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后来又试了几次把她送人。可是没有人要,因为她长得太瘦小。山里这种家里养不起往外送的女孩很多。要的人家都会挑年纪大些,身体壮些的。马上能做事,很快能生养。
别的小孩没有父母,但总还有个慈爱的奶奶、外婆、小姨或舅舅。秋红什么都没有。但她天生聪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角色,所以异常乖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五六岁时,秋红就踩在小板凳上做饭,去小河边洗碗。同时养鸡喂鸭。还跟奶奶下田,除草插秧。吃饭时,她都不敢吃饱。
奶奶看她什么都做,而且让她去邻居家借把米,要颗葱什么的也方便些,就停止往外送。但从未停止打骂。山里人没读过书,自家孩子一样用脏话骂得恶毒。骂她妈妈的话就更是不堪。秋红小小年纪已经懂得逆来顺受。被奶奶打骂,连哭都不敢哭。
整个童年,秋红噤若寒蝉,做梦都怕奶奶把她送走。不管怎样,奶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奶奶从未亲她抱她,妈妈的怀抱也毫无印象。小时候在村里看见父母抱孩子亲孩子就移不开步。长大后在街上看见还会发呆。她痛恨父母,又时时想念他们。
爸爸刚死那几年,生活尤其艰苦。村里人嫌贫憎富,老幼妇孺也不同情。去借把米,冷眼白眼还算好的。有些咄咄逼人,尽情羞辱:
“说什么借啊?又还不上。”
“为什么还要待在村里呀?我们也不好看你们饿死。”
“还是早点去城里要饭吧。”
……
秋红从小就想离开村里。但不是去要饭。
七八岁时,秋红听说村里有个哥哥考去县里读中学,便哀求奶奶让她读书。奶奶起初不同意。打骂多次,她都不改初衷。后来奶奶便随她去。只是要求家里田里的事一样也不能少做。
山里的学校,设施简陋,交点油、米和菜就可以上,只是要走几十里山路。
为了上学,秋红每天5点钟起床,家里田里的事情做完,再走一个小时去上学。放学回来,接着做事。作业都在天黑前赶完。点蜡烛要花钱,是会挨骂的。
秋红从小倔强。只是,没有钱,当然谈不上骨气。她将所有的梦想都藏在心里,拼命读书。她知道,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所以她从未停止过努力。
从小没有人怜悯同情,她已经习惯。她会自怜,但同时告诉自己,每次不要超过五分钟。一来于事无补,二来浪费时间。她的时间宝贵。
除了学习和干家务农活,她将所有的时间用来赚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在山里采蘑菇,采菌子,挖野参。下河抓黄鳝,抓泥鳅,逮青蛙……被水蛭叮过,被蛇咬过……从不放弃,一分一毫地攒中学学费。
她如愿考上县里的中学。第一次离开山村,激动到不行。
到了学校,努力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大家聊天,她积极参与。结果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山高路远,村里没电,也没有自来水。有次说起,同学们七嘴八舌:真的吗?不可能吧?那不是旧社会吗?那怎么活啊?你开玩笑的吧?……
又有一次,晚上在寝室里聊天。她随意说起小时候,某夜鼻子发痒,醒来两眼直看进两只晶亮溜圆的小眼睛,真正近在咫尺。原来是只老鼠正在啃她的鼻子。几个室友当场尖叫。几天后还有人跟她说:你以后不要再讲这种恐怖故事,害我做了三天噩梦。
其实,真正艰辛难堪之事,她根本不会说。她说的自以为是平淡无奇的小事。没想到,同学们的反应如此之大。从那以后,除了学习,她很少再说什么。
因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中学里示好的男生不少。秋红一律不理。此时她的梦想是考上一所好大学。所以,在校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余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赚钱。
接到H大的录取通知书后,她哭了很久。然后擦去泪水,展开笑颜。她的大学梦终于成真。只是,没有料到,直到现在,她有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小山村。
从小到大,鄙夷蔑视的眼神看得太多,侮辱嘲笑的话语听得太多。H大是她的新开始。整个雾县高中这几年只有她一个人考到这里。她不说,就不会有同学知道她出身卑微,家境贫寒。
一到H大,认识了新室友馨雨、若清和佳慧。大家马上热烈交流,家乡、家庭、童年等等。
秋红没什么好说的。苦菜花遭受千般羞辱,万般忍耐地活下来的血泪故事,文学作品里催人泪下。现实生活里,大家同住一个寝室,每天要见面的。同情怜悯她不需要,其它什么更不欢迎。所以,她的故事,不说也罢。
秋红知道,她很幸运。三位室友礼貌友善,一看就知道家境好,教养好,和中学的几位室友不可同日而语。一开始,秋红只打算隐瞒出身。她希望能和室友们搞好关系。可是,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认识的第一天,四个人一起去西三食堂换餐票。馨雨、若清和佳慧排在她前面。馨雨和若清各换了100块。佳慧换了60块。换餐票的胖大婶态度挺好。
轮到秋红,只换10块。胖婶的脸立刻拉得老长,嘴里嘟嚷:“10块也换,真不嫌麻烦。”
秋红的脸立刻红了。幸亏三位室友已经换好出去,站在远处等她,而后面排队的同学她都不认识。那一刻,秋红想,以后要单独来换餐票。
认识的第二天中午,四个人一起去食堂吃饭。馨雨刚开始吃,突然发现碗里有一大片烂菜叶,惊叫一声,整碗饭菜倒掉。若清因为打的是同一个菜,二话不说,也倒掉。
秋红看得实在心疼。于她,就是有虫,也会是挑出虫来,其它大口吃掉。那一刻她想,以后最好不要与她们一起吃饭,免生尴尬。另外,她得时时省吃俭用。室友们若看她天天挑最贱的打,而且经常打少量,一定会心生怀疑。
那天晚上,室友们叫她一起去学生澡堂洗澡。她想也没想,扯个理由推辞了。她那破破烂烂,腌菜一般的内衣,哪里能够见人?就是外衣,她也知道用料、裁剪和做工完全不能和她们比。而且,她们每天都有不同款式换穿。不像她,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已经自觉寒酸。
认识的第三天下午,军训完回寝室路过小卖部,若清买了四瓶汽水。
大家要给钱。若清坚决不收,说:“今天我请客。”
馨雨和佳慧欣然收起钱,心想下次我请好了。
那一刻,秋红真正意识到,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以后需要单独行动。
那天以后,她开始独来独往。
过了几天,回寝室,在门口听到若清和馨雨在里面说话:
若清说:“你觉不觉得秋红的性格有些古怪?”
馨雨说:“她那算什么古怪啊?我觉得是孤傲。”
“你什么都往好的想。”若清不以为然,“她好像对我们设防,不愿跟我们在一起。而且,她什么都不愿讲,一点也不磊落。”
“你想多了。有的人外向,有的人内向。再说,我们还不熟。”
“可是,我们会在一间寝室里一起住五年,难道不该情同姐妹?”
“谁说一个寝室里人人都得是你最好的朋友?凡事不能强求。”
若清不说话。
“其实,她意志坚定,我很佩服。”馨雨由衷地说。这周军训这么辛苦,秋红还能坚持每天早起读书画画。她就做不到。
若清同意,“那倒是。她性格坚毅,绝非你我能比。”
门外秋红听得感慨。是,贫寒困苦中,她历练出坚强的意志。这些年来,每天清晨一睁眼,不管天寒地冻,不管睡得够不够,不管周一周六,她都命令自己立刻起床。她每天都咬紧牙关,辛劳勤力。她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哪里有资格懦弱娇气?
秋红转身离开寝室。回想馨雨刚才的话,有些惊讶,也有些感激。没想到,馨雨年纪轻轻,如此宽容大度。她们看她性格坚毅。其实,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软弱害怕,只是知道那没什么用。
很快军训完,正式上课。明显地,室友们不再问她私人问题。聊天多是新闻功课一类。秋红放下心来。
她从小就知道,人是不能比较的,老天并不公平。可是,易说难做,总是会忍不住比较。儿时和村里的孩子比。中学和县里的孩子比。现在和H大的同学比。她羡慕,她嫉妒。
她承认,寝室里馨雨最体贴懂事。可是,她给她的压力也最大。馨雨每天心平气和,看什么都正面阳光,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就是抱怨,也轻描淡写,从未见她恶形恶状。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开学以后,特别是最近几个星期,秋红有时上课路上偶遇男生,大家边走边说。有些男生会不经意地问起馨雨,“听说她是你的室友?”次数多了,加上问的都是优秀的男生,她便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偶遇?是不是不经意提起?
秋红这辈子还从未喜欢过谁。从小到大,刻苦读书,以离开穷乡僻壤为奋斗目标。到了H大,为奖学金也为将来努力学习,为温饱努力赚钱。她没有时间理会别人说什么笑什么。更没有时间谈情说爱,风花雪月。若不是为了偶尔能向师兄们请教学习,她根本不会同意加入友好寝室。
没有打算谈恋爱是一回事,周围优秀男生对她视而不见,只向她打听馨雨是另一回事。
秋红家境贫寒,却生性好强。当然,如果不是,她今天也不会在H大,而是在哪个山村里抱着娃。
她的悲哀在于,她觉得除了出身,自己一点也不比馨雨差。她和她一样聪明,一样漂亮,如果不是更聪明更漂亮的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即便不知她的出身,还是只觉得馨雨有气质?为什么优秀的男生都只被馨雨吸引?
秋红不明白,世上真有气质这回事。她心里有对生活不公的失望和不满,有不能改变现状的悲哀和无奈。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知,一个人的心态是否平和,生活是否舒服,精神是否愉快,从她的脸上便可以看出。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馨雨活得轻松愉快。秋红活得沉重悲苦。馨雨平静淡然。秋红惶恐紧张。虽然万分努力,她的成绩只比馨雨好一点,人缘却完全不能比。在所有男生眼里,馨雨文静温柔,聪明优雅,可爱至极……对秋红来说,馨雨的存在就是一种负担,一种虐待。她无时不刻地提醒着秋红人生的不公。
每个周末,秋红都要搭公共汽车去城里。汽车总是挤得像暴动。有次等车,来了五辆都没能挤上去,继续等时,正好看见馨雨走出校门,然后直接钻进一辆久等的高级轿车。轿车开走后,她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很多人不明白,为何贫寒子弟多有出人头地的情结?其实,完全是生活所逼。被苦难折磨久了,自然会努力寻求摆脱。
只是,出人头地,谈何容易。秋红从未偷过一天懒,每日早出晚归,不停地做,却还是苦苦挣扎,不知何时是个头。古人说天道酬勤,她希望那是真的。希望大学毕业,找份工作,挣钱养活奶奶和自己。
至于恋爱结婚,她早就明白,她的身世在一般父母都不会接纳。她也知道,以后,她找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会找个穷人。真的是穷怕了。
正文 东湖
11月中旬期中考试,月底交大图。这是进入大学后的第一次检验。
703个个是好学生,自然拼了全力。几个星期下来,吃不好,睡不好,体力脑力消耗极大,每个人至少瘦了几斤。
若清每天照镜自怜,“我的脸越来越尖。”其实,还是鹅蛋,并未变成瓜子。
馨雨说:“咦?你不是总是吵着要减肥吗?现在正好。”馨雨知道,若清根本不需要减肥,也并不真心想减肥。她只是喜欢拿“我要减肥”当歌唱。
“我要减肥,是要健康地减,不是这样啊。”若清满腹委屈。饥饿减肥、疲劳减肥和压力减肥什么的都不是她要的。
那些日子,若清每天至少来一回,“我好痛苦啊。”
“痛苦你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馨雨不动声色地说。心想这句话好像哪部电影里的台词?
“我也想啊,可是这么忙,我哪有时间哭?”
是的,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所有时间都用来画图都嫌不够。晚上在专教赶图,连上厕所都匆匆忙忙。若清不止一次地问:“为什么厕所不在我们专教对面?”
馨雨一样的觉得累,可是她极少抱怨。抱怨除了花时间,让你觉得更累以外,还能有什么用?
不过,每天在专教里,总有人攀比谁更累:
“我脖子疼。”
“我脖子也疼,还有腰。”
“我的眼睛疼,头也疼。”
“我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
每次馨雨听着,心里总是在想一个人。
建筑学是公认的所有专业中最非人的专业,他却一定要学建筑。许多正常人都受不了这份苦累,就像好手好脚的他们有无穷的抱怨。他身体残疾,却一直默默承受,而且做得比谁都好。馨雨相信他不会抱怨。他永远都那么优雅从容。想起他,馨雨心中便觉得柔软,同时又有点麻麻的疼。
昏天黑地几个星期,总算熬过来。交了大图,松一口气。
一进校,就听师兄师姐们说,建筑学系“忙时心里发慌,闲时心里长草。”现在,大家高兴地迎来心里长草的时节。友好寝室便商量一起出去玩的事。
尚东和哲平提议,大家一起骑车去东湖。说从学校后面穿过去,很近,而且一路风景优美。还说如果703有需要,他们可以帮忙借车。
703除了馨雨,都还没有去过东湖。来了武汉,东湖是一定要去的。听说面积是杭州西湖的六倍。湖光山色同样美丽。只可惜,不似西湖,有许多神话传说和名人诗句。
对这个提议,若清和佳慧热烈响应。秋红不肯破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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