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怀远驹仍是保持着抱姿,不肯动一下。堂下所有跪着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却只有乐以珍一个人在哭。
终于,那些人跪得受不住了,开始有人在扭动。其中属三少爷怀明辉的动作最大,呲着牙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在上面揉着。
怀远驹突然在此时站起身来,怀里仍然抱着婆婆,冲过去一脚踹在怀明辉的面门上。怀明辉“啊”的一声痛呼,向后倒去。卫姨娘见儿子被打,拔了拔身形,到底没敢冲过去扶,憋屈地垂下了头。
怀远驹再不看任何人,大踏步地出了荣寿堂,“噔噔噔”下了台阶,直冲出德光院,消失在夜色中。
一屋子的人等怀远驹的脚步声消失了,怯怯地抬头看老太太。老太太怀良氏复又闭目端坐,像是眼前没有这些人一般。
沈夫人揣度情形,默默地向身后诸人挥了挥手,她自己当先起身,就要撤下去。所有人都跟着她的步子,默然站起身来,悄悄地迈着步子,准备离开荣寿堂各自回去。
乐以珍跪在那里哭得虚软无力,上来一个丫头扶起她,准备搀着她离开。
“笃笃笃!”三声响亮的拐杖撞击地面青砖的声音,如召魂令牌一般,定住了所有人的身形。大家在心中暗叹着气,正在回转身去,却听到老太太的声音传来:“珍儿!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身前往事
乐以珍听到老太太的召唤,将儿子交给一旁的奶娘,原地转身,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老太太。
所有人都撤离了,大堂内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堂内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一个坐在上位,一个站在门口,遥遥相对。
老太太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看着乐以珍,等待了半晌,不见她靠近,便叹气道:“你恨我吗?你站得那么远,是不屑跟我说话吗?”
乐以珍眸光微微一动,心中涌起杂陈的滋味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件多奇妙的事,老太太怀良氏在整个怀氏家族刻薄霸道出了名,可是她对待乐以珍,除了刚入府时,因为怀她勾引怀远驹而暴打过她一次之外,几乎就没有苛待过她,无论她是丫头或姨娘,甚至说,乐以珍能得以扶正为平妻,其中也有老太太携辅的功劳。她对乐以珍一直是无理由地顾惜与倚重。
上位的老太太孤单而无助,虽然她强撑着一口气,脊背挺得溜直,可是她看向乐以珍时,眼神中所透露出来的乞求意味,却让乐以珍无法将此刻的她当一个凶徒来对待。
乐以珍犹疑了片刻,走到老太太下首的位子上,坐下来:“我不放心老爷,老太太有何吩咐,现在就说吧。”
老太太似乎不介意她语气的不恭,将脑袋略略地一侧仰,看向堂内东南墙角的那只烛台:“你不必急,你们俩儿的日子长着呢,这一会儿就听我磨叨几句吧…”
乐以珍垂首,不拒也不应。
老太太自顾接着说下去:“我这一辈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身边算是一个人也不剩下了…倒是有个女儿。可惜是个不顶事儿地。唉!我年轻地时候。也清高着呢。我姑姑那时候对我说:活在这样地家里。争与不争。就不是你爱不爱财地事儿了。守不住财就守不住命…我那时候还不太能体会这句话地意思。后来我有了儿子。我就倾注心力来教养儿子。心里也是盼着给怀家教出一个能顶梁地嫡孙来…”
老太太开始从她年轻地时候讲。乐以珍心里有些急。刚刚怀远驹那样悲愤地冲出去。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猜他会将婆婆地遗体安放在祗勤院。她急着要去那边瞧瞧。
可是老太太浑然不察她地神色。继续总结着她地人生:“…我那时候纵然厉害。却从来不起杀念。我能察觉出李氏地不安分。她地谄媚与柔顺是那么刻意矫作。只有男人才会被她迷惑住。可是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我有我姑姑传下来地宗符。有了那个东西。连老太爷都要让我三分。何况她只是一个丫头出身地姨娘?于是我由着她张狂。并没有将她和她地儿子视作威胁…”
“后来我儿子…猝然身亡…我地天就塌了。身为女人。纵然有登天地野心。有雄浑地韬略。可你没处使去。全部地希望。也就寄托在儿子身上了。我一手带大地儿子。身体有没有隐疾我能不知道吗?什么隐疾发作?老太爷糊涂。我哪里肯信?我那时候在丧子地悲愤刺激之下。居然爆发出意想不到地智慧来。还真让我揪出了杀害我儿子地元凶来。我那个恨哪!恨不能拿着一把刀。将李氏和她儿子身上地肉一片一片地剐下来!”
相同地往事。从不同地人口中讲出来。竟听出不同地味道来。乐以珍见老太太回忆起当年来。腮帮子都在发抖。不由地收回频频向门口张望地眼神。由着老太太继续说:“你知道吗?当年我刚刚收拾了李氏。高氏便开始活泛起来。我儿子没了。李氏地儿子翻不了身了。阖家就她还有两个儿子。你别看她如今对我低眉顺目地。那是我这么多年拿威势压着她。我刚没了儿子那一阵子。她可展扬着呢。在老太爷面前。张口远江闭口远涛。完全不顾我这刚刚亡子人地感受。我仿佛看到了第二个李氏。在不远地将来骑在我地头上作威作福。人不能吃两次亏。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其实将远驹领养回来。并不是一个太好地主意。那时候远驹十几岁了。已经有了自己地主意了。他跟在我身后迈出家门地时候。我看到他脸上地愤恨和绝然地表情。我心里就忐忑不安。后来他邻居地小姑娘上门来闹。让我在府里难堪了好一阵子…如果我有李氏一半地狠绝。也许那个时候辛绣娘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可我总想着留条后路。以免我和远驹走到不能相对地那一天…”
讲到这里,老太太动了一下嘴唇,出现一个苦笑:“不能相对的那一天…还是来了,照顾蕊儿的丫头回来说,你那里养着一个老太太,对蕊有加,有一天蕊儿耍脾气不吃饭,她听那老太太在劝说:唉呀,怎么跟你爹小时候一样倔…丫头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冷汗当即冒了出来。我向丫头问那老太太的样貌,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找来给蕊儿看病的大夫再问一遍,两人描述一致,就是那个一直在深夜里噩梦扰我的辛绣娘…”
“珍儿…你能理解我的恐惧吗?我和远驹的关系已经脆弱到如斯的地步,哪里还经得起他亲娘出现这种致命的打击?辛绣娘活在你的地盘上,早晚有被远驹看到的那一天,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一生挣死挣活守着这个家,临了再被我亲手养大的人从这个家里踢出去,我还能活吗?”
“本来想着…趁你俩儿大婚,趁大家都不知道那个老太太是谁,一把火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但是…老天不顾怜我,十拿九稳的事,终于输在了那一分上…”
对于杀害婆婆这件事,乐以珍仍然觉得老太太出手太狠,觉得她在强辞辩解,但此刻并不是她义正严词地申张正义的时候,她沉默地听着。
老太太讲到这里,也开始了沉默,堂内有好半天,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然后,老太太一声幽长的叹息,带着“嘶嘶”的颓败之气,钻进了乐以珍地耳中:“唉…我这一辈子,一手养大的儿子是别人的,一手养大的孙子也是仇人的,我听了我姑姑的话,守住了财守住了命,最终却仍然落得个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她落了泪,眼泪静静地顺着她瘦削的面颊往下流淌,她也不去擦一把:“明弘的事…你并不吃惊,可见你是知道了。
如果连你这样不好打听地人都知道这件事,怕是府里知道这件丑事的人也会少了,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我呢,当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孙子,竟然是杀子仇人李氏的血脉…”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从府里打听来的,是款儿刚没地时候,二少爷回来过一次吊祭款儿,他没有归家,投靠浩王爷,而那一阵子我有去过王府,我与二少爷在王府见过面。”乐以珍出言解释一句。
老太太听她这话,眼睛一亮,紧接着痛心地说道:“弘儿回来过?他不为什么不回家看我?我真是白养了他!我把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他也恨我吗?”
“他自己的身世…再加上款儿地事,我想他心里太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吧。”乐以珍说道。
“款儿的事…他…猜是我做的吗?好像这也不难猜,款儿知道得太多了,家丑一旦外扬出去,不光是我的脸面不保,咱们长房地威信更是会动摇。我不能拿丽娟怎么样,我得顾忌着她娘家,但款儿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心生忌惮,更何况…更何况她的肚子里,怀着李氏的重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二少爷是你从小精心养大的,我不信你对他没有感情,你对款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时,你就没想过那是二少爷地孩子吗?”
老太太听乐以珍这样问,抬手阻止她说下去:“别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这一生都纠缠在这样地问题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总是有各式各样纠葛不清的事寻到我头上来!到最后我只总结出一条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么出挑地一个大孙子,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我当然疼他,如果我不念祖孙之情,我还容得下他跑回淮安吗?可是款儿不同,她让我时刻有一种威胁感,她肚子里地孩子也不同,那孩子若生出来,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没有彻底地打赢李氏!”
乐以珍面对老太太强硬的理论,无心再驳,再次陷入静听的状态。老太太往她这边凑了凑:“珍儿,以后弘儿回来了,你跟他说,我不恨他,我恨那些算计我的人,他是无辜的,我心里疼着他呢,让他别恨我,记得到我坟前来给我磕头…”
“老太太…”乐以珍被老太太的话惊着了,心“嘭”地一跳,讶然望过去。
老太太却笑了:“总会死的…何况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坏事也做了不少,应该活不长的…其实你心里也记恨着我吧?抢了你的儿子…我实在是不甘心,你生了儿子,我比谁都高兴,心劲儿又来了,这下可是我孙子了,这次可错不了了!我要再活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怀家的优秀掌门人来!可是看眼下,我是撑不到那一天了,儿子也该归还给你了,你人品好,教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乐以珍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觉得老太太像是在交待后事,她打量着老太太的神情,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老太太却冷不防地问她一句:“我以前给你的那块玉,你戴在身上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身后嘱托
乐以珍一听老太太问玉的事,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
那块玉一直都藏在她的首饰匣里,今天早上扮喜妆的时候,定儿说这块玉代表着身份,今天这种日子戴正合适。乐以珍拗不过她,被她强行将玉戴到脖子上,她还特意将那块玉仔细地掖进衣服里,防止别人看到起猜疑。
此时老太太问起,她便伸手进衣领中,将玉掏了出来:“在这里,我摘下来。”
“不用摘,你过来。”老太太冲她招招手。
乐以珍不明所以,依言起身过去。老太太拍拍自己那宽大的座榻,乐以珍会意,偏着身子坐在她身边。老太太凑近乐以珍,伸出食指在那块玉上抚弄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怀家传长房嫡媳的古玉…”乐以珍研读老太太那异样兴奋的脸色,说话不是十分肯定。
“这东西…只在我姑姑那一代才传给媳妇,咱们家老太爷不是我姑姑亲生的,她传亲不传子,就将这东西给了我,好歹我是她亲侄女儿,她也是想着我要有个万一,用这东西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玉…”乐以珍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
“宗符!你听说过吗?你拿出这东西来。怀氏族长都得让你三分!我姑姑为人强势。我也是能压得住场地。这些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因此我们姑侄二人都没有动用过宗符。好多人光知道有个宗符。却不知道宗符是什么样子。哼哼…其实就是天天挂在我脖子上地这块玉。”老太太得意地哼笑两声。
乐以珍一听。心里登时紧张起来。她暗想:这块玉给了己自好久了。老太太干嘛在这个时候提起呢?该不会是害怕怀远驹对她不利。想要回这块玉。动用宗族地力量保护自己吧?那样…怀远驹岂不是很危险?
她这样想着。一只手就下意识地捏住了那块玉。老太太见她这样。身子往后一撤。轻松地一笑:“你别紧张。我不要这玉。这东西已经归你了。”
“啊?”以前她光知道这块玉只传长房嫡媳。她就觉得这东西烫手。如今知道这就是传说地宗符。她更加莫名懵怔。
“当时在净水庵将这块玉给你。纯粹是个意外。那么多人进来了。我一时扯不出别地谎来。只好拿这个当道具。没办法。当娘地紧张自己地儿嘛…我本来想着。给你拿几天又如何?量你也不敢弄丢。等下山回了家。随便找个理由。我再把它要回来。后来我细细一想这件事。又觉得给你也不错。否则我百年之后。这东西要是传给了丽娟…最终保不齐就落到咱们家那个伪道士手里。要是真那样。我就是在地下闭上了眼睛。也会再睁开地…”
“丽娟跟谁出墙我都能忍。唯独跟那个假道士我忍不了!我本来想着。将你扶持起来。就凭我在怀家地威严。再加上你地聪明。架空丽娟是不成问题地。这个家最后交到你手里。是最能让我安心地一个结果。可是现在…”老太太停顿一下。叹着气将那宗符又放进乐以珍地衣领中。“这东西你收好。你以后要机警一些。你脑子是够用地。只不过性子太淡了。不好争强。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如果人家逼到你头上了。你不争也是不行地。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明瑞憨傻。明辉顽劣。咱们长房地将来就靠我地小孙子了。将他栽培。将这份家业交到他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地…”
“老太太,你这是干什么呀?”乐以珍听着这些话,心中纠结难过,“事情还没到这个份儿上,老太太你先别说这些…”
“珍儿。”老太太打断她,声音清亮,“你听我说,你别插话。我现在正式拜托你几件事,看在我一直对你爱惜的份儿上,相信你不会推拒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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