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章敦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腿跨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敦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敦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敦深知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安敦的为人,这是一个名利心比自己还重的人,特别看重虚荣,对于官场排场,安敦十分重视。以他的性格,绝难想象会微服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敦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过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么说辞,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着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亲热地说道:“愚弟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敦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章敦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却听安敦笑道:“愚弟听闻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现在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敦笑了起来,朗声应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敦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根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时,却见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敦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敦,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敦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内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腰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女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敦,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内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射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妻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敦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敦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敦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操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操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敦,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根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敦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敦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待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敦,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敦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敦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敦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
章敦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敦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敦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敦,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敦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敦望见安敦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敦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敦几乎要以为安敦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敦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敦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敦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敦,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敦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敦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敦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浚、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苏子瞻。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敦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休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苏轼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敦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敦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敦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岂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敦顿时默然无语。安敦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敦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敦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敦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敦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敦,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