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说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某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立即便回想起当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堕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脱困,突围的儿郎十之八九,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澣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的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甚可耻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地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澣怀枭雄之志,欲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某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澣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想了一会,抬头注视何畏之,目光闪烁,问道:“其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如何?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澣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澣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垂首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用十分认真地表情说道:“章质夫的《兵事奏议》廷议早就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惟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欲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为‘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在其中为狄郡马建庙祭祀。而诸州军事小学校则首先招收忠烈遗孤以及父母死于战争之平民孤儿……”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说完,张守约便已经称赞起来。自从章楶《兵事奏议》通过以后,大宋各路都相继建立了振武学堂,在南方与沿海,还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学堂。而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也在两成左右的府州军监开始一一创建。虽然富裕之家与士大夫之家自然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男孩送入军校,但是也有许多非常贫困的家庭以及军属会为孩子选择这条道路——毕竟这是难得的全免费教育,可惜的是名额有限。而陕西路在这方面显然是严重滞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学政范纯粹对此兴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陕西战争不断,使得许多事情都被压积下来了。现在石越提出此事,却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的确如石越所言,战争之后,势必会增加许多孤儿,将这些孤儿招入军校,绝对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扫过张守约与何畏之,道:“振武学堂与军事小学校之山长,按例自然是张大人兼任。但是张大人军务政务繁剧,还须有一个祭酒协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动,但同时却又有几分犹疑。
石越的邀请颇具引吸力。虽然振武学堂只是培训节级的军校,远远比不上讲武学堂之影响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节级是肯定要升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认为军事小学校的学生,很可能会成为将来大宋军事力量的骨干。而陕西路因为身处宋夏边境,其在大宋军事力量中,绝对能占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这从长远来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的。
但问题是,何畏之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久的耐心。
出于一种天性,他隐约感觉到宋夏之间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其爆发的时间却不会太久了……为了在宋军中得到较快的提升,为了自己的抱负,何畏之认为自己应当设法进入禁军体系才对。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说道:“只要先生答应,我可以允诺,先生随时可以回到禁军领兵。”
何畏之被石越识破,心中不由一凛,忙欠身说道:“敢不从命。”
当晚。与仁多保忠的第二次会面没有任何意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签订密约草约:双方许诺在密约正式签订之后,不得相互攻击。但这一条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毫无价值的,石越无法代替皇帝与两府决定宋朝的和战;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恶。事实上,被称《环州之盟》的密约上面,充满了这样至少是无法立即兑现的条款。仁多澣许诺的基础,是需要秉常夺回政权。在秉常夺回政权之后,夏国许诺永远向宋朝称臣,在国中推行汉制,双方互市并且扩大通商的规模,并且在大宋需要时,协助大宋出兵,夺回包括大同府在内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许诺,则是大宋愿意暂时不进攻西夏,并且,在夏主夺回政权之后,派遣学者、颁赐书籍,并请求皇帝下诏旨,支持其推行汉制。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大宋愿意出兵相助。
除去这些之后,才是密约中较为实际的内容。双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愿意卖给仁多澣包括茶与棉布、丝绸、香料在内的大部分商品,同时愿意出售部分武器给仁多澣——自从钢铁业大步发展与军器监改革之后,宋朝整编禁军兵甲之精良,已经超过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产能,更为西夏所望尘莫及。让仁多保忠遗憾的是,石越断然拒绝了卖震天雷或霹雳投弹的要求,也不愿意卖盔甲与铁锭。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仁多澣的筹码少得可怜——作为回报,仁多澣将卖给宋朝一定数量的战马、牛、羊以及食盐。同时释放全部宋军战俘。
惟一让仁多保忠认为是意外收获的,是石越同意释放几次战争中仁多部的战俘,并且愿意释放一部分仁多澣指定的其余部落的俘虏归夏。虽然这是有条件的——每三个战俘换一匹两岁到三岁的战马。但对于人多即是力量,特别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带着满意离去的仁多保忠在两天之内,就放归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军俘虏。石越在迎接这批战俘归国之后,便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张守约。为了防止种谔从中作梗,石越先将种谔调回庆州,又留下一个安抚司官员协助张守约处理互市事宜,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没有打算认真的遵守环州密约的心思,尚未返回长安就显露无疑。
他的车驾刚刚离开庆州不到百里,石越就给延州颁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横山活动的僧人将横山的部落分成两种,凡是对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归还全部俘虏,并且许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征赋役的诺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随西夏的部落,则将其俘虏全部斩首,将人头送还其部。并命令种古与姚兕、刘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溃退时趁胜占据了许多要寨,将锋线推进到横山脚下的宋军延绥军队,在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后,在二月中旬大雪将化未化之时,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袭了超过十个不肯亲附宋朝的横山部落。这些被偷袭的部落命运迥异,被种古麾下的吴安国部攻击的部落,除了酋长与抵抗的战士被杀之外,大部分都成为了俘虏。虽遭灭族之祸,但是结局还不算太惨。但是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却惨不忍睹——姚兕不顾僧人的劝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虏,于是宋军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诸部落无遗类,被姚兕部屠杀的横山蕃部达三千余人。这直接导致后来没有一个僧人愿意替姚兕部作向导,智缘大师更是因此与姚兕翻脸。当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儿不敢夜哭。
一时之间,横山震动。
在宋朝的软硬兼施之下,横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极少数部落负隅顽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册封,派遣子弟入蕃学,表示归顺之意。
从熙宁十一年到熙宁十二年,两年之内,战争在横山从未真正平息过。因为根据大宋枢密院后来颁布的数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将横山划入版图之内,归于延州管辖,并且明确下令,不允许横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于是一方面宋朝大张旗鼓的赏赐归顺的部落,皇帝甚至亲自下旨,替在京横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面那些没有遣子弟入汴京蕃学就读的横山部落,却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宋朝的僧人绘制出来的横山地图,详尽得连横山土生土长的蕃人都要自叹不如,因此整个横山地区,几乎成为宋军的后院。每一个部落被攻击之后,其首领的人头便会传遍横山,而其部众则会没为官奴。
西夏经营了百年之久的横山地区,就这样在短短两年之内易手。而此时,西夏人根本无暇顾及到这块地区。
而整件事的策划者石越,在发出收复横山的命令之后仅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叙职”的诏书。一直等到智缘愤怒的书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后悔自己那道“便宜从事”的命令。而这个时候,无辜的人已经死去,而枢府与卫尉寺对姚兕的处罚,不过是将其调入讲武学堂做教官——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左迁还是奖赏。石越并非万能,有一些陋习,他也无可奈何。
熙宁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吕惠卿手中端着一方绀青色的砚台,细细观赏着。这方砚台雕成仙鹤展翅之状,制造精美异常,堪称巧夺天工。他用手指轻叩,砚台即发出金玉之声。
“此砚用金雀石制成,邵雍有诗专赞此砚:铜雀或常有,未尝见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灵岳。剪断白云根,分破苍岑角。水贮见温润,墨发如镵削。”站在下首说话的是吕惠卿之子吕渊,其面貌俊朗,衣衫素洁,颇显飘逸不群。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神似吕惠卿。吕渊自小在福建长大,虽是吕惠卿子侄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成人之后酷爱道家之术,不仅无心科举,更是经常游历四方,平素连家都难得回来一次。这个儿子,在吕惠卿看来,实是家族之耻。
“是么?”吕惠卿的声音十分冷淡。“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给父亲。”吕渊的语气也有几分生硬。
“哦?”吕惠卿有几分意外,斜睨吕渊,问道:“谁家想求官耶?”
吕渊默然不语,嘴角却露出傲然之色。
“送砚之人,并无所求。”
“哦?”吕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以昌王之尊,当无所求于父亲。”吕渊的话中有几分得意。
“你说什么?”吕惠卿霍然变色,望着吕渊,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吕渊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昌王托人送给父亲的礼物。”
吕惠卿的脸在一瞬间,便如铁一般发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砚台,冷冷说道:“这是何处来的,你便给我送回何处去。”
“父亲如何这般拂人脸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闭嘴!”吕惠卿悖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何如此生气?”
吕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吕升卿本待劝解,这时更不敢说话,只是和吕和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却听吕惠卿厉声问道:“你二人有无瞒着我结交宗室?”
吕升卿与吕和卿都是吓了一跳,二人连忙摇头。一齐道:“朝廷禁令甚严,我等再不知轻重,亦不敢胡来。”
吕惠卿犀利的目光扫过两个弟弟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们的内心。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吾家富贵已极,若是不知收敛,必有灭族之祸。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错,轻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须要牢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