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真人的话,换来的是高遵裕残酷的冷笑。狄咏?若不是他与石越,他高遵裕怎会突然间几乎身败名裂?若非西夏人这次入寇来得这么及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石越与朝廷都不得不依赖更熟悉渭州军中事务的自己,他几乎不能翻身……一个“前郡马”还不如一条狗来得值钱!何况这个“前郡马”还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宫廷斗争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时的皇家,根本不会在乎狄咏的生死“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败,高遵裕能趁此机会控制局势,掌握陕西的兵权也是不错的局面。”月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即放弃了对高遵裕的劝说,“既然高帅已经拿定主意,那么,贫道以为,环庆那边,不做点样子,日后朝廷那里只怕不好交差“真人对朝廷的了解,还是略嫌不够。”高遵裕突然转过身来,好心情的解释道:“朝廷在乎的,永远都只是结果。如果石越兵败,而我能挡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挡住,只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会责罚我,相反,朝廷一定会嘉奖我,笼络我!何况,我的官位现在渭州知州,我对朝廷的责任,亦不过是守住渭州的疆土月明只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因为他知道,高遵裕说的是事实。
“本帅自然会集结人马,准备救援环庆!”高遵裕抚摸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关系重大,本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贼犯我环庆,兵力雄厚,本帅自需要一点时间来集结军队……”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个冷战。
“着人回报石帅,援军不日出发,望坚守待援。”
哗地一声,一只名贵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狰狞的笑容。
环州围城第十天城墙上战死士兵的尸体,已经没来不及清理。西北城墙的一角已经塌了老大一块。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环州城中,能拉动弓箭的士兵,已经不足千人。
狄咏的战袍早已染红,身上有着近十处的箭伤、刀伤。援军至少应当到了庆州吧?狄咏心中惨然,但也有一丝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李敢当!”
“在!”
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的人站地狄咏的跟前。
“投降的时候,你率领还能骑马的弟兄,开东门,想办法逃回庆州报讯。”狄咏平静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狄咏,断然拒绝。“下官绝不会投降!若等不到援军,下官与将军忠烈祠相见便可!万不可效法文焕那厮,身败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满城百姓被屠吗?”狄咏厉声喝道。
李敢当怔了一下,迟疑起来。但仅仅是一瞬,李敢当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墙的砖中。他单膝跪倒在狄咏面前,高声说道:“下官来之前,已向石帅发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从命狄咏无可奈何地看了李敢当一眼,叹了口气,转向何畏之,说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队突围吧。”
何畏之默默点头。
“李敢当,那便由你将我的人头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咏淡淡地下达着命令,声音异常地平静。
“将军!”李敢当哽咽了…
“我已经写好了奏折与遗书,若何将军能够突围,你便不至于被误会。”
李敢当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无论他能不能突围成功,我都不会被误会“一个时辰后,开城门投降狄咏语气平静地下达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命令。他的目光遥遥的注视着远方,很久很久也没有转移过,李敢当与何畏之则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带着敬重,也带着苍凉。虽然他们的心里,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狄咏此时的表情,既不象是愤怒,也不象是悲伤,而是——温柔。
此时的狄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想起了长安城中的娇妻,还是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最后留恋的看看这个世界?
这都已经没有人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匕首反手插进狄咏的心脏,狄咏的手似乎扶了一一下城墙,却迅速的滑倒在地,何畏之缓缓的走近他,狄咏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似乎在最后的一刻,他也并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表情看起来竟然特别的纯净,并不象是一个勇猛的将军。
何畏之轻轻地帮他合上双眼,。命后经当年送给石越的。何畏之轻轻的帮他合上了双眼,他的目光落在狄咏的胸膛上,匕首已经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只露出镶嵌着腥红宝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认出,这柄匕首正是他当年送给石越的,石越又将之送给了狄咏,最后由它终结了狄咏的生命。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鲜花铺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钟后,环州城满城大哭。
仁多澣与慕泽奇怪地望着环州城,不明白那哭声因何而发。
在前线战斗的慕泽,还是不断算计着异己部队的仁多澣,都对环州城又恨又敬。
这座小小的环州城,西夏军付出十天时间,以及超过一万余人死伤的代价。
慕泽已经准备好城破之后,要让满城人都为这种抵抗付出代价,也需要借此安抚死战的士兵。
最多只需要一次进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环州城墙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与慕泽面面相觑,所有的西夏军将士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环州投降了?!
环州城门全部打开。
从西城门出来一位身着素袍的宋军军官,缓缓向仁多澣与慕泽走来,他手中还捧着两个盒子。
西夏士兵们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军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让他过去。”随着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动向两边退开,给这位宋军军官让出了一条道路“下官大宋环州陪戎校尉李敢当,向仁多统领乞降1李敢当的喉咙中,无比艰难地吐出来这句话仁多澣与慕泽对望一眼,“狄咏呢?他如何不来?1
“狄将军人头在此。将军遗言,请仁多统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满城百姓一条生路。此为环州户籍册!”
仁多澣大吃一惊,“狄咏死了?”一个亲兵接过李敢当手中的木匣,打开来看,赫然正是狄咏的人头!
“狄将军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人头,换取仁多统领的仁慈。”
仁多澣没有回答李敢当,他执鞭远眺残破的环州城,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然知道狄咏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成为俘虏的,而且两国交兵……但是,不知为什么,仁多澣竟然没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户籍册。我答应你,进城之后,绝不纵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声说道。
“多谢仁多统领!”李敢当向仁多澣拜了一拜,突然也倒在了地上。
几个亲兵冲上去,翻过李敢当的身体,发现他的胸口,也插着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叹息道。'他的目光移过装着狄咏首级的木匣,高声命令道:“准备进城!”0o便在此时,便听到东城方向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未多久,一个士兵策马跑来,高声禀道:“有宋军突围“截住他们!”仁多澣身后的慕泽,不顾身份的发出了命令,表情无比狰狞。
庆州。
“高遵裕的援军,爬也应当爬到庆州了!”石越站在庆州城楼上,远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丢下了这句话。
环州城的五缕烽烟已经熄灭一天了。根据事先的约定,如果各城遇袭,只要城池未陷,五缕烽烟便永不熄灭。狄咏与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环州城,力拒超过十倍于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环州城甚至不会沦陷。
石越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以狄咏的身份,环州陷落,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只不过石越并不知道狄咏是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放弃了战死沙场的荣耀,而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连李丁文都忍不住劝说起来。
“然后被西夏人一路追杀至长安城下么?!”石越沉着脸反问道。“庆州城的得失,可能牵涉到整个战局。我身为主帅,没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这里了。”
李丁文闭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发什么神经,居然胆敢来进犯环庆?
谁也想不到,这不过是因为一个降蕃建功立业的野心。
“今庆州之将,先生以为何人可用?”石越转身离开城楼,走到李丁文身边时,身形顿了顿,沉声问道。
“贾岩、张蕴、王恩三人而已“正合我意。”石越点了点头。
紧紧跟在石越身后的丰稷脑海中立时浮过三人的简历。贾岩、张蕴、王恩都是开封人,但是经历却各不相同。贾岩是在禁军大阅时,由皇帝亲自选定,后又入讲武学堂优等毕业;张蕴是将门之后,本在刘昌祚军中,刘昌祚调至龙卫军,他亦随之而至环庆,此次龙卫军出征,是刘昌祚向石越推荐张蕴协助留守;王恩却是羽林卫士出身,因材武出众,才补放外任。丰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三人皆是名列史册,号称名将。但是在熙宁十年之时,贾、张、王三人,虽然各有骄人的资历,却依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与石越一起呆在庆州,并且被石越与他的幕僚看中“学生数日来,观察诸将练兵,惟贾、张、王三人旗鼓严整,虽驱使乡兵,亦能进退有度,法度严明。学生又与三人论军事,其谈吐见识,不与他将同。”李丁文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决心坚守,那么与其作徒劳的劝解,还不如积极想办法来面对将要出现的困难。率军作战,无论是他还是丰稷,皆无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说,军中名将,又几乎倾巢而出,前往绥德城,此时在中下级军官简拔人材,便是重中之重。
石越沉吟了一会,转头向丰稷说道:“以贾岩为正将,张蕴、王恩为副将,节制庆州城内所有部队,负责庆州城防“是。”
在环州城的烽烟熄灭两天之后,庆州城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到了西夏人的军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军队。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高高扬起的灰尘,向着庆州城席卷而来庆州城的号角在夕阳中吹响,发出悲呛的呜鸣声。站在城墙上的宋军士兵,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略带紧张地望着西夏军队肆无忌惮地涌向自己的城池。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偷偷回头觑望——在他们的身后,庆州城的城楼上,高高竖立着一面斗大的方旗,上面用浓厚写了一个巨大的“石”字!
尽管人人都知道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不过是个文臣,但是这面帅旗的存在,却给了庆州城的军民们莫大的安慰,以及战斗的决心西夏士兵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站在城楼上观战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古代战争的震撼感,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丝隐隐地兴奋。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处于被攻击的一方最近靠近庆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的仰视着面前的城池。从他们的身后,分出两只部队,分别向南门与北门杀去。
“围三缺一!”石越身后的李丁文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庆州城下。
慕泽挥鞭指着庆州城楼上的“石”字帅旗,高声笑道:“石越果然便在这里!”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宋人多诈,用兵当以谨慎为先。”
“是。”慕泽假装恭敬地答应着。一面高声命令道:“挑起狄咏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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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
在狄咏的首级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庆州城如死一般寂静。城楼之上,石越的脸庞开始充血,牙齿咬得轻轻作响。
狄咏的首级在庆州城外已经悬挂了整整三天。慕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领五百兵士前往庆州城外骂战,指着狄咏的首级羞辱庆州的宋军。但是这三天时间里,庆州城内的宋军,却并没有半点反应。犹如一只饿狗,眼见着一大块肥肉却无法咬动,慕泽的双眼都充满了血丝,每次望着庆州城墙都表情狰狞,恨不能一口将庆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仁多澣不愿意折损本部人马的心思,这几天几乎是赤裸裸地表露了出来,西夏军在攻破环州后,慕泽遣人威逼利诱,招降了几个蕃部,西夏军的总数又达到了四万余人,但是仁多澣既不愿意拿本部人马当炮灰,而临时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当攻城主力,慕泽便几乎是无兵可用。
而且庆州城也不比环州城,如果说环州不过是边境小城,距离环州二百里的庆州城却是西北重镇,虽然远远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险固,亦不及绥德城之高深,但是庆州城正当白马岭两川交汇处,阻山负水,人口数万,城长九里,亦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所以慕泽的行为,在仁多澣的眼中,却不仅仅是一只饿狗,而是一只疯狗!
若非从俘虏口中知道庆州城内能战之兵不过数千,其余多是战斗力低下的部队,仁多澣压根就不打算来攻击庆州。他和石越没仇,自然犯不着拼命。纵然此时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庆州城下,仁多澣也断然拒绝了采用蚁附攻城的方法——也许用这样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庆州,但是死伤必然惨重,前面的环州之战死伤虽然不是本部兵马,猛攻那么些时日,士气总有影响。所以仁多澣采用了历史上最常见的攻城方法——围而不攻,看看攻守双方哪一方耗得久。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方法,没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功,但是仁多澣压根就没有打算见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攻下了环州,围困过石越,这等战功,无论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远远望着在庆州城下高声骂战的慕泽,仁多澣眼中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蔑视的光芒。
“统领,这般叫战,宋军都是龟守不出,不如留下一点兵力吓唬吓唬石越,大军却绕道入陕,得点东西才觉实在。”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