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是以下犯上,朝廷出兵,是正三纲五常,一介使者至辽,休说契丹无力西顾,但是有力,大义之前,亦只得拱手。否则日后辽主无以服天下者。我军亦不是不能战,石帅主持西事,屡战屡胜,区区一个王韶,何关大局?”
“这么说,西方果然要打仗?”阿卡尔多兴奋的插话问道。“大宋皇帝要出兵替一个国王平定叛乱的臣子?”
“天才晓得。”柴远大大咧咧地笑道,“听说司马君实几次叩得头破血流,谏阻出兵……”
“那朝廷养我们做何用?”一直不愿意多说的种师道忽然语气激烈地说道。
柴远顿时吃了一惊。
“朝廷并非没有能战之兵,禁军整编已完成了八成。不取灵夏,养兵何用?”种师道声音不高,但是却是辞气慷慨,显然对于司马光反对伐夏十分不解,对于种师道在内的大部分北方世家子弟来说,司马光一直是他们所尊敬的人。
“禁军整编已完成了八成?”柴远却愣住了,《新义报》去年底曾经报道过禁军整编的事情,当时报上说对辽部署的禁军整编顺利,但是对西夏部署的禁军整编却因为战争而进展缓慢。显然,《新义报》没有说真话。
种师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轻描淡写的掩饰道:“我不过是推测而已。以我的阶级,亦不能知道这些事情。”
阿卡尔多对宋军有多少军队完成整编不太感兴趣,他用旁观者的语气笑道:“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用兵,其实只要打听一下陕西的粮价有没有上涨便知道了。”
柴远赞道:“果然是高见。”
种师道含笑望着阿卡尔多,心里面对这个蕃商也不由得开始另眼相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若朝廷果真有意西北,此时虽然未必集结兵力,但是却一定会开始暗中筹措粮草,否则,朝廷的三公九卿们,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这个年轻的军官,此时还并不知道,居高位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让有识者失望。
三人如此边吃边交谈着,忽然,听到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听到奔马急停的嘶鸣,有人牵马进入驿站,大声说道:“驿丞,好好喂喂这匹马,快烧点热水,热点小菜,我还要赶路。”
“哎。官人,这边请……”驿丞答应着,引着来人往前厅走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一股寒风吹进厅中,众人不觉一齐缩了缩脖子。便见一个戴着英雄帽的英俊的中年军官大步走了进来。种师道看到这人,不觉一怔,忙站了起来,军官显然也看到种师道了,远远便笑道:“彝叔,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听说你在朱仙镇么?”一面笑着,一面走近。
种师道连忙抱拳还礼,“遵正兄,你怎的来陕西了?”他心中的确是非常奇怪,这个军官,乃是宋朝另一个武将世家、世世代代替大宋镇守府州的折家将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折可适。折家虽然是羌人,但是世代忠义,颇得宋室信赖,府州知州,向来都是折家世袭,现任府州知州,便是名将折克柔。而折家的男子,大多都有武职在身。象面前这个折可适,不过三十岁,便已经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有点公务。”折可适笑了笑,向柴远与阿卡尔多告了罪,对种师道说道:“彝叔,后面叙话。”
种师道也向二人告了罪,随着折可适走进驿馆后面小院的一间房间里。驿丞将一直备着热水端了一盆来,放到坑边,折可适一屁股坐在坑上,将马靴、袜子脱了,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的叫了一声:“痛快!”驿丞已将酒菜端到坑边的小案上,折可适也不理会种师道,一面便吃将起来。
种师道笑吟吟望着,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他注意到折可适腰间有一块银牌。种师道与折可适用两种类型的人,折可适不拘礼数,洒脱随意,注重实效;种师道却是时时刻刻用最严格的武人要求来要求自己,举止有度,注重风范。但这样不同性格的人,真正交往过的时间也不多,却是极好的朋友,这正是世间可奇怪的一种事情。
“彝叔是去延绥行营罢?”折可适吃了一口酒,看着驿丞退了出去,便开口问道。
“你不是要去宣武军么?莫非传言有误?”
“原是要去宣武军第一军。”种师道略有点自豪地说道,宣武军第一军,是步军教导军,号称大宋最精锐的步军部队。能够进入宣武军第一军做武官,没有本事是不可能的。
“怎的来了延绥?”
种师道笑道:“托了点关系。”
折可适理解地笑了笑,“想打仗?”
“是啊。宣武军没动静。按兵制改革的方案,整编后,朝廷在陕西的马步禁军有十七万,加上蕃兵、沿边弓箭手,总兵数过二十万。打个西夏,足够了。我怕朝廷不去调动京师附近的部队,宣武军是殿前司的……”
折可适笑着摇了摇头。
种师道是明白人,立时问道:“你来陕西,河东的飞武军、飞骑军都要参战?”
“难道西夏就是陕西石子明的事?”折可适白了种师道一眼,“我们折家和西夏人打了一百多年,难不成算总账的时候,反要落下了我家了?”
种师道笑了起来,“也是。不过朝廷没有议定打不打……”
“你以为今上忍得住么?”折可适蛮在不乎地笑了起来,“石子明费了这么多心机,不伐灭西夏,他万般辛苦为谁忙?我从北面过来的,你去河边看看,现在江河刚刚解冻,河面上就热闹起来。运往延州的都是些什么?粮食!一船一船的粮食!”
“啊?!”种师道吃惊得叫出声来。
“陕西粮价没有半点波动。熙宁十二年陕西大熟,石越下令不许半粒粮食出陕,熙宁十一年打仗的军粮都是外路运来的,熙宁十二年陕西军费,也是外路运进。你说说陕西路存了多少粮食?河面一解冻,又开始往陕西运粮……石子明不是铁了心要打西夏,他折腾这些事,不是有病么?”折可适压低声音,又说道:“若说长安那位没有圣心的默许,打死我也不信。不论怎么闹腾,官家的心是铁定了,石子明的心也铁定了,这仗就非打不可。”
“遵正兄说得在理。”种师道搓着手,更加兴奋起来。
“当然在理。”折可适得意笑着,一面朝种师道呶呶嘴,种师道忙上前从热水壶中掺点热水进洗脚盆。折可适笑道:“你们种家,我就看你最顺眼。种朴和种师中呢?还在拱圣军和朱仙镇?
依我说,你劝劝种朴,别去拱圣军,那是老头子待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要真刀真枪到前线来挣功名,拱圣军有什么本事?别看它是殿前司的,都是花架子,我带一千蕃骑,就可以吃掉他整个军。“
“那也不是他本意。拱圣军平日操练也极严的……”
折可适摇着头,满脸不屑,“朝廷最好不要派这些殿前司的禁军来打仗,他们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契丹人就够了。”
种师道笑道:“遵正兄,还没说你怎么来陕西呢?”
“我?官家要问我叔叔的意见,我去送表章。顺便去长安,拜访一下名满天下的石子明。绕了这个大弯子,生怕耽搁了时间,只得昼兼程地赶,可把我累着了。”折可适轻描淡写的说道。种师道心中一动,却立即知道折可适的用意:如果果真要和西夏开战,折家肯定想知道未来的主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石越毫无疑问最可能是主帅,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文官,折家这样的武将世家,可不会凭他的名声就服气,他们总要眼见为实才肯放心。若是石越不能让他们服气,折可适前往汴京,一定会反对石越为帅——虽然折家的意见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以折家在边疆的威望,毫无疑问还是很重要的,何况此时朝中有不少痛恨石越的人,不愿意让石越来立此大功。
种师道几乎可以肯定,折可适怀中,有两封不同内容的奏折。这一瞬间,种师道有几分犹疑,他很想出言劝阻折可适,如果折克柔的奏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打击石越,对于西夏的战局,绝不是一件好事。种师道从来不相信朝廷会派一个出色的统帅给他们,以对一个文官的要求而言,种师道对石越已经够满意了。
然而,种师道也知道,折家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复杂地望着折可适,种师道终究还是吞下了到嘴边的话。
就让他们自己去判断吧!
陕西路京兆府。
安抚司官衙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在辕门外面,依然是停满了车辕相接的马车,衣着体面的达官贵人带着或忧或喜不同的表情进进出出。
安抚司的亲兵护卫们神情也很轻松,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样子,惟一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些亲兵护卫们,依然身着素袍,没有换成宋军常见的红色战袍——石越对已故的太皇太后,有着他自己的尊敬。所有的长安人都知道,安抚司自接到丧报之日起,便在内部停止了一切娱乐与庆祝活动,直到此时,亦未恢复。
折可适自从进入长安城之后,便感觉到一种异样。
这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长安。
长安城古老而常见的坊墙,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区内,出现了鳞次栉比的商铺,还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走贩。甚至于连安抚司的辕门之前,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贩。
即便是折可适这种不太关心民政的武人,也听说过在陕西发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陕西推行的另一个引起举国议论的重要举措,便是他与刘庠一道,断然改革了陕西一路计算户等的方式,下令牛马桑树,凡十匹(树)以内,不必计为户产。这个措施推行之后,陕西路内有无数的民户户等下降,其相应的赋役也因此大为减轻,无异于一次大规模的减税。而在另一方面,农户们也因此没有了顾忌,敢于大胆的种植桑树,牧养牛马,生产的积极性立即提高。虽然陕西路当年因此两税收入大减,石越与刘庠的考绩都被评为“下”,但既然皇帝陛下决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陕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担政治风险却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支持),这件事终于也得以坚持下来。
但老天永远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长期的好处,就必须忍受短期的损害。连折可适这种几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内,陕西路都必须接受两税大幅减少的现实。石越在《秦报》上撰文为自己辩护之时,也坦率的承认了这一点。虽然从长远来看,民间的富裕会使得陕西一路最终恢复元气,从而导致农业的恢复与商业的繁荣,商税农税都必然会有相应的增长,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认,他绝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都需要时间。牛马不会一年满圈,桑树不可能一年成材,这只是简单的现实。
为了弥补两税上的损失,石越必须另觅善法。
想在短期内获得最大的利润,内陆永远比不上沿海。
泰西诸国对于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的追求仿佛没有止境一般,海外贸易的利润并没有因为规模的扩大而降低,遥远的市场远远没有饱和,宋朝从中攥取了难以想象的丰厚利润。而处于大宋海船水师控制之下的环南海地区,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宝库,香料、木材、药材、粮食……它八成以上的产品卖到宋朝本土,只有不到两成被运往西方以及高丽、日本国。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仅仅只限于初步开发的环南海地区所能满足的。因为土著居民对于劳动缺乏兴趣,而愿意远赴海外的宋人是绝对少数,特别是北方的宋人,有着严重的水土不服问题,所以,尽管私下里使用强迫或欺诈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况渐渐普遍,但在南海地区经营的宋朝商人,始终面临着劳动力严重不足的困境。制约着宋朝海外贸易再一次飞跃性提升的诸种因素中,航海技术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劳动力的缺乏、生产能力的落后、海船的总运量的局限,才是至关重要的。而这一切,归根到底,都要归结到有限的生产能力之上。
对于沿海地区而言,需求与价格并不是问题,产量与运输才是症结所在。大宋的物产,总能给西方的人们惊喜,甚至连胡椒这样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在西方卖个好价钱。
但对于内陆地区而言,需求与价格都是问题,产量与运输则是更大的问题。
穷困的农民购买力有限,商税与关税以及高额的运输成本、有限的产量,都限制着价格,居高不下的价格反过来又进一步限制人们的购买力。在这里,几乎没有捷径可走。商业的繁荣必须以农业与手工业的发达为基础,否则就是缘木求鱼。
石越并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陕西路也有陕西路的长处。
在陕西一路,驻扎着总数十余万的禁军。与石越出生的时空的普遍误解不同,宋朝的禁军享受着极好的待遇,其购买力远非普通民众可以相比。为军队服务的贸易很快便成为陕西商业的主流。石越提供了种种方便,让商人们掏空禁军官兵的口袋,然后他再从中厘税,以弥补税收的不足。
除此以外,陕西路还可以与西夏、吐蕃互市,这种受控制的边境贸易虽然不能与海外贸易相比,但是边境贸易毕竟是边境贸易。从仁多瀚手中买到牛马,除了满足了军队的需要之外,石越下令将牛租借给有需要的农户,收取相应的牛租。另一方面,他不仅允许民间商人与西夏、吐蕃人互市,还公然放宽数量与种类的限制,以扩大贸易总量,自己从中抽取十分之二的关税。
这种种措施,使得陕西一路商旅渐多,做为陕西中心的京兆府长安,其商业自然也相应的繁荣起来。但是尽管如此,熙宁十二年与十三年的时候,无论是石越还是刘庠,都知道府库其实是何等的拮据——这一点点开源的措施所带来的收入,相比推行种种建设所耗费的钱财,以及为使民众休养而流失掉的税赋来说,简直可忽略不计。
这两个人都只是为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坚持着。
石越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连现实的问题都不能处理好,却整日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