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张寻颇有同感地长叹一声,便不作声了。一时间他的眼前晃动着曲阜晨曦中的“三立客栈”和九寨沟烈火中的“守残小筑”,心头不禁闪过一阵强烈的酸楚。他默默念诵起宋人李觏的名作《乡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真可谓悲喜莫辨,五味俱全。
其实,张寻并没有完全理解眼前的年轻姑娘。杨清惠谢绝柳氏姑侄的好意,莅杭第二天便离开了那座城市,并不仅仅是因为看到柳墨林得到人间天伦之乐而触动了自己的乡愁旅思,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不但羞于启齿,在内心深处也羞于承认的:她挂念着张寻的穷通荣辱,在完成他的嘱托之后,便急于西返,以谋再度聚首畅谈。只要能和张寻在一起,不必说西湖天下景,宋嫂天下羹,即便是金山银山,她也会弃之如敝屣。
所以,虽然杨清惠在蜀道之上救了真怜之后,两个姑娘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一路上谈得十分投机,她也为真怜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为真怜能够早日见到张寻哥哥而不断加卞。但不知怎的,上山一见到张寻,看张寻对真怜百般垂怜,自己的心里就冒出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酸酸的、痒痒的,不好受。而她又是个从不作伪的姑娘,所以这时见张寻来了,也就装不出好脸色来对他。
二人愣了半晌,终于还是张寻先开了腔:“杨道长,在送柳姑娘回杭的路上我就答应过你,请你到我黄龙派做客,陪你看看藏龙山的美景。如今你上山多时,我却一直没有兑现诺言,真不好意思。今日若有兴,请策马一游如何?”
杨清惠其实早有游山之意,本来在路上与真怜约好一起让张寻陪着玩的,不料上山之后张寻却把自己冷落一旁,这时听张寻主动提起前言,不觉暗自欣慰。
她本非心胸狭窄之人,这时便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同时还提议去叫真怜一起玩耍。
“哦,不,不了。我刚从真怜妹妹那来,她说要一个人呆会儿。”
“那也好。”杨清惠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便带头往外走。在撩开门帘的一刹那,她顺势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花,不让张寻察觉自己其实很介意他的态度。而她内心的一个声音却无声地喊了好几遍:“难道你只有在真怜妹妹不需要你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吗?”
经过一番争斗,重归宁静的藏龙山依然景色迷人。杨清惠自幼入道,生性喜静,倘徉山道间,她很快便完全迷醉在眼前温静幽雅而又肃穆壮观的山水之中了,不时地轻轻赞叹:“太美了!太美了!”她杏黄的道袍衬着金黄色的光辉,在猎猎的山风中飘扬成一只披着霞光的燕子,仿佛就要快乐得随风而去。她高兴得一会儿俯下身去掬一捧山泉啜饮,一会儿又爽性脱掉草鞋,撩起道抱,趟水过河,还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浑不似平日端庄娴静,不苟言笑的她,张寻见了也自高兴,便想开她个玩笑,说道:“嘿,杨道长,你尝了我们藏龙山的水,可还想尝尝我们藏龙山的豆花?”
“你们藏龙山的豆花?”杨清惠从小就随师父入了道观,豆花、豆腐、豆干等本是观中最常见的,而今闯荡江湖,少有安定的日子,虽说也有大饱口腹的时候,但风餐露宿的日子则占多数。这时听张寻问起,鼻尖仿佛已闻到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花味,不禁心中一热,顺口答道:“当然好啦。”
“真的想吃?”张寻又问。
“真的想吃!”杨清惠又答。
“那就请尊敬的杨道长趴在溪边喝个够吧!”张寻一边指着溪滩,一边说话,没等说完就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这下把杨清惠给惹恼了,素脸凝眉,别过身去,顾自就往前走。张寻没想到一个玩笑开成这种结果,稍稍愣了一下之后,赶紧追了上去解释:“杨道长,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呀。再说,我说这溪滩流的是豆花,也是有根有据的。我说给你听,不信的话你可以再去问三老,问方胜岳嘛。”
杨清惠听了这话,虽然没有回嗔转喜,但却将一双美目往张寻这边看了几眼,显然是让张寻讲那豆花的故事。
原来,张寻早在九寨沟学艺时就听真怜复述过她爷爷给她讲的故事:
相传,黄龙真人修道成仙后,想把和他一起修炼的师兄弟们全都请来作客,就吩咐两个弟子在黄龙沟多磨些豆花好招待客人,自己则外出请客人去了。不料那两个弟子烧豆花把火烧得太大了,豆浆从锅里沸腾出来,四处漫溢,流了一沟一地。黄龙真人回来一看,赶紧抓了一把沙子撤下去,这才凝住了豆浆。从此,黄龙沟的土地便成了豆浆凝成的金黄色的土地,人们管它叫“金沙铺地”,而且,从这条沟里流出的水磨成的豆花又白又嫩又鲜,味道好极了。
“真的,不骗你。你要不信的话,今儿回去我让厨房专门送一盏豆花来给你喝,怎么样?”张寻说完故事,顺便又加了一句。
“只不过一种豆花算什么?我师父说讲究的人家可以用豆子做成几十种吃食呢。”杨清惠其实心中已然信了,但还是故意找茬为难张寻。
“好啊,杨道长,你想吃豆子做的东西,我派的厨房大师父也会做。几十种还办得到吧。”张寻笑吟吟地回答。
“那不成,专门吃豆腐席,那不成了豆腐饭了。”
杨清惠这么一说,张寻也猛觉自己失言。他想起庄守严曾经告诉过他,黄龙派也要遵从民间的习俗,办丧事要吃豆腐饭,其中豆腐的品种数量因逝者身份地位的不同而不同。黄龙派已多年未出过大的丧事了,去年庄守严仙逝也是由藏民举行了“塔葬”。所以寺中已多年没有办过豆腐饭了。此时提起,总有些不祥的感觉。于是,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默默朝上游走去。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心都笼罩上一层莫名的隐忧。
水是极清澈的,望如明镜,澄静无尘,缓缓地流淌。在层层叠叠,千姿百态的水池之中,那水池有像钟鼎瓶壶的,也有像芭蕉叶、红菱角的,而最美的则无疑是宛若碧荷的五彩莲池了。池中的水似蓝非蓝,似白非白,纯净透明,缥缈圣洁。水面上还漂着许多花,一朵接一朵,硕大的、蓝紫色的花。杨清惠忍不住伸手托起一朵,放到鼻尖轻嗅。顿时,一股极清新、极淡雅、仿佛不沾丝毫尘世之气的香味沁人心脾。“雪莲花1”,她一下子惊呼了起来,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之花放回水中,任其漂流而去,仿佛怕自己手上的人间烟火气沾染了无暇的雪莲花。张寻无言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心里的那份隐忧更加浓烈了。
“张大哥,看!好大一朵雪莲花呀!”
张寻循着杨清惠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从上游“洁身洞”方向飘来一朵硕大无明的雪莲花。蓝紫色,雅洁而忧郁的蓝紫色,缓缓地,缓缓地飘来,渐渐地在张寻的意识中定格成身披蓝紫色长褛的真怜:“张寻哥哥,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吧?”她的声音、她的人影,飘飘忽忽的,渐行渐远,终于消散在天的尽头……
数天之后,张寻还没有从失去真怜的巨大震慑中恢复过来。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里,不吃不喝,方胜岳每次来劝他并向他请教如何安葬真怜都被他咆哮着赶了出去。就连黄龙三老来看他,他也闭目不见,只是一味地捧着当初真怜亲手给他挂在脖子上的“苏格”发呆。我对不起师父,我没用,我混账!这几日,盘旋在他意识中的就只有自谴自责,从进九寨沟第一次看见真怜到离开九寨沟与真怜话别,张寻的眼前叠印着无数个真怜,与小鸟共乐的真怜,陪熊猫饮水的真怜,在爷爷面前撒娇的真怜,为自己缝制衣衫的真怜,为自己求取“苏格”的真怜……张寻从脖子上取下从未离身的“苏格”,端详着,耳旁仿佛在说:“张寻哥哥送我回九寨沟吧!我是属于九寨沟的,我要回去陪爷爷!”是的,真怜是属于九寨沟的,应该送她回去,同时,自己也应该到师父墓前去请罪。张寻想到这儿,赶紧叫上方胜岳,要他安排车辆、人手送真怜回九寨沟。
“掌门的意思是要将真怜师妹安葬在九寨沟?依小侄之见,正该组织派中弟子去为祖师爷扫墓谒灵。自从祖师爷羽化登仙,弟子们先是不知,后来师父虽然带来噩耗,又马上发生了内讧,也无暇前去致哀,实在是很不应该。但愿我们这次去,祖师爷泉下有知,宽宏大量,饶恕我们这些不孝弟子才好。”
方胜岳一席话提醒了张寻,虽然树正寨的藏民们会把庄守严的墓塔看护得很好,但黄龙弟子却是应该定期去拜谒的。于是连连点头对方胜岳道:“言之有理。就烦你禀报三老和纪师兄,大家快快准备一下,我们两个时辰后就出发。”
“是!”方胜岳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布置,很快地,上至黄龙三老,下到叶胜泰、卢胜华、马胜恒和卞胜嵩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们,都准备停当,要去为他们敬仰的前辈——第二十二代掌门人庄守严扫墓。病卧在床的纪恩杰闻言也执意要亲自去走一趟,于是,便由方胜岳等抬着他上路。
谒灵仪式和真怜的下葬仪式在极悲哀的气氛中进行。韩守宜、顾守余后悔自己年老失德,不仅冤枉了庄守严的爱徒纪恩杰,还下重手法将他打成残废,于是在庄守严墓塔前老泪纵横。纪恩杰还深责无才无能,武不能继承师父的无上武功,文不能将师父交付的黄龙派事业发扬光大,现在连师父留下的唯一孙女都没有照顾好,真是后悔莫及。他连连捶胸,直哭得青松含愁,古柏带根,连鸟雀也惊飞远去,仿佛不忍见到这许多英雄泪似的。
张寻自然是派中最伤心的一个,他不仅是庄守严的亲传弟子,又受恩师临终重托,而且还曾与真怜耳鬓厮磨,渡过了一年快乐的时光。如今祖孙俩都已长眠在九寨沟的青山绿水之中,此情此景怎不叫他悲悔万分、痛不欲生?!在埋葬真怜之时,他双手颤抖地从脖子上解下真怜为他求取的“苏格”,挂在真怜的脖子上,让它保佑真怜九泉之下的平安。丧礼结束后,张寻勉强听从三老和方胜岳等人的劝说,在泽仁布秋的木楼里用了些稀饭、豆花,然后漱洗一下便躺在藤床上休息。虽然方胜岳早就吩咐下去不让任何人发出任何响动影响掌门人休息,可他还是始终圆睁双眼,辗转反侧,未能成寐,三更时分,他悄悄披衣下床从木屋窗口轻轻跃下,向墓塔走去。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过树,宇内清澈透明。张寻走进墓塔,却发现已有一人先他而到了。藉着月光,但见此人身影苗条婀娜,一袭长袍宽宽大大,在风中翻飞的袍角舔着她挺拔的双腿,更显得她骨肉停匀,别具英姿,是与真怜柔弱无助、惹人怜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张寻心头突地涌起一股暖意,走到那人身后,轻轻地唤了一声:“清惠。”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不是杨清惠却又是谁?只见她一双凤目恰便似两股清泉,泪水潸潸而下,一张俏脸早已布满了晶莹的泪痕,道袍的前襟也濡染透了。“杨道长,你也来陪真怜妹妹?”
“嗯。我和真怜妹妹虽然相识不久,可她对我就如亲姐姐一样,真是我最好的好妹妹。那时在路上她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只要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其实她是早就存了这份心了,可偏偏我就这么笨,一点没听出来,还以为她找到了你,从此就可以快活度日了,我真不配她叫我一声姐姐哪。”
杨清惠入道日久,长年与年长的师父相守,一袭道袍遮掩了她作为少年女子的心性。而当她独自行走江湖,遇上柳墨林、真怜这样年龄相仿的少女自然而然就引发了她的女儿情怀,所以她总会隐隐地嫉妒柳墨林得享天伦之乐,上藏龙山后也曾暗暗恼恨真怜将张寻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真怜对自己生命归宿的最终选择对杨清惠来讲是一次莫大的震撼,使她更强烈地体会到人生除了父母儿女,还有一种情感是值得用生命去追求和珍惜的。也就是为了对真怜的哀悼,对前路的展望与把握,她悄悄地来到这里,独立中宵,泪洒葛袍。
张寻见她这样,也不禁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杨道长,这哪是你的错?是我太没用了。师父把真怜托付给我,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不算,最后回到我身边,本以为从此能给她一份安宁和快乐,可谁知……!我不配做师父的徒弟,也不配做我父亲的儿子!”
杨清惠沉吟半晌,缓缓拍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又迟缓而坚决地摇头,说道:“张大哥,这是命,这不是你的错,我相信,如果真怜妹妹泉下有知,她会告诉我们她现在回到九寨沟、回到爷爷身边心里很开心。这儿才是她的家,才是她永远的归宿,她本来是属于九寨沟,是雪莲花一样的仙子,应该开放的时候,她静静地开放,应该落下的时候,她就静静地落下。静静地随那流水远去,无怨无悔……张大哥,从前我不懂得命运是什么,现在我好像有些懂了。今后,只要是命运给予我的,我都将承受,无怨无悔。”
“只要是命运给我的,我都将承受”,张寻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仿佛觉得自己又长大了许多,他懂得了人生的责任,他懂得了要做一个有担待的男子汉,他知道,面前的路还是很长很长……张寻不由地跨上一步,紧紧握住杨清惠的小手,就这样伫立着,良久、良久。
“咴儿……”,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凉悲壮的马嘶打破了树林的寂静。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杨清惠喃喃道,眼角又挂上了晶莹的泪花。张寻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感到两个人的心从来没有贴得这么近过。
“来,张大哥,我还有一样东西。”杨清惠淡淡一笑,引着张寻向适才马嘶走去。“啊,白马!”张寻一下子惊呼起来。
“对,白马,你的白马!现在完璧归赵。”杨清惠解开马缰绳,把它递给张寻。
原来,送柳墨林到达杭州“刘庄”她姑妈家中的第二天清晨,杨清惠执意走。柳氏见留她不住,只得送至清波门外,依依惜别。杨清惠打听了一下,知道要去川北藏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