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扬州城,穿过一片绿野,淌几道潺潺小溪便到了范仲淹居住的地方。室内布置得极为简朴,仅有的装饰便是几个翠竹搭成的架子,上面放着两三瓷瓶。
“乘舆前行不如踏青而至,能得这一路风光,希文公还要如何待客才算不菲?”朗笑中,我随着他走了进去,放眼四顾毫不客气的在仅有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去。
“有人趋名利,有人趋财帛,有人趋心有所想,懂得亲近自然,正身律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对于我的动作,范仲淹一点惊奇怪责的样子也没有,微微笑着,手抚着一尊瓷瓶,说道。
“哈哈,希文公这话说得极是啊!”大笑着叹道,我道,“是人便会如此,说起来寒生倒有一事文正公不要怪罪。”
“咦?”范仲淹惊讶之色一闪,“你我初识,何来此说?”
我敛笑正容道:“便是先前我让鄙管家告罪一事。为了与希文公相识出此下策,寒生已是心怀不安,到了此刻若还不说出来,那便是惴惴惶恐了!”
范仲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不住的理着下颌的胡须,道:“我倒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
“希文公的大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前些日子希文公传出来的奇文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让世人读之唏嘘感慨。”
范仲淹默然不语,神色也由先前的平和变得些微激动,背负双手,隔了良久才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乃范某心中所想所念,我大宋外敌环伺,做人更该如此才对。”
他定定看着我,道:“寒生依祖训,可见贵祖上也是心系故土之人,这一回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他这一问让我愣了。不是说因为范仲淹跟我交浅言深,而是我从后世历史上,确切的知道范仲淹本就是个心念国家——大宋——安危的人。范仲淹入朝四十余年,几经上书陈述时政,分析利弊,提改新政……在文韬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文以载道”便是由他提出来的;其武略也非凡,他居边关三年,与士兵同甘共苦,整饰武备,就在庆历四年(1044年)西夏难得的削去帝号对宋称臣。
若仅仅是这些,还可以说是范仲淹在政治业绩斐然,但范仲淹任职多处,几经沉浮,每到一处便兴办学校,培育人才,宋朝许多人才都是他发现并培养举荐的。例如著名的政治家富弼、军事家狄青、教育家孙复、哲学家张载等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
这一问我自然知道范仲淹所想所问为何。见我久久没有说话,范仲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轻声一叹,走到窗前,挑开朝外看去,道:“一路回来,从关外到江南,寒生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也亲身尝试了很多吧!”
“是。”看着他,纵然我一直没有改变初衷的想法,但也绝对无法不生出一丝愧疚:若是我能定下决心改变中国那有多好。可这念头一转而逝,其后便充满了对改变之后的未来的惶恐不安。
“那又如何?”范仲淹转头看着我,笑着,只是那笑容有着一丝无奈和坚决,“身为宋人依然还是宋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寒生你的祖上也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可临到终了,仍是希望自己的后世子孙能够回去,能够在故土危难之际……”
“若是为了这皇权,我不会!”
怔怔看着,想不到我会说得如此快,范仲淹一下哑然。
“华夏的这种皇权已经延续得太久了,朝代更替,反复上演,希文公就没想过其中的原由吗?”范仲淹没有错,他是这个时代的人,所做所想自然会以此做基准,我长长叹息着。
“日月轮转,黑白交换,这本是天理,便如人间皇朝更替……”想了想,范仲淹不太确定却又定然看着我道。
我苦笑,摇了摇头,道:“从始皇称帝以来,历经每一个朝代无一不是分合接替。分,乃是上一朝昏聩腐败,民不聊生起而反之;合,却又是战乱之后,生灵涂炭、荒尸百万,民无以为继,人心思安的结果。而每一朝又无一不是开国君主乃至中兴君主时大治天下,渐呈繁华景象;可其后如何?不断纷演着荼毒黎民,竭泽而渔的戏码,如此循环不能终矣!”
兴许是被我这段话震惊,范仲淹皱着眉头久久没有说话。
“抛开前些朝代的光鲜,无一不是相似的腐败,破落和灭亡。宋,也逃离不了这样的命运……”再叹了一句,我声音渐渐细微。
范仲淹猛然挺直身子,眼如亮银朝我一扫,可随即气又一泻,渐渐黯淡下去,摆了摆手道:“难不成寒生你的意思是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所做的不过是徒劳无功?”
“寒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道:“希文公做的又有什么错?如果是的话,那从秦以来遗留百世的忠臣名将又怎么说,那些大治天下的皇帝也没有位置摆放了!”
范仲淹听我的话语前后不一,大为疑惑,道:“那,寒生你的意思是……?”
我淡淡道:“人无错,错的是这个皇权,错在它延续了数千年仍不罢休,愚人愚己……”
“大胆!”范仲淹断然猛喝,他万万想不到我这抨击皇权的话说得如此轻巧自然,说得如此毫不在乎。
他眼神翻覆,我与之对望,虽然平淡却不示弱,终究范仲淹还是什么话也没有接下去说,只长叹一声,撇开了头。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希文公的这句话又是如何说?”隔了一会,我才道,“若不是希文公见天下百姓生活困苦,心有所叹,怎能发出如此感慨?”
听到我这么好说,范仲淹紧绷的脸稍微缓和,可仍是严肃庄重,道:“可要是照寒生你的意思,我这么做仍是为当今皇上,为这延续数千年皇权做嫁衣而已!”
我愣然,想不到范仲淹心思聪慧,这么快便用我的话来反击我了!抛开一切前提,他的这句话放到任何朝代,任何制度下都是强国之言。即便是封建王朝,若是真有一个朝代能如其所言,不论为君还是为官都时刻谨记,身体力行……在欲望的支配下,这或许只能是梦想罢了!
看我兀自一下笑,一下摇头,范仲淹奇怪的走了过来,道:“寒生你怎么了?”
我勉强收了笑,道:“我在笑自己,自己尚且做不到希文公说的话,还在这里劝人!希文公做的无一不是以这十四字为约束,怎么说都只有劝解别人而无人劝解的可能。再说了,便是宋朝如大唐,大汉般,希文公做的也足心无所愧,事有不及乃是人力难至。”
“心无所愧……这四个字怎么能担当得这么轻巧?”范仲淹淡淡笑着,笑容里有感慨,有无奈也有一丝悔恨,“我宋至建以来,外战不断,民少有歇息,国力被拖累至弱;朝堂之上,虽然能人辈出,但纷争不已,先还能为国放下成见,齐心合一。到如今,忠臣虽多,能吏却少,更有小人扶摇直上,要是起先范某多懂得些为官之道,所做又岂能只有这么多?”
我默然,这些能臣名臣并不是迂腐之人,他们做的又何尝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只是生活在这皇权制度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难不成还让他们做反叛国么?
家国之念,忠诚之义本就是中国人流传下来最为恒久的观念和美德。
家国家国,一个一个家组成的国!家国家国,一个大国维护着一个一个的家!
而忠诚之义却在这皇权制度下将它狭隘了!忠,先忠君而非忠国,这让多少英雄舍身成仁!
这时,听得屋外传来一声:“敢问范师可在?”
范仲淹的脸色微微有些惊讶,奇道:“他怎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汉臣如何来了?进来说话。”
一精壮男子随后大步进来,看年纪约三十好几,面有细微墨字,满脸风尘,但仍掩不注神色间那一抹厉杀的军旅之色。他看到我也只是打量了数眼,便笑着对范仲淹道:“想不到范师住在这里,可叫我一阵好找。”
“哦?”范仲淹挑了挑眉,亦笑了,道:“我隐居在此,寻常人等自然是少来叨扰。我记得年初曾去信一封……”
男子嘿嘿笑着挠挠头,道:“是,可范师不曾知晓彦国到我那里见了书信,居然夺了去,说是范师手迹落在我手里,一旦不察便会毁于军中,我说不过他,便只得由了,附上的图也就只记得一个‘青萝嶂’的地名。”
“哈哈,”范仲淹捻须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拉他朝我道:“寒生,这位姓狄名青字汉臣。”
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面涅将军’?我忙起身一抱拳,道:“狄将军从一小卒到如今大将军的身份,此间奋发着实令寒生敬佩。”
狄青面色平淡,对我的话似既无得意又无不堪,回礼道:“兄台过誉了,汉臣偶有所悟,亦拜范师所赐!”
范仲淹摆了摆手却没说什么,反而道:“听闻西夏与我大宋正在西北僵持,汉臣怎会来此找我?”
狄青面色微微一沉,缓缓道:“定川寨之战,我大宋兵败,数千将士战死……”
“怎有此事?”范仲淹双眼一张,亮如烈日,整个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愤怒,“汉臣,我去之前曾告诉过你不要轻率冒进,要坚壁清野,持久防御,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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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满脸愧疚,脸部的肌肉在范仲淹的话语下一抖一抖的抽搐着,当范仲淹叹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狄青便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范师,汉臣有负所望,实在无脸来见……”
“起来吧,你要跪的不是我,是天下间万万千千受苦的黎民百姓。”眼角浸润着,范仲淹仰头长吁,“所谓一将令至,关系数万性命!汉臣,此时你不再是个小卒是个冲锋在前的士兵,遇事不可冲动。”
说着,范仲淹语气平淡下来,上前将狄青拉起,道:“你本不是这样的人,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范师……”狄青叫了一声,眼睛使力眨着,不让其中那滴泪水掉落下来。
想不到这铁骨般的男子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一时间我心思翻涌。宋自来积弱非是无因,从宋太祖赵匡胤立朝起便是内忧外患不断,再加上赵匡胤害怕军权旁落——这自然是因为唐朝的藩府立兵教训——不仅杯酒释兵权,甚至定下了宋朝以后一直让人诟病争论的“重文轻武”的治国之策,导致宋朝孱弱至斯。开国不久便是宋朝第三个皇帝宋真宗赵桓兵败与辽议和,签下了中国后世历史上迭经争论的“澶渊之盟”。
虽然从长远来看,澶渊之盟的签定,揭开了这一段长时期的竞争:契丹之辽与女真之金,乃至后居于上的蒙古,这才使得宋朝残喘偏安;但从宋本身来看,承认了辽政权的合法——打不赢,不承认又能如何?——又开“岁币”之滥觞,这直接导致宋朝百姓负担过重,要想休身养息谈何容易?
这般一来二去,宋朝一有仗败便是“议和、岁币、割地”,如此循环,自然局面江河日下,积弱深矣!也许值得欣慰的是澶渊之盟没有割地,仅仅赔款了事。
“去年二月好水川之战,我宋也败了。”咬了咬牙,狄青硬着头皮说道。
范仲淹脸上并无惊讶表情,点了点头道:“这我已经知道,彦国曾来信说过此事。此战乃是你们将领未成一统,中了西夏人的分兵之计。”
虽然范仲淹没有说出怪责的话,但狄青仍是惶惶道:“是,是汉臣性躁。”他缓了下语气,又道:“定川寨战之前,彦国曾上书请皇上收回范师省身的调令,吕相阻拦,两人朝堂之上争执起来被皇上喝退,可下朝彦国便被人打伤,原本是他筹备的西北军务便由吕相接管。”
范仲淹先是平静的听着,当听到“西北军务由吕相接管”的时候,眉毛微微一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长长一叹,道:“彦国意气之争误了大事!”
见狄青一脸疑惑,范仲淹道:“你与彦国只知道吕相书上陈我‘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以致皇上罢我官职,谕我省身;却不知我与吕相的前因。”他顿了顿,接道,“吕相乃因我的‘四论’与我朝堂之上相争不休。那时我刚从苏州知州上调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虽然吕相于国有功,但那时却是擅权营私,买卖官职,我见不过,做得急了,原以为皇上定将此办了,可我不曾知晓皇上的考虑,这才来个不痛不痒的‘省身’!”
“你与彦国乃是我引荐上去的人,看皇上仍对你二人重用便要知道皇上并没有相信吕相的话。你在前方领军,彦国负责西北军务,这亦是怕吕相从中阻隔,耽误我大宋前程……”
“啊?”狄青张嘴愣在当场。
“你在前方领军不晓朝堂争斗倒也罢了,奈何彦国也会失错?”范仲淹轻皱眉头,似疑问似感叹的说了一句。
拍了拍狄青的肩膀,范仲淹又道:“此事怪不得你,不用放在心上。彦国与吕相争执也是为我,只是现在彦国在家养伤,你西北防务可就艰难一些了!”
狄青抱了抱拳,道:“汉臣晓得,再回西北定会谨记范师教导。”说着,他抬眼看着范仲淹。
“怎么,汉臣,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两人眼神对视良久,范仲淹道。
“是,”狄青点头道,“一连两败,西北士兵大都心绪低落,加上粮草也渐渐缺乏,若是西夏兵再来的话,只怕会再尝一败。”
范仲淹捻着胡须,沉吟不语,我在一旁听了良久,此刻满心叹息,忍不住道:“希文公可以回京。”
“嗯?”范仲淹大奇,看着我,“这事如何做得?皇上没有下诏,我还是待罪之身,回京难保吕相安着说词!”
听范仲淹这么一说,狄青原本带着希望的脸色微沉了下去,亦道:“擅自回京这事做不得!”
“如何做不得?”我淡淡一笑,“希文公是觉得西北军务要紧还是自己官职要紧?”
“自然是西北军务当先!”范仲淹正色看着我,截然说道。
“那就是了。”我看了看狄青,“西北军一败再败,恐怕皇上心里是万分的不高兴。这时若是西北军三败于西夏,不要说狄将军,便是连举荐的希文公在皇上的震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