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跪了一天一夜了,可见事情有多严重,快走吧,辛苦不要紧,出了人命就麻烦了。”乐以珍说完,咬牙爬上了马车,车帘子往下一撂,车厢内那种温吞吞闷乎乎的气息,让乐以珍一阵反胃。
玉荷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又把车帘子掀了起来。马车就这样挑着帘子,一路往帽儿胡同驶去。暮色昏黄的时分,帽儿胡同到了。
乐以珍下了马车,往老居屋的方向去。那虽然经过修葺,却仍然是半新半旧的屋子,还有半开的院门,浸染在暗黄的暮色之中,给人一种凄怨的感觉。
玉荷紧走几步,上前推开了院门,回身来扶乐以珍。乐以珍在踩上院门外的台阶之前,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挺了挺腰身,走进了院子当中。
院子里的情形与她这一路上的想象一般无二,只见婆婆的高坟之前,沈夫人当先,身后是两位少爷和两位少奶奶,再往后是三位小姐和五位姨娘,十几个人挤挤巴巴地跪满了一地。除了沈夫人还挺着脊背,其余人都蔫头耷脑,三少爷怀明辉甚至扶着自己的大腿,埋头小声在哭泣。
“娘!”怀明弘走到沈夫人身边,先是双膝跪下,然后扶着沈夫人的胳膊,“娘,这样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快点儿让大家起来吧。”
沈夫人虽然腰身挺直,其实这一天一夜跪下来,意识也有些混沌。冷不丁地听到儿子的声音,她眼睛一亮,转头见果然是怀明弘,惊喜地抓住他的手:“回来了?太好了!”
说话之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乐以珍,便轻轻地冲她抬了一下手:“珍儿也回来了,快!到这里跪下!我们一起求老爷,让他看在咱这一家人诚恳乞求的份儿上,赶紧回府治病吧。”
怀明弘见劝不动沈夫人,只能在她身边陪跪着。
乐以珍站在沈夫人的身边,低头看这一院子跪得半死不活的家人,再抬头看前面两扇紧闭不开的屋门,她心里顿时涌起万般的委屈。
她想起自己当家后的辛苦,想起临行前怀远驹泼向她的那一杯热茶,想起自己这一个月的奔波劳碌,只觉得有一团气在她的身体里酝酿生成,运转膨胀。那气团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只到乐以珍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嘭”的一声爆响。
她没有依沈夫人所言跪下去,反而起身上前,走到那紧闭的屋门前,伸手推了两下门,没有推开,她眸中利光一闪,抬脚“咣当”就踢向那扇门。
门被她踹得往里忽扇了两下,依然没有开。乐以珍往两边一瞧,看到右手边的墙角下,立着一根洗衣服用的木棒槌。她走过去操起那棒槌,回身抡起来,朝着那扇门砸了下去。
“啪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乐以珍拎着棒槌进了屋子,正赶上怀禄听到声响,出了东屋往外瞧。怀禄见乐以珍气势汹汹的样子,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有些惊喜:“二太太,你可回来了。”
乐以珍也不看他,直接进了东屋。一阵浓重微臭的烟油子味道扑鼻而来,呛得乐以珍使劲地咳了两声,太阳穴越发地痛了起来。她定了定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透过弥漫的烟气,看清了屋子里的状况。
当初她为了怀远驹住得舒适一些,吩咐人用上好的花梨木打造了一张宽敞的大床。如今那张雕花描金的大床上,并排躺着三个人。中间是怀远驹,一左一右陪着夏玉芙和罗金英,每人手中抱着一杆烟枪,正在浑然忘我地吞云吐雾,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他们手中的烟枪,外面那些跪着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再仔细看怀远驹,乐以珍简直就要认不出他来了。临行前虽然他已经开始消瘦憔悴,可好歹身上还有一些温暖的人气。此时躺在床上的怀远驹,脸色青灰,双目深陷,发髻凌乱,颧骨突出,下巴尖锐,那一身青绸的家常袍子,穿在他身上简直就如同挂在一副骨头架子上,松松垮垮,歪歪扭扭。
他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中央,乐以珍进来的时候,弄出那么大的响动,也没能让他睁眼瞧一瞧。乐以珍看着自己的丈夫,血气从心头蹿起,直涌向脑顶。
她走到床边,抡起棒槌往那张炕桌砸下去,“噼哩啪啦”一阵乱响,桌子上的烟灯水壶等器具,被乐以珍砸得稀巴烂。
罗金英从床上弹坐起来,扔掉烟枪,怯怯地看着乐以珍。夏玉芙也支起半边身子来,看着乐以珍发飙,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而怀远驹依然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乐以珍砸够了,丢下手中的棒子,上前拎起罗金英的衣领,对着她吼道:“你也学会这个了?你就是这样伺候老爷的?你们的烟土是哪儿来的?你还不快告诉我?”
罗金英自知理亏,苦巴着一张脸小声说道:“二太太,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乐以珍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丢下她后,直扑向怀远驹,扯着他胸前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你别再说婆婆死了,你伤心了,你再拿这个当借口,就是在侮辱婆婆!你跟我出去!你看看那院子里跪着那些人!我们去婆婆的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一个好好的男人,怎么会自甘堕落成这样!”
怀远驹被她扯着衣襟往外拖,他很想扒开她的手,重新躲回床上去,他不想见外面那些人,更不想见乐以珍!可是乐以珍盛怒之下,力道很大,而他这一个月来,身体虚弱到不行,竟然没有挣脱乐以珍的牵扯,一路被她拖出屋子。
从那迷乱暖烘的屋子里出来,冷不丁的暴露到冷空气中,怀远驹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颤。他一声不吭,扒住门框想回身进屋,却被乐以珍大力地往外一推,踉跄了几步之后,终于站在了家人面前。
沈夫人跪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见到了这般形容憔悴不堪的怀远驹,她发出一声痛心的呼喊:“老爷!可了不得!快跟我们回去吧,再这样下去,我怕老爷性命难保呀!”
怀远驹晃了几下,总算站稳了身子。他心里又难堪又愤怒,可是乐以珍回来,他是高兴的,不管她怎么样对待他,他都没有办法将怒气撒到她的身上。
于是他将自己全部因为尴尬而产生的愤怒,都一股脑撒向刚刚说话的沈夫人身上,他瞪起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指沈夫人的鼻子,毫不留情地骂道:“都是你这贱女人搞得鬼!少在我面前装贤惠!赶紧带着你儿子滚到玉女山道观里去!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
怀远驹此语一出,整个院子里刹那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向沈夫人。而沈夫人更是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整张脸白得像纸一般。
沈夫人身边的怀明弘,在听了怀远驹的话之后,额头青筋暴跳,闭目咬牙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扶住沈夫人:“娘,咱们回去。”
沈夫人如石化一般,只是看着怀远驹,不动也不出声。乐以珍没想到把怀远驹拖出来,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她赶紧示意身后的怀禄,让他将怀远驹弄回去。
她自己快步上前,蹲在沈夫人的身边,小心地扶上她的手臂:“太太,老爷现在神智不清,我们回去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触碑而亡
乐以珍扶上沈夫人的手臂,就感觉她的身体绷的僵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乐以珍别提多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没有应付瘾君子的经验,她早应该料到,一个人一旦被某种毒品浸淫过,从身体到脾性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沈夫人的事,怀远驹隐忍了好多年,当时主要顾及到沈家的面子,以及沈怀两家的私盟关系。后来年月久了,因为两个人越来越疏离的关系,这件事就越来越淡化了。
就算怀远驹不肯放过这件事,依照他以前的行事风格,他会找个理由将沈夫人休回娘家去,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当着几乎全家人的面,生生扯开一块蒙羞,将双方同时推入一个窘迫的境地之中,从此以后万劫不复。
乐以珍不知道跪在院子里的这些家人中,有多少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就算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怀远驹口中的玉女山道观,他们还是非常熟悉的。
她心慌得额头手心都开始冒冷汗,回头见怀远驹已经被怀禄扶回了屋里,才略略地放了心。她看了一眼怀明弘,小心地扶住沈夫人:“太太,老爷刚刚吸了烟,神智很不清醒,我们还是等他头脑清明的时候再来劝吧,我们先回家,好吗?”
沈夫人面如白纸,上齿狠狠地咬着下唇,僵直着身子,死死地盯着那两扇复又合上的房门,任怀明弘扶,任乐以珍劝,就是跪在那里不动。
“娘,怀明弘眼眶泛红,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娘亲,轻声说道:“先回去吧,要是娘愿意,儿子带你离开。”
乐以珍已经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只是握着沈夫人的手。沈夫人似乎感觉到身边的这两个人是关心她的,良久,她的身子松弛下来,扶着乐以珍的手站了起来。
其余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沈夫人没发话,他们也不敢站起来。乐以珍的手背沈夫人无意识地用力掐住,有些疼,可此时她也只能忍着。
沈夫人就那样一手牵着怀明弘,一手牵着乐以珍,缓缓地转身,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婆婆的坟前,盯着那墓碑,眼睛里闪着清冷的光,仍是不肯说话。
正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当口,沈夫人叹出一口气来,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转头,看着乐以珍,将嘴唇贴近乐以珍的腮边,耳语着对她说道:“一个女人……千万要管束得自己,只要身上沾染一个污点,这一辈子都别想好过,以后,我要拜托你关照弘儿,可是我又希望你远离弘儿,这好像有点强人所难,但你是个聪明女子,一定能做得到。”
“太太,沈夫人的语气让乐以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荣寿堂中那个看尽人生的老太太,她不寒而栗,紧紧地拽着沈夫人的手。
沈夫人却在这时候松开了她,转头看怀明弘,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有愧疚、有依恋、有不舍。怀明弘很少见自己的娘亲如此感情外露,不由地担心起来,扶住她的肩膀:“娘,回去吧。”
“哎!”沈夫人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往外走,而是张开双臂,环住了怀明弘的腰。这种母子相偎的场景,乐以珍是很熟悉的,可是发生在沈夫人这种拘礼守仪的女人身上,她还是觉得而有些怪异。
怀明弘大概也久违了这种亲昵,被沈夫人抱着腰,姿势有些僵硬。他的个子很高,沈夫人的脸正好贴在他的胸前。所有人都看过来,他很尴尬,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娘……”
“哎!”沈夫人又应了一声,抬头再看怀明弘一眼,突然抬手将他使劲地一推,回身对准婆婆那座高大的石墓碑,猛然就冲了过去。
沈夫人这一下子,是抱着必死的绝然,怀明弘诶她大力推向后面,心知不妙,却来不及伸手去拉她。
乐以珍虽然早有不好的感觉,可是沈夫人刚刚还抱着怀明弘,瞬间转身就扑向墓碑,她只来得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等她反应过来要伸手时,只听“咚”的一声撞击声,沈夫人的额头碰在了那石墓碑上,身子一软,就瘫在了碑前。
乐以珍浑身的毛孔瞬间炸开,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她离沈夫人最近,她勉强自己迅速镇定下来,冲过去抱起沈夫人:“太太……太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沈夫人的额头上有鲜血流了下来,顺着鼻翼流到眼窝里,糊住了她的眼睛。乐以珍抖着手扯出一条帕子来,将那鲜血擦掉。怀明弘这时候也扑过来,将沈夫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嘶哑着嗓子痛心的吼道:“娘!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说了要带你离开吗?”
年轻时候的那段不堪往事,是沈夫人心中致命的伤口。怀远驹当着所有加 家人的面,将这道伤疤生生地撕开,沈夫人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刚刚冲向墓碑的时候,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那一下子撞上去,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因此不管乐以珍还是怀明弘,还是后来冲过来的其他人,谁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她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皮,便将脑袋一歪,栽进了怀明弘的怀里。
乐以珍再次亲眼目睹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曾经有过怎么样的争议与不和,当她看到沈夫人毫无生命力地软在怀明弘的怀中,她还是感觉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怀明弘在哭,这是乐以珍头一次看到怀明弘哭。他咬着嘴唇,那呜咽声就从他的鼻子里哼出来,那种隐忍的痛苦,越发刺疼了乐以珍的心。
她转头看向屋子那边,只见房门半开,怀禄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要帮忙,又不知道自己能帮点儿什么。而罗金英则站在门内,怯怯地往这边看着,不知道是该出来还是该躲回去。
那个刚刚站在沈夫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滚到玉女山上去的男人,却连个踪影都不见。乐以珍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绝望,她曾经那么依赖的一个伟岸男子,如今已经变成她不认识的一个人了。
面对死亡的惶恐和对未来日子的茫然,让乐以珍心头无名火起。她冲着罗金英和怀禄,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吼:“你们滚进去!别让我看着你们堵心!”
罗金英一缩肩膀,“嗖”地久消失在门后头了。怀禄难过地摇了摇头,也依言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乐以珍一阵一阵地胸闷,想放声大声哭。可是院子里乱成一团,她身为当家人,还得主持局面。
此时,怀明弘终于接受他的娘亲已死的现实,抹了两把眼泪,将沈夫人抱了起来,往院外走去。乐以珍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出了院子,来到马车旁边。
乐以珍掀开车帘子,打算让怀明弘将沈夫人放到车上去。布料她再一转身,发现怀明弘抱着沈夫人继续往前走去,根本没打算上车。
她赶紧追上去,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里?将太太放到车上,咱们回府去!”
“刚刚你也听到了,我不会让我娘回去的,我也不会回去,我答应我娘带她离开……”怀明弘一开口说话,又忍不住哽咽起来,两行泪无声地顺着面颊流下。
乐以珍见他又要往前走,急的几乎抓狂。她伸手死死地拽住怀明弘的衣袖,低压声音斥责道:“你疯了吗?你打算把太太抱到哪里去?你这样冲动,就不在乎太太的身后名誉了吗?沈家的女儿,怀氏的长房大太太,触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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