉴心中似烈火烧燎一般,他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地憋住心头的怨恨。正在说话的两人见他形貌俊雅,但目光凌厉得似要杀人一样,慌得连忙低下头去。
世事颠转,天翻地覆,可他竟还在妄想有朝一日她会原谅自己。他冷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糖画,用力一抛,糖画落入雨水中,顿时融成了一片。
洪德三年秋,安德公主出降,依然是朱漆髹金,十里红妆,声势之大远远超过她在大庆年间和太傅公子的那场婚礼。
一月来,邢鉴不入公主房,急坏了邢夫人马氏。马氏劝了邢鉴几回,邢鉴不是推说政事繁忙,就以醉酒不适搪塞过去。这夜,马氏终于按捺不住,拽着邢鉴的袖子就将他往公主房里拉。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不能冷落……下月公主就有回门之礼,若她在太后耳边说几句……儿子,听娘的话,去!”
邢鉴冷笑道:“母亲你白操这份心了,安德公主正盼着我一辈子都不进公主房。”
“她怎么想我不管,我管的是你……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公主,嫁过人不说,人还呆呆木木的。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邢夫人!可后来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能接受。你兄长卧病在床,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婚生子了,我们邢家除了你,还能指望谁?鉴儿,氏族之家,娶妻三年之后才可纳妾……我邢家人可没乐家人那么蠢,你别任性,我们邢家全靠你开枝散叶了。”马氏目光殷切,紧紧地看着邢鉴。
“不去!”邢鉴说罢,转身要走,谁知马氏竟大声哭了起来:“就当为娘求求你还不行吗?去!”
邢鉴无奈,只能冷硬的点了点头。马氏大喜,连忙将他连拖带拽,推入公主房中。
门户开合之间发出“嘭”的一声,让缩在榻上的尚安柔仓惶地抬起头来。她身边的两位侍女见邢鉴终于肯来了,面上堆笑,依次跪下给驸马行礼。
邢鉴看也不看尚安柔一眼,只原地立着,身姿轩昂挺拔,神情冷漠,拒人于千里。
尚安柔惊惧万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可眼睛却依然飘忽不定地看着邢鉴。
大将军次子,风度仪表、文韬武略都是最好的。这句话是乐歌同她说的,那时候她听到,只为乐歌高兴。
东司马门前,他冰冷狠绝,断了她和乐歌所有的希望。
还有她的夫君,因他下令,被万箭穿心……尚安柔怨恨地看着邢鉴,只觉得恨意锥心,无法释怀。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下榻冲到邢鉴面前,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邢鉴!这一耳光,是替我夫君打的!你害他万箭穿心,来日一定会百倍地加诸到你自己身上!”
邢鉴料不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极是惊讶,错愕间尚安柔又甩了他一个耳光:“这第二个耳光,是替乐歌打的!她那么在意你,时时刻刻想着你,只盼着你回来和她共谐连理,可你……不配!”
邢鉴满面怒火,额头青筋直跳,刚想伸出手来,尚安柔第三个耳光又打了过来:“还有这个,是替乐家百来条人命打的!你邢家罪恶滔天,一定会不得好死!”
“你……”邢鉴抽出腰中软剑,以剑尖指着尚安柔,面上惊怒未定,可尚安柔却笑了:“怎么?你想杀我?呵呵!我可是安德公主……太后是我的母亲,当今皇上是我嫡亲的兄长!你邢家算什么?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你打啊,你杀啊!”
尚安柔步步逼近,字句冰冷如利刃,她面上流露出来的痛恨和仇怨,竟让邢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是公主,地位尊崇。你虽是驸马,可未经传召你居然敢进这公主房,你给我滚!你滚!”
邢鉴惊恼交加,却也只能收起软剑,拂袖而去。
邢鉴刚走,尚安柔才觉得先前一股勇气再也支撑不下去,她身子发软,手足无措,瑟瑟发抖地回头看她那两位早已吓呆了的侍女:“我打人了!我竟打人了……”
47
47、名伶霍兰 。。。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说我好累!
霜降日过后三天,即将迎来雍州城一年一度的“放灯节”,乐申听说届时将有百来盏河灯同时放入雍水,便心痒难耐,整日缠着白子安,求他在“放灯节”那一日带自己出门去看灯。
自那次乐申中箭以后,白子安哪里还敢带他出门,每次乐申来求他他只摇头说不,恨得乐申捶胸顿足。乐申在白子安这里苦求未果,便想了一招,他竟让府中家仆去朔阳侯府传信,希望韦璧能带他出去转转。
韦璧接到白府信函,心中纳闷,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白子安的侄儿攀上了交情,只能亲自跑来白府求证。
“什么?你说我侄儿给你传信?”白子安闻讯一惊。
韦璧清了清嗓子,将信函夹在双指中轻轻晃动,笑容无比促狭:“什么寒山一别……对本侯甚为记挂。我说宏远,我好像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还有你的侄儿去过寒山吧?还有还有,‘看在姐姐面上……’姐姐是谁?不是你侄女吧?”
白子安不禁啼笑皆非,便将皇帝假借他之名和乐歌接近的事一一和他说了。韦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怪叫道:“我说我的名声怎么越变越差,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乐申却跑进来要见来访的朔阳侯爷。他才一入内,就见内室中除了白子安之外,还立着一位淡蓝衣衫的翩翩男子。此人仪容俊美,眉目精致,却不是他所认识的朔阳侯,便好奇道:“这位是?”
韦璧刚想说话,却被白子安急声打断:“这是侯府家臣,公孙大人。”
“白瑾见过公孙大人。”乐申落落大方同韦璧施礼。
“嗯哼”,韦璧斜睨了白子安一眼,故作恭敬地回礼道:“小公子好。”
“侯爷是否托公孙大人带话来?”
“侯爷说了,一定如公子所愿。”韦璧见白子安拼命朝自己使眼色,故意视而不见。
乐申双目发光,欢喜得跳了起来:“哇!真的?太好了!白瑾谢过侯爷,谢过公孙大人。”
“不谢不谢。”
白子安目送乐申离开后,忙一把把韦璧拽了过来,怒道:“你……疯了?”
“怎么了?本侯向来都不忍让孩子失望,本侯的宽仁和慈爱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话又说回来了,像本侯这般仪容气度,你竟说我是个家臣?”
白子安又生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 “你明明知道……我上哪儿去给他找当日的朔阳侯?”
韦璧撩袍坐下,凤目微抬,浅笑道:“那可就不关我的事儿了,谁让你们非要冒我的名头……你自己上皇上那儿求去。”
放灯节这日,微雨初晴,雍州城的老百姓都从家中涌了出来,围在雍水两岸放灯祈愿。雍水上画舫凌波,桨声灯影,一片绮丽。
白子安从邯郸归来,一月未见乐歌,自然想同她多说两句话,可皇帝却一直在和他谈论路上的风景,他频频回顾,颇有些心不在焉。乐申看在眼里,忙上前拽着皇帝接过话茬,白子安才有机会,同乐歌并肩而行。
乐歌现在最怕见到的人除了尚隐就是白子安,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们,近了怕纠缠不清,远了又怕心生嫌隙,只好少说多笑,保持距离。
“这一月……”白子安刚想说话,乐歌却先开口谢他:“这次申儿能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全靠白大人了。”
白子安提起这事,踌躇了良久,才正色对她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两次救了申儿性命的其实不是我。”
乐歌讶然:“白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申儿这次中箭,若没有邢……鉴在,未必能够活命……他行事极有魄力,胜我许多。”
乐歌听他说罢,只觉得周身寒意涌上心头:“你说什么?谁?”
“邢鉴。”
“他知道申儿身份?”乐歌心头巨震,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虽不说,可若我没有猜错,当年申儿侥幸没死,就是他手下留情。”
乐歌疑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白子安轻轻一叹,望着远处的明舟灯影,眉目黯然:“你应该明白……以我的立场,我不想在你跟前说任何男人的好话……特别是他。可事实如此,我不该对你隐瞒。”
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被白子安猛然揭开,其间的爱恨恩怨排山倒海而来,乐歌垂下头,遍体僵直,四肢冷硬,语声渐渐低微:“……就算是事实,我也不会谢他!”
少歇,乐歌调整了心情,重新抬起头来,便见走在前面的皇帝,突然回头看她,目光复杂难言,可不过瞬间他又侧头去和乐申说话,笑容清淡,无懈可击。
四人沿着雍水一路观景,皆是华服玉貌惹人注目,只是乐歌、皇帝和白子安各有心情,四人之间出游的气氛跟去寒山那次相差甚远。途中,多有小童望着随水漂去的河灯,又蹦又跳,更有几个手拉着手围绕着大树诵唱歌谣:
姣姣霍郎,羞杀子都。鼓动京华,有力如虎。
乐申听那歌谣悦耳,摇头晃脑的跟着诵唱了几遍,不禁抬起头来好奇的问白子安:“白大哥,谁是霍郎?”
“啊,霍郎乃是当今名动一时的雍州名伶……小公子这也不知?”有老者带着自家孙女来放河灯,听乐申问起,不禁在一旁插嘴道。
“这位老丈,请你和我说说这霍郎?”乐申孩子性情,遇见好奇之事,难免刨根问底。他对老者拱手施礼,殷殷问询。乐歌、白子安和皇帝也只能跟着他停下脚步。
老者见乐申斯文有礼,心生喜欢,同他讲道:“霍郎姓霍,单名一个兰字,一月前才到的雍州城。他一到京城,便下书挑战教坊领袖风先生,三天三夜之间连挑教坊十八名好手,一手羯鼓打得连风先生都甘拜下风。嘿,那个场面啊,当真是威风八面,雍州城前所未见。更难得的是,这位霍兰姿容之美,竟是天下无双的,故而京城中人莫不为其倾倒,呼为霍郎。如今他是太清楼第一名伶,只要有他在,太清楼夜夜座无虚席。”老者忆起当日盛况,如今说来犹津津乐道,赞叹不已。
“那么厉害?”乐申听得双眼发光。
“若得闲,小公子也不妨去看看。”老者说罢,便笑眯眯的带着孙女告辞离去。
乐申眼中饱含着渴望,看过乐歌、看过白子安又看向皇帝:“太清楼不知是什么地方?”
白子安唇角微动,指了指前面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对他说:“这就是太清楼,左依雍水,右临兰亭大街。是伶人云集之所,后面正好连着伶优教坊,一共九九八十一间。”
“伶人可不就是唱戏的?”乐申记得幼时家中常设戏台,自己的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此道。
乐歌摸了摸乐申的头,告诉他:“不全是,伶人除了梨园子弟之外,更有人擅长器乐、舞作惊鸿。”
“那我们也去瞧瞧?”
“好。”三人齐声应允。
一路上,乐歌多见有闺阁女子踏月而来,她们身着绉纱绮罗,纨扇遮面,显得个个身姿曼妙,隐隐露出青鬓花颜。其中有几人,见到皇帝和白子安均面露讶色,脚步滞缓,低声评论道:“雍州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俊美男子?”
“嗯,果然气度不凡。”
“得了,依我看,还是霍郎最妙!”
“若能与霍郎执手,便是让我做皇后我都不去。”女子中不知是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呵呵发笑,一时娇声细语盈满巷道,好不热闹。
乐歌听到这句,心里暗暗发笑,她偷偷抬眸看了皇帝一眼,却不料皇帝也正看着她,目中笑意涌动。
“白大哥,这霍郎难道比公孙大人还要俊美?”乐申自从见过韦璧,一直赞叹他仪容无双。
白子安显然已经忘了公孙是谁,不解地问:“哪位公孙大人?”
“公孙大人不是侯府家臣吗?”
白子安这才想起当日随口的胡诌,忙道:“噢……噢,不错!应该不如公孙大人吧。”
太清楼远观飞檐翘角,古朴典雅,入内更见清雅。两处临湖而建,四面都是连续的乌木大直棂窗,内悬轻逸通透的碧色纱幔。马蹄形的轩屏隔开四座,摆着疏落间隔的长案,中间空阔的地毡上有一个可容纳十人站立的高台。乐歌粗粗一看,已有百来人坐在其中,却不显得局促繁杂。”
头戴伶人帽的小伶官一见有客来,忙朝他们欠身行礼:“尊客,请入席。”
“侯……爷;请!”
“嗯。”
白子安见皇帝已入座,便转头看向乐歌,目光殷切。乐歌见所有人都是四人一席,心中暗想自己不管怎么坐,身边挨着的人不是尚隐就是白子安,一时感觉难以抉择。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觉得坐在两人中间最为妥当,便从容居中而坐。
待檀板缓缓拍起,鼓点声声击动,满室的红烛皆暗了下来。一位高髻簪花的伶人,已在高台上袅娜起舞,她身着长袖窄襟舞衣,舞姿轻盈柔美。倾头低眉之间含蓄妩媚,双袖背在身后,搅动飞旋,看得乐申大声叫好,他越过白子安探着脑袋问乐歌:“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前楚的绿腰舞……”乐歌说话间,只觉得手上一阵炙热,皇帝的手突然覆了上来,她心中一惊转头去看他,略挣了挣,可他却更进一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摩挲。
乐歌心中羞恼,可又不敢惊动白子安和乐申,只能僵硬的坐着,任由他的指尖抚过自己的手腕,渐渐向上,往腕骨处摸去。
“怎么?”白子安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关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