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便抿了唇,再不答话。
晋衡也不需得她开口,自顾自的回忆,“该从哪开始讲起呢?”他想了想,“是了,便从乾元十九年开始讲起吧。”
“十九年的时候,你父亲也已经跟了我有些时日了,改了原本素兴,也不再同那些酒肉之辈常出去厮混,行为规整了许多。平日里也会陪着我这老头子说会话,也有些正经孩子的模样了,你爷爷也常夸他来着。”
晋衡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那会儿,我记得是六月份的时候,晏儿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同朋友去清风楼玩,清风楼那会儿才开张不久,美酒的名头还没打出来,但是因着投资巨大,布置精美,在京里子弟里头也是有很大名声的。那天傍晚的时候落雨了,晏儿浑身上下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回来,他自己坐过去的马车,却是给了一个女子。”
苏青有些惊讶,晋衡见了,笑道:“你父亲后头倒是安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混账风流的很呐。”
“是母亲?”
晋衡摇了头。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
晋衡啜了口茶,“他和你母亲是后来才遇见的,这许多年来也是相敬如宾十分恩爱,但他最开始心心念念的,却是这一位。”
“这姑娘后来入了宫,现今在宫中还占了四妃之位,你能猜到是谁么?”
苏青答得有些犹疑,“贤妃?”
晋衡却点了头。
倒是未想到苏晏曾经还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但是她心中另有些疑问,皱了眉头望向晋衡。
晋衡心思如明镜,只摆了摆手,“你听我再讲下去就是。”
苏青便闭嘴不言。
“苏简茹(贤妃)这姑娘,平素行为是极好的,晏儿有时候会把她带到我这里来,心思聪慧,人又温顺,我倒觉着很是晏儿的良配。当初都只当是晏儿会一直留在京城的,这样一个姑娘做当家主母自然极好,但后来才听晏儿说起,这姑娘来京本就是参加妃选的。”
苏青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也看出来了不对是吧。”晋衡微微一笑,“当初我也有疑惑,疑心她是故意接近晏儿的,所以便动用了手中的一些势力去查探,但到底没能查出什么来,只隐隐约约发现南北苏家另有些关联。”
“你也知道,晏儿那一支是惠帝中年讨伐四夷兴盛起来的,但南苏那一支却是真正的开国功臣,从的是元帝。所以从来没有人想到他们之中有别的关联。但我自猜想到这点之后,我便着力在往这方面调查,但只能看出两家联系若有若无,但若说起确实的证据,却是没有的。”
苏青仔细回忆苏宥同她说过的话,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出些许证据来,便问道:
“那依您看,这事儿贤妃可是知情的?”
晋衡扫了她一眼:“女娃娃,我奉劝你一句,京中的聪慧人多了去了,你那点小聪明未必能够斗得过那群已经修成精了的老狐狸,我只说两个人,一个顾女萝,一个姬篱,这两人都是你打交道打得比较多的,你又何曾看透了?再说辛阙穆放,你又真以为他们那么单纯?在政治漩涡里长大的人,弯弯绕比你这在漠北长大的可不知多了几何。”
苏青的话又被堵了。
“贤妃此人,我现今看来很有些深不可测,所以你不要去招惹她。”晋衡见了苏青面上有受挫神色,安抚道:“我说此事只是要你平素多些个心眼,不然很容易被卷的粉身碎骨,但若是想要反击?你现今羽翼不丰,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这话倒是听得出来发自肺腑,不似之前有傲慢神色,苏青便温顺应了。
“我说这话却也不是没有依据,我在乾元二十年和乾元二十一年找寻两苏家的联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被苏简茹发现了,还收到了她的警告。我当时还未被磨平心气,又一心以为她毕竟只是个**女子,爪牙无论如何也伸不到外围来,就没有理,却刚动手没多久,便又被苏简茹发现了。还跳进了她织得网里面。”
苏青挑了眉。
晋衡笑道:“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老狐狸,居然也会被下套?但毕竟我当时还不是老狐狸,事实上,现今的老狐狸,最初都单纯活泼的很,不过是一步步变得现今这样了。”
“苏简茹没有露面,是苏家的一个长老出面与我谈的,他说他能够让我清白的脱身,却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晋衡的目光移向远方,言语中颇多感慨,“他们能助我到达臣子最巅峰的位置,能让我建立最庞大的官员网络,但是,有个前提,便是,从此后,我就是苏家的属下了。”
“属下”那两个字晋衡咬得很重,苏青听出来其中明显的不甘。
她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很难想象,左相能够到达今日这样的顶峰,背后竟是苏家帮的手,他的自尊势必不允许,但是那个时候却没能逃过。
晋衡便道:
“暮归,我今日所言,只是想要告诉你,盛京里的家族,不论是以前的五大家族,还是现在的四大家族,背后都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非你可揣度。你的把戏相较于他们来,只是旁门,甚至从来不需放在眼里。
我今日说了许多话来打压你,是因为知道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心中抱有的雄心壮志,但若是你看不清这潭水究竟有怎样的深浅,这种雄心壮志反倒会成为你的阻碍。
顾家也好,苏家也罢,甚至坐在最顶上的陛下,心中都各有各的计较。何况卫国建国这几百年来,处在黑暗里的事情还少了?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聪慧,但你也需懂得循序渐进之道,你现今还只是个编修,等你真正坐上了高位,再来寻这些真相,圆你最初心愿,却也不晚。”
苏青站起来,双手垂于身前,恭恭敬敬的给晋衡行了一个大礼。
她轻声道:
“晚辈暮归,受教。”
第二十二章 与青书
苏青走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在落雪,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她面前落过去,露在外面的肌肤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初九迎出来,随立在她身边,不语。
照晋衡的意思,是不甘心屈居人下,却也不希望她步了他的后尘,所以谆谆告诫。但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因为不甘心,而将她来作为他手中的兵刃呢?
南北两苏家当中联系千丝万缕,苏晏贤妃之间情愫若有若无,文皇帝隐于幕后纵观全局,四大家族水深难测,还有姬篱,穆放,辛阙,顾女萝,华千仪那一群人在台上打打闹闹,不知唱的什么戏。
苏青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初九贴心的捧上氅衣给她,她微微一笑,接过来穿上,问他,“这风雪看着什么时候停?”
“回主子的话,这雪才落下不久,正是越来越盛的时候,恐怕离停下来,还早着哪。”
苏青仰头看了看,果见雪粒子越来越大,风刮在脸上也十分疼。便道:“这会儿走马车也不大方便,我们去三皇子府坐坐,反正也不远。”
的确不远,一眼就能看到三皇子府的匾额。
初九道了声:“是。”
苏青现今觉得,京城里的人心都是摸不透的,苏青看不清他们的棋路,所以不敢信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是到了这个地方,信任反倒成了一种不敢去奢求的东西,就像是本身说话的那人是怀着好心的,但这好心到了别人眼里,却偏偏有了一点别的意味。
苏青现在也不知道她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前者人恶,看在自己眼里或许能让心中轻松些;后者人善,抱着最美好的期望,但到底不敢妄信。
一跌足便是粉身碎骨,又不是下棋,这种赌局,谁敢?
苏青不敢,她很惜命。
尤其是侥幸再活过来之后,她更不敢干脆去死了。
抬眼看见府邸就在前面,苏青走上去,却被门房拦住了。
“姑娘留步。”
苏青挑了眉头,她来三皇子府这么多回,还没有哪一次被人拦下来的,难道是姬篱吩咐的?
这样想着,苏青面色就有些冷。
门房显然看出来了,陪笑道:“姑娘您先别生气,是因着殿下已经去了南方办事儿,临走之前道封府闲置来着,所以现今谁也不许进去。”
苏青惊讶:“玉之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办什么差事去了?苏信呢?”
连珠炮似的,门房擦了擦额角。
“回姑娘话,主子是今晨早上走的,是陛下交下来的差事,至于是什么,奴才不过是个门房,并不知情。苏信也同主子一道走了。”
苏青一下子觉得很恍然。姬篱竟然走了?偏偏选在她心绪颇不宁静的时候走的?而且之前都没个音讯,也没谁告诉她?
但她随即又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姬篱同她又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他这样的人来照顾她的情感?说到底未免牵强。
但是还是不死心,问门房:“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门房茫然的摇了头。
苏青便只闭眼牵强一笑,同初九道:“走吧,我们回府。”
竟是往府里望一眼也不愿。
风雪天,初九行的很慢,磕磕碰碰回去天色也已不早,苏青半点劲头也无,下了马车直接奔房间去。
苏宥却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苏青恹恹的叫了一声,却也有些疲于应对,直接往里面走去。
苏宥拉住她,关怀的问道:“暮归,这是怎么了?”
苏青摇了摇头,“爹爹,我无事。”
苏宥叹道:“也不知你们俩这副模样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今晨你刚去左丞府上不久,玉之就来了。”
苏青慌张抬起头来,“早上他来过?”
“是啊,还说陛下派他去南边,给你留了一封信呢。”苏宥见她面上神色,赶紧将信给她递过来,“这就是了,你看看。”
心里却是一叹:明明也做不到心静如水,这么一场,又是何苦来?
苏青却已开了信:
暮归
此番落笔前,实际已是诸多思量,但到底瞻前顾后,写不出满意的文字来。心中诸多话语,但千丝万缕,当真不知从何说起,又,纵是匆匆开头,其笔墨言语,到底不能表达心境之万一,是以重返往复删来复往,却到底拿不出个定稿来。
此时天色已显露亮色,是以到底只有囫囵一写,你也便只囫囵看看罢,思绪错乱之处,也只作不知罢。
实则我知你心中不忿埋怨为何,纵是平常人,经此欺瞒一事,也会思之难弃,念念不平,何况你我?
但彼时却偏正逢上太子疑心,顾家试探的时日,我也只得小心行事,惟恐被他们看出分毫。
但若关原宥之语,私以为却不必特意说明,一是你并非京中长大女子,性情远比她们豪爽,二则,你本性聪慧,许多在其位谋其政的情感,不必我言明,你也明白。所以未必需得我来赘述。
我亦知你心中有许多疑惑,只纸张三言两语难以明清,若你想要知晓其中之事,大约还要等上些时日。
实则我昨夜去了你府上,不过在门外徘徊许久未进,内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闻者却心伤。独步到护城河附近,但见街景热闹,人潮涌动,焰火在远处一簇簇的升上去,绽放,又落下来,在地面碎成渣滓,黑色的灰土尘粒,原不似天空中完美。
人生自起伏不定,璀璨只在一瞬,可人生又经得住几个二十年?
我幼年时候与姜贵妃子嗣玩的极好,那孩童比我小上一岁,在皇子中行四,常在宫中追着我叫三哥哥。只我当初便被母妃告诫木秀于林的道理,是以从不出头。可那孩子毕竟单纯些,并不明白养精蓄锐的道理,在先生那里总处处压太子一头。
太子自来心气高傲,容不得别人半点比他强的,就在那孩子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特意同他撞上了,同他起了争执。太子气力大些,将那孩子径自推入池塘里。那孩子不明所以,一个劲儿的在池塘里唤着他的太子哥哥,但姬允却无半分动容。
我彼时在母妃宫里陪她说话,听说了此事,奔过去,看着他们把他打捞起来,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嘴唇也是保持着呼唤的姿态,却再无声音能从内传出来。
姬允在旁边,面上亦有沉痛颜色,所说故事也无一丝漏洞,但却偏他眼里的闪烁藏不住,我那时便起了疑心。
顾家便是因着这条线起来的,但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一则母妃家族早已知晓了这一点,二则,无论如何努力,四弟都已不能回来了。
思及枉然,想着前一日我们还在一同玩耍,去冷宫墙角下看望才产子不久的大白猫和她的孩子们,具是小小的一团,毛发柔软,轻声喵叫,第二日上午我们还同去上学,先生照样表扬了他,拈着胡须笑起来,四弟自己也是乐呵呵的模样。
但不过早晚,天人却已永隔。
头七那几日,我日日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不知从那个树丛草堆里窜出来拦腰抱住我,叫‘三哥哥’,仰起头的时候,仍旧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我没有亲眼见证他死亡的模样,心中便存着不大轻易的念想,总是疑心他还活着,就连那尸体,也被我当作是姬允特意找出来的,是来假扮他的。
或者我会想,若是我当初学的是岐黄之术,可又能否上前去看他的病症,并救活他?
他毕竟那么小,又无什么心计,只一味单纯。上天有好生之德,连盗跖之徒尚能容忍,又为何容不下一个他?
那段时日,梦境反倒成为一个乐地,毕竟梦境里四弟还会同我笑,还会同我说话,但就这梦境,于头七鬼魄归元之日,亦离我远去,从此再不复见。
生命之悟自此始,我却无前人品格,去寻那内心宁静与自由,只一贯执着于生命之脆弱,仅是想起,亦心痛难当。
天已大亮,书却未能悉意,此事他记,便只容后再谈罢。
甲午年正月初一辰初时分
草记谷薇堂
玉之
苏宥静立旁边,一直关注苏青面上神色,见她看完了,轻声道:“女儿呐,玉之不过辰时出门,又是马车,现在八成还就在城外,你可要……去看看?”
苏青凝住末尾玉之二字,看了好久,才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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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对不住大家,陪奶奶看完了春晚才回来写的,所以更晚了,抱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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