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
将领们很容易地达成了共识。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没有水的地方过夜,别说人受不了,连马也会受不了。而且对于拱圣军的大部分将领来说,他们并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却并不喜欢住在帐篷里忍受来自风沙草原的寒冷夜风。在杨柳墩,至少还有一些土房。而且,无论如何,住在村庄的感觉总要好过住在野外。
于是,拱圣军开始了在黄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军。
很快,拱圣军便知道了实战中的夜晚行军与平时的训练与演习相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准备充分的火炬,没有事先探测清楚的道路,黄土丘陵沟壑地区的地形始终是陌生的,凭借着模糊的月光,举着简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着。这个时候若还指望着队形,简直就是海外奇谈。因为有战马不小心失蹄受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马牵着战马步行前进。而更大的挑战是给辎重部队的,骡马一不小心就会将车辆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当中的坑洼内,事故接连不断的发生,把辎重部队所有的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夜晚不仅仅让行军变得加倍艰难,也是探马们诅咒的对象。按照《马军操典》,他们不仅必须冒着生命危险,高举着火把,向同伴与向敌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万一之时用自己的生命来给部队赢得时间;同时,他们的视线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发现敌人变得更加困难。要搜索的地区是如此广泛,而人手却始终是有限的。面对着夜晚这个敌人,这些军中的精干兵士,也第一次丧失了信心——他们不仅仅人手少,而且每个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停留,同时他们也一样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坐骑,但是在夜晚当中,可疑的地方却实在太多了:夜风吹拂着深草的摇动,凌乱的土石,都能让人疑神疑鬼。但你却无法一一去检验,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来判断。
然而,最让人难堪的是,整体来说,拱圣军什么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经验。
但是无论如何,每个拱圣军的将士,都相信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既便他们走得磕磕碰碰,但是却没有人想过要停止前进。
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杨柳墩终于在望了。
前锋部队离主力差不多有两里之遥,此时已经进驻村中,并且开始了警戒。探马们也没有发现异常——这似乎已经只是例行公事了,没有人相信会有敌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期盼着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经历一整天的劳累,几乎人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只不过恪于军纪,没有人敢窃窃私语,更不用说大声喧哗,否则早就欢呼起来——按宋军的军法,夜晚行军时喧哗私语,都是立斩不赦之罪。
士兵们自觉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赶到杨柳墩。
但便在拱圣军所有将士最放松的时刻,突然间祸从天降。
便听到四面忽然鼓角齐鸣,从弓弩射出的箭,在黑夜便如同一片遮蔽天地的铁云,飞向拱圣军的队伍,化为箭雨落下。在一瞬间,许许多多的战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死于非命。符怀孝的中军因为他的帅旗既便在黑夜中也过于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击,尽管亲兵们拼死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他们的将军来挡住致命的攻击,但是符怀孝的左肩还是中了一箭。他一刀砍断箭杆,忍着疼痛不断的下达着命令,试图将部队结成阵形。
但在西夏人连续不断的箭雨打击下,拱圣军已经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将领有能力将自己的部队组织起来,用一条条生命为代价,依靠着盾牌、战马与辎重车辆,艰难的构成一个个小小的方阵防御圈。便依靠着这些中坚力量,拱圣军在这样的突然打击下,竟奇迹般的没有溃散。
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西夏军队,只见从山坡上,树林中,西夏潮水般的涌出来,在弓箭的掩护下冲向拱圣军。素来占据着远程火力优势的拱圣军,此次却完全被敌人所压制,任由着西夏人不受阻挡地冲向自己的阵地。
“投弹!投弹!”副都指挥使张继周凶神恶煞般的怒吼着,一面挥刀砍倒两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士兵,一面指挥着士兵构建阵形。几十个士兵在他的指挥下,朝着进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几十枚霹雳投弹,“呯”!“呯!”数声巨响,炸翻了数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冲了上来。
“直娘贼!”张继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提着马刀便迎着西夏人冲了出去,数百名战士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大喊着冲上前去,与西夏人混战在一起。
但西夏人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仿佛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张继周率领的敢死队,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围当中。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种朴是少数依然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将领。
郭克兴在西夏人的第一轮突然袭击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国。种朴来不奇%^书*(网!&*收集整理及悲伤,便接过郭克兴的责任,率领身边的士兵利用战马为屏障,躲在马后面引弓还击。随着慌乱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断加入,他迅速构成了数百人规模的阵形。数百人列阵射击的威力远远大于同等的士兵漫无目的射箭,他们一次次齐射,给予西夏人极大的伤害。他这个小阵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为西夏人反复冲击、射击的目的。
种朴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属,一面作战,一面缩拢与其他部队的距离。
他们必须靠拢。
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编制可言,士兵们还没有完全混乱,全是得益于军制改革后实施的一系列措施,士兵与军官们都根据服饰与胸饰来寻找自己的指挥官与下属,不同营不同指挥的人临时搭配在一起,组成临时的阵形,顽强地抵抗着敌人的进攻。他们秉持着相同的骄傲与传统——宋军结成防御阵型之后,便是任何军队都难以战胜的对象。
士兵们一旦投入作战,紧张与兴奋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乱,指挥官的声音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同天堂纶音。当种朴同一级别的武官纷纷稳住阵脚之后,拱圣军的慌乱便开始渐渐消退。
到了这个时候,拱圣军的将领们才能缓过神来,考虑他们当前的处境。
西夏人选中的作战地点,是一片不适合骑兵作战的狭长区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护,削弱宋军的防卫力;而用步兵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试图击跨拱圣军的防线。而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骑兵一定等在某处,当他们开始溃退之时,这些骑兵便会穷追不舍,彻底葬送拱圣军的威名。
但他们同样也不可能在此处久留。
这里无法发挥拱圣军的长处,而且拱圣军的力量在西夏人的突袭中已经被极大的削弱。数以千计的士兵死伤,无数的将领殉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于此,无异于自居死地——已经没有人对前锋部队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战且退,杀出重围。
符怀孝此时已无任何杂念。张继周已经战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时,他还不能死。以宋军军法,弃主帅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受审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圣军一点力量。他不愿意自己成为大宋的罪人,成为拱圣军的罪人。他默默估算过,他们还有三四千匹战马,只要出了这段地区,便不至于被西夏人全歼。
第五营都指挥使双眼通红地冲到他面前,嘶声道:“事急矣!大人速引兵突围,末将当为大军断后。”说完,不待符怀孝答应,便振臂高呼道:“没马的兄弟随我断后!”
符怀孝咬咬牙,吐了一口血痰,厉声吼道:“无马者断后,有马者随吾突围!”
拱圣军的士兵们默契地交替掩护,变换着阵形,丢失了战马或者战马被射杀的将士自觉地归入新的后军当中,凭着辎重、战马的尸体列阵,与西夏人对射。原本在第五营都指挥使阵内,还有战马的将士也没有离开——西夏人的进攻越来越猛烈。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睛,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在准备突围之前,符怀孝组织了一次逆袭。在西夏人两次攻击的短暂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发起了冲锋,打了西夏人一个瘁不及防。但是西夏军的将领反应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战士便被淹没在西夏士兵的人潮当中。
抓住西夏军注意力被吸引住的这短暂时间,拱圣军残存的主力开始后撤。
当稳住心神后,符怀孝发现西夏人并非是四面合围,而是在东北方向留了一道口子,他还记得那是来时的一条岔道入口,当时他问过主管情报的参军,知道那边有一片宽阔的地区,适于骑兵驰骋。
那后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骑兵在等候。
但是,拱圣军此时也需要那一片宽阔的地区。
种朴率领着六百多名骑兵组成前军,替突围部队打头阵。他的任务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开那道口子,替大军杀出一条生路来——而如果那条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话,那么他与这六百战士便是试探敌人虚实的牺牲品。临上马前,种朴回头看了一眼负责后卫的袍泽——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块块岩头,这些必死的勇士们,始终骄傲地矗立在那里,抵抗着西夏人一轮又一轮凶猛的进攻。因为地形的缘故,拱圣军的阵形怎么看都显得很薄弱,不断有人倒下,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余准备突围的战士,此时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雳投弹回击着敌人,黑夜中,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人马的惨叫,爆炸的火光。
种朴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水的液体,朝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跃身上马,举刀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喊声四起,响彻夜空。
这是拱圣军的骄傲。还活着的拱圣军将士都被这喊声激发了内心的骄傲,他们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军!
六百余骑以一种过份单薄的队形,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向符怀孝所选中的那个路口冲去。既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与星光,人们也能感觉到那种马踏大地的震动与绝决。
西夏人立刻发现了这支想要突围的部队,但他们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在那个方向,种朴与他的部下们不断有人落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却是在黑夜中因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马,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攻击——否则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拱圣军上下都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批批部队追随着种朴部向缺口冲去。
西夏人的进攻更加疯狂起来。
断后的拱圣军战士不断的战死,甚至还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脱力而死,却没有人畏缩。的确,对于拱圣军来说,既便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也有战死而不退的理由。不过此时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袍泽们都在战斗!
每个人都高喊着“吾皇万岁!”然后从容赴死。但他们捍卫的,却绝不仅仅只是皇帝与拱圣军的骄傲!
野利赞与贺崇榜各领着两千骑兵,马衔枚,人噤声,安静地潜伏在一个小山坡后,这里正居于拱圣军突围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临下,借着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数里的情形,而同样的夜晚,在坡下却很难发现坡上的情况——如果有人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四千骑兵,在黑夜当中以战斗队形布开,远远望去,便宛如两片阴森森的树林。
在梁永能的算计中,象拱圣军这样带着辎重的大队骑兵欲往盐州,则必定要经过杨柳屯;而通往杨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条,这条道上,二十里内,又只有这一个岔道口。他既在必经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圣军遭到埋伏后,一定会被击溃。所以梁永能让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领一支骑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为了全歼拱圣军,扩大战果——溃败的宋军只要还要找得着方向,这里就肯定是逃窜的路线。而贺崇榜与野利赞的任务也应当很轻松,就是收拾一些溃兵;但立功的机会却不小——只要拱圣军主将不死,野利赞与贺崇榜就有机会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对于自己所领的将令,都感到十分满意。
野利赞一早便与贺崇榜商议,无论如何要生擒几名宋军高级武官才称得上功劳。而最佳目标,当然是拱圣军都指挥使符怀孝。
隐隐听到主战场的喊杀声、爆炸声,可以想见那边的战况极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符怀孝不要这么倒霉,无论如何,也要活着逃出来成为自己的俘虏才好。
战斗开始不久的时候,便不断有零星的骑兵或者无主的战马惊慌失措的闯入二人视线所及的范围,不过这些既非野利赞与贺崇榜的目标,也不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二人依旧耐心的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的大溃散却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连零星的溃兵都渐渐绝迹。有一刻钟,野利赞与贺崇榜几乎以为拱圣军已经投降了。但隐隐的杀伐之声,却分明告诉他们另一种现实。
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绪宠罩内心。难道自己最终只能一无所获?野利赞与贺崇榜在心中暗暗哀叹自己的时运不济。
便在二人耐心将要丧尽的时候,一阵疾如暴风骤雨的蹄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二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仔细眺望,只见星光之下,从路口冲出一队骑兵来。
野利赞心中一阵激动,抑制住想要冲杀出去的激动,死死地盯着这一队宋军。一面还担心的望了贺崇榜那边一眼,虽然二人领命之时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带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赞为主,除非遇到意外,贺崇榜的部队必须在野利赞出击后才能出动。但是,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因为将领压抑不住而擅自行动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贺崇榜部似乎并无异动,野利赞放下心来,继续观察这支突围的宋军——他已经认定这是“突围”而不是“溃败”,虽然是在黑夜中,难以看清楚宋军具体的人数与构成,但是这支宋军的行动一致,与溃败的情形实在相差太大。
野利赞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拱圣军。败而不乱,才是真正的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