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石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挥鞭住家中狂赶,什么也不敢想,深怕此时一想那些种种可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将他吞噬掉。此时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众多,熙熙攘攘,而从西华门到石府,还要经过许多条热闹的大街,他既没有带仪仗,更无人清道,这般纵马狂奔顿时沖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街上巡逻的卫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还是个疯子,也叫喝着跟在后面狂追不止。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马来,连马也不顾上,便径直沖进府去。紧随而来的卫队在石府前面面相觑,显然是大感为难,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要入府搜查。正没奈何处,又听两骑从后面沖来,两个少年下了马,一个书僮打扮的人翻下马来,便也径直沖进府中。另一个少年公子却勒马望了这些卫队一眼,冷笑说道:“你们快快散去,这是你们呆的地方吗?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说是柔嘉县主做的。”
那些卫队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停留?顿时散去。那个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马,便柱石府走去,竟也没有人敢加阻拦。
石府中的下人,正乱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也无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内堂。却见蜀国公主、清河郡主、王倩、程琉都坐在那儿发呆,阿旺等几个丫头走来走去,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石越却不在堂中,便高声问道:“石越呢?去哪了?”
蜀国公主抬眼望见是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进产房去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的风俗,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此刻的石越又怎会理会这些忌讳?
那少年笑道:“啊!我现在看他可顺眼多了。鲁郡君怎么样了?”
蜀国公主摇了摇头,黯然说道:“还在半昏迷当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国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什,轻声祷告。
少年的脸色立时黯淡下来,也不多说,转身便往产房走去。
慌得众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
柔嘉却早已闯进产房之中。
这个少年,正是柔嘉县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国公主等人来看访梓儿。不料竟然赶上梓儿早产,家中虽有男子,除了唐棣外,却都不敢踏入内房。而众女子中,有生产经验的,也唯有蜀国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国公主来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儿难产,性命堪危,当下一面吩咐稳婆来引产,一面便急急忙忙带了柔嘉进宮。因为怀胎六月早产,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蜀国公主念在相交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让石越回府不可,同时也好带来御医。
好在蜀国公主见了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立时得到应允。蜀国公主这便带着御医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却孩子脾气,偏要到西华门外等候石越。她此时年纪渐长,略解人事,一边见到的是王诜对蜀国公主的薄情与冷淡,便想看看这不纳妾的石越对待妻子是何等模样。却不料见石越如此情急担心梓儿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然替他揽下沖乱街市的罪状来。
此时她蹑手蹑脚的走进产房。却见石越坐在床头,将梓儿轻轻抱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中激动。梓儿躺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半睁着眼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隐隐的带着一丝哭腔,“大哥,我对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擦去她眼边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的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发颤。
梓儿轻轻闭起眼睛,泪水依然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复念叨着,眼中犹有惊悸,似乎这句并不单只是安慰梓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梓儿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凄伤,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这一刻粉碎了。
石越俯下身去,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温柔的劝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会有的,很多个孩子……”他顿了一顿,忽然轻轻说道:“天可怜见,你却会平安无事!”
柔嘉见他真情流露,忽然间觉得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似要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轻轻退出房外,痴痴的想着,痴痴的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难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既有王诜那样的坏蛋,又有石越这样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实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冥冥中似乎果真会有一只手在推动命运的走势。正在同一天,楚云儿昏晕过去两三次,只余得心头口中一丝微气尚未断绝了。
阿沅哭得死去活来,到得最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杨青则是全然的不知所措,麻木的站着,似乎早已经放弃了一切抗争。打发去石府报讯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发了回来——石越还在宫中,又逢梓儿早产,谁会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外人的死活?李丁文安排了个大夫,又随便派了几个人过来侍候,这些人早就听说过阿沅的盛气,这时一个个消极怠工。大夫看完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准备后事吧。”便匆匆离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云儿却又缓过神来了,能睁开眼睛,似乎竟可以吃点东西了。阿沅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擦干眼泪,就要去熬药熬汤……
不料却被楚云儿一把抓住,轻声说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会吧。”说着,闭了眼睛养神。
阿沅强作笑颜,柔声道:“姑娘,我去煎药,你定会好起来的。”
楚云儿摇摇头,低声说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难过。我这是解脫……”
“不会的,不会的。”阿沅说着又哭了起来。
楚云儿却只是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半响,才说道:“阿沅,我已经把你托给石大哥照料……他是十好人,他做的是大事业,你万万不可怪他……”
阿沅哽咽着,又听楚云儿说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个好人……我自己命苦,不愿意你也命苦,你要记得,须不可以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边,泣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谁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愿跟姑娘一辈子。”
“傻孩子。”楚云儿伸出削瘦的手,温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脸蛋,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弹曲琴。”
“姑娘……”
楚云儿竟然微微一笑,道:“谁知道阴间能不能抚琴呢?便顺我这回意吧。”
阿沅迟疑着退出房间,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出了门,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间取了琴一路小跑回来。刚刚进门,望那床上时,不由得心头一凉,手一松,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楚云儿的手僵硬的垂着,却已经断绝了呼吸,在她的脸上,似乎还含着薄薄的微笑。
五月一日的大朝会如期举行。皇帝与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内的正殿——大庆殿举行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仪仗是最为奢华壮观的黄麾大仗,整个仪仗队用到数以百计的旗帜,以及五千余名精壮的禁军。四象旗、五岳五星旗、五龙五凤旗、红门神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禁军们的铠甲在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赵顼高高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之上,俯视着向他山呼万岁的臣子们。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国,将开始全面而深刻的变革!
礼官们有条不紊的引导着仪式的进行,石越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仪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公布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员的任职,公布《升龙府盟约》,宣布归义城都督,然后就是献捷仪式。
这个帝国,正慢慢的开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来运转。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惫,非常疲惫。
梓儿终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却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实非常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结果在他从一桩陷害案中脱身的那一刻、在他顺利成为太府寺卿、参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却死了!而且,梓儿的身子依然虚弱,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复原,更让他忧虑的,是她心中的创伤,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寄托了她几乎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却在瞬间倾覆了,此刻没有人能够安慰她的悲伤,就连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儿面前露出他的悲伤,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那漫长的时间会沖淡她的悲伤,会给她带来另一个孩子。
楚云儿也死了。自己感觉亏欠最多的楚云儿,竟然与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命运的残酷安排,他最终没有能够去看她最后一眼,这让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那个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个容貌清丽,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的女子,那个和自己在酒楼尴尬对坐的女孩子,那个默默给自己弹琴的女孩子,用那样的信赖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
宣读诏令的官员大声的念着:“……翰林学士石越除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
石越默默的听着,思绪却似在一刻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一场……但是他不敢。
对于升朝官来说,高潮是宣布官员的任命,还有皇上照例的恩赐。对于百姓来说,高潮却是归义城都督的任命与献捷仪式——此后,皇帝还会开放金明池,许可百姓参观被俘的交趾战舰!
“第一任归义城都督,百姓们的热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这个归义城都督,并非是一个美差,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去比桂州、雷州更远的南方,中原之人,谈瘴疠而色变,谁愿意死在那个遥远的异乡呢?
“……以狄谘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诏令从大庆殿一重一重传出宣德门,很快,京师的百姓们都会沸腾起来,报纸也会关注“归义城都督”的身份来历——为了这个,石越与尚书省诸相伤透脑筋,一个近乎贬斥的地方,要派一个让百姓觉得重要的官员,这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狄谘倒是天造地设的人选。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这一点就足够刺激百姓们的神经了。因为狄谘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终决定从权,将归义城都督的品秩定为武职正六品。
“但愿狄谘不要墮了他父亲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着。
在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无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后。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庄。
楚云儿的冢边,青烟兀自袅袅不散,纸钱漫天飞舞,亦如花般慢慢委与泥土。
石越扶着病体初愈的梓儿,站在墓前。夕阳也似要渐渐入土了,残阳的光芒照着新坟,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杨青木然站在远处,那里搭了间茅屋,是他给楚云儿守墓时居住的的。阿沅则铁青着脸望着石越与梓儿。
石越默不作声,这个地方,是他记忆最深的地方。这里是他当年穿越时空后便是出现在这里。往事前尘,已如一场遥远的旧梦,现在开始的新梦是什么呢?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唐。
现在此处的田地,已经全在他的名下。不过却不是兼并,因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还加付相当于田产价值五成的补偿。但不论怎么样,此地现在已叫“石家村”。他将楚云儿安葬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梓儿从丫鬟手里要了一柱香,给楚云儿插上,轻声说道:“楚姐姐,愿你在……泉下的日子,会比这人世间更多些快乐满足。”她的声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叹,又似是在祈祷什么,她的心绪似乎也在这一刻飘到了那遥远的地方去。
石越凝视墓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向她柔声说道:“妹子,眼下暑气未散,我们回去吧。”
梓儿点点头,却向阿沅走去,石越连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经对石大哥说过,要他照顾你和杨青,你们这便和我们一起回府吧。这里我会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儿柔声说道。
阿沅身子轻颤,却瞪着她,冷冷的说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态。我我是不会去你们石府的!”
石越见她说话无礼,不同沉了脸,喝道:“没点规矩吗?”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们的规矩,更不会假惺惺。我在这里陪我们姑娘,不用你们装做好人来多管闲事。”说罢,已经掩面跑到楚云儿坟前低声哭泣起来。杨青也走过来,低声道:“我们陪着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们成全罢!”说罢竟跪了下来。
石越不料他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拉起杨青,狠狠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谁让你给他们下跪了?他们是大官,我们是百姓,他们蛮橫,我们便让他们打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石越见她说话越来越放肆无礼,心中更加不悦。他心中记得楚云儿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护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么嫌隙,当下提高声音喝道:“真是没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见你这个样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来人,把这个丫头给我绑了,带回府上。找个婆子好好管束她。”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妇人走出来,她们原是出来祭拜的,那里会有什么捆人的索子,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马车旁。梓儿不料石越如此,忙劝道:“大哥,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岂知阿沅挣扎不得,远远的哭叫道:“我让姑娘不安心,你便让姑娘安心了么?”
石越被她一语击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颤。咬着唇,铁青着脸喝道:“带回去。”
那些妇人早已将阿沅丟进马车里挥鞭而去。石越这才转过身来,见梓儿脸止兀自有担心忧虑之色,忙柔声说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过放她在这里,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带回府上,好好的宽解教养。日子长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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