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承受的?师太还是告诉我吧,也免得我妄加揣测,正是惴惴难安。”乐以珍恳求道。
“他……前一阵子急着找到郭氏,就动用了他以前培养起来的一些暗中力量,被当今圣上察觉,召他回去,大概也就是闻一闻。事出有因,应该能说得清楚。”
仪静说得轻描淡写,乐以珍却能想得出这件事的严重性。朱琏广是有谋反前科的人,当初皇帝还他自由身,是因为与他有一个解甲归隐的协议。朱琏广保留下一部分力量,应该是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如果皇帝不违反两个人的约定,大概那一部分势力会一直隐在暗处,不被人知。
可是这次为了她的事,他却冒险动用了这一股势力。他明明知道自己处在皇帝的监临之下,他身边就有皇帝的亲信御卫,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乐以珍呆愣了片刻,苦笑道:“看来他的恩情,即便我日日为他祈福,也是还不清了……但愿来生我能有报恩的机会吧。”
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
这一天,碧云庵中药举行一个剃度仪式,有九位女子将在这里落发为尼,皈依佛门。这九人中,就包括乐以珍。
那一天,她五更起床,去庵中的大悲池净了身,穿上了青灰色的尼袍,静等着吉时的到来。
辰时三刻,慧清来敲门,引领着乐以珍往前院大雄宝殿去了。
到了大雄宝殿的台阶下,乐以珍看到已经有几位女子等在那里,个个披着头发,身穿尼袍,面容肃穆,静等着仪式的开始。
乐以珍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心情去探究这些人。一入佛门,从此六根清净,绝尘绝世,又何必去追问人家的前尘往事呢?
站了没一会儿,仪静师太率阖庵的尼姑进到院子里,列成两排进了大雄宝殿。随即,殿内响起了众尼齐诵佛经的浑厚声音,香火缭绕而出,随风飘腾,有那么一丝一缕钻进乐以珍的鼻孔中,她便闻到了安谧宁和的味道。
木鱼笃笃,吟经之声如奔涌的江水从大雄宝殿内流出,荡涤着人心中的痴怨杂念、乐以珍觉得自己心中的俗情纠葛如那江边的土石,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冲刷去,内心越来越透亮。
一位尼姑双掌合十,从大殿内走出来,冲着阶下等待的女子们一点头,这些人便自觉地分成两排,依序拾阶而上,往殿内去接受剃度。
一伙人刚走到大殿的高槛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这些人到底是修为不够,纷纷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几个小尼一边仓皇后退一边摆手喝道:“站住!要找人,等禀过我师父再定,你擅闯尼庵,成何体统?”
显然小尼的阻止是无功的,几个人被逼退至院门内的台阶下之后,一个男人手执青锋剑从院门外跨了进来。乐以珍定睛一瞧,如雷击顶!
怀明弘!
她迅速地转过身去,一步迈过高槛,进了大殿。
本来外面的声音就引起了殿内人的关注,这一会儿,几位待剃度女子都站在门外看光景,唯有乐以珍一人急匆匆地迈进来,突兀地站在大殿的青石地面上,目光惶惶地四下观瞧,像要寻一个匿身之处。
这情形越发让殿内众尼疑惑,尤其是仪静师太,手执燃香迟疑了一会儿,将那柱香插入香鼎之中,冲着端坐在正北中央的镀金佛像拜了拜,转身走了过来。
乐以珍已经被怀明弘的突然出现震惊到了,无助地搓着手,不知道自己可以藏在哪里。她迎上仪静师太,抓住师太的手,焦急地说道:“师太,帮帮我,给我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仪静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到大殿外正在抢上台阶的怀明弘身上,微一闭目:“阿弥陀佛……该了未了,又如何能一心侍佛?如果你连坦然面对这个人的勇气都没有,可见你心中尚有尘念,佛门乃渡苦化难之地,但却不是逃避恩怨痴念之所。珍儿还是与此人谈明白吧,如果你与佛祖有缘,剃度倒不在于这一日……”
乐以珍一听,这是不打算帮她呢。她也顾不得细想仪静的话,松了手就往大殿深处跑去。这大雄宝殿内陈设简单,唯有香案的下面和佛像的后头,是两处可藏身之所。
她刚刚奔至香案前头,正准备低身钻进去,身后就响起了一声喊:“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乐以珍一手扯着香案上那红色搭布的一角,僵在了那里。整个大雄宝殿内,因这一声喊而停了木鱼声,止了吟诵经文,陷入静寂。
怀明弘一身天青色锦袍,风尘仆仆的样子,抬脚迈过高槛,进了大殿。之前闯庵门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急得要吃人的架势,此时看见了乐以珍,他反倒不急了,先是走到了仪静师太面前,躬身施礼:“请师太宽恕,晚辈着实是心急了,硬闯进来,坏了庵里的规矩。我家太太在庵中修养,给师太添麻烦了。因家中内外事务繁忙,需要我家太太回安平主事,家中长辈嘱我来接她……”
“阿弥陀佛……”仪静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颔首,垂目侧身,给怀明弘让开了路。
怀明弘向着仪静再一鞠躬,然后越过她走向乐以珍。
乐以珍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也越绷越僵。直至怀明弘在她背后站住,冲着她的后背一躬身:“太太,最近家中事忙,请太太随我下山,家中有好多事悬而未决,只等太太拿主意。”
乐以珍咬紧牙关,僵硬地转过身。
殿内殿外,一百多双眼睛惊诧地看着她,而仪静师太闭目垂首,一副超然事外的样子。乐以珍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最好将目光落到怀明弘的脸上,接触到他不容商榷的坚定目光,看到他瘦得尖尖的下巴,她眼中一热,赶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地往大殿外走去。
她前脚刚走出大雄宝殿,诵读经文的声音随即重新响起。她步下殿前台阶的时候,其余的人已经进了大殿--剃度仪式开始了!
乐以珍心中如潮水翻滚,在前头不发一言,只是快步地走着。
怀明弘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出了碧云庵,往山下走去。
没走出多远,便到了一处平缓的开阔地带,有几棵老松树,树下有石桌石凳。乐以珍也不坐,只是到那老松树下,面对着粗大的树干,背对着怀明弘,站住了。
怀明弘在她身后三尺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着她的后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站了好一会儿,乐以珍听到了身后轻轻的抽气的声音,长叹一声,转过身:“你何苦找来?你当你的家,我出我的家,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
怀明弘目光炯炯地看着乐以珍,神情中有悲有喜:“我让人在西山湖的湖底一寸一寸地摸,一寸一寸地找,没有找到你。若不是这几天府里传闹鬼,说二太太死得冤屈,魂魄一直在咱们家周围游荡,我还想不到你活着。我从三舅舅家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浩亲王打听你的下落,结果他的属下跟我说,你确实已经死了,他们没能救出来……”
“是我让他们那样说的……”
“郭元凤在牢里自尽了,冬儿被判了绞刑,郑士功也被革了职,正等候上请皇上发落,新任的安平府台已经给我们翻了案,你现在是清白之人了,跟我回府,好不好?”怀明弘乞求道。
乐以珍将手抚在胸口,希望藉此来平复她一颗跳动紊乱的心。她深深地呼吸几次,沉下声音说道:“这件事表面上过去了,我的冤名洗清了,可是我的罪孽却洗不清。青灯古庙,持经效佛,是我余生最好的归宿。”
“不要!”怀明弘痛心地抢前一步,“断你的发就是断我的命!我还期望着为你绾发画眉!”
“何苦痴缠?生生世世,我们终会在轮回中相逢……”
“我就要这一世!你跟我回家!等我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我带你隐居到一个没有人会认识我们的地方……”
乐以珍看着怀明弘急得通红的任性面孔,一字一顿地说道:“认命吧!这一世,我是母,你是子,母子二字之间,是一道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去,却没有办法逃出自己内心的自问自责!”
“那么……那么……”怀明弘见她如此坚决,越发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做你的当家主母,我做我的怀二少爷,只要你能回府,我就不奢求别的……”
“别再自欺了,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们还能以母子的关系坦然面对吗?我不想污了老爷的身后名,也不想毁了你一生的幸福,你还是回去吧,我就留在碧云庵中,不会跟你走的。”乐以珍越说越是坚决,抬脚就要离开。
怀明弘也不是一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他眉梢一立,对乐以珍吼道:“你若是在这里落发,我就一把火烧了碧云庵!”
“天下的尼庵有无数,不在碧云庵,我可以去别的庵里,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固执了。”乐以珍寸步不让。
“既然如此,我也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你在哪座庵中剃度,我就毁了哪座庵!”
乐以珍被惹恼了,伸手一指怀明弘的鼻子,大声驳他道:“你这是要逼得我没有活路!那好!不如我现在就去陪老爷和孩子去……”
她这后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怀明弘。他赶紧抬手打断乐以珍的话,急急地说道:“对了!梦儿和实儿生死不明,你怎么就能放心地出家?若是我找到了他们,本来就没了父亲,母亲又出家了,你让他们以后怎么活?”
乐以珍心里“咯噔”一下子,蹙眉说道:“这又是你的新招数?拿梦儿和实儿的事来拖着我?我可是去看过两个孩子的墓,你不要再割我的心了,好吗?”
“当然不是!”怀明弘一脸郑重,“梦儿和实儿的墓,和你的那座一样,都是衣冠冢。郭元凤被捉的时候,我亲自逼问过她,她只说她要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罪之中,两个孩子已经被她掐死了。我问她身体在哪里,她就只笑不说话。后来她死了,我去问那院子里的哑婆婆,老人跟我比划出来的意思,说她只看见有一天半夜的时候,来了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接走了,没有看见郭元凤把孩子掐死……”
“谁把孩子接走的?”乐以珍心里“忽”地燃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儿,眼巴巴地看着怀明弘。
“跟哑婆婆交流不顺畅,光靠她的比划,完全不知道那人的长相,她又不识字,也不会画,只知道是个男人……你知道郭元凤做这些事,在外面有一位堂兄帮忙跑腿儿,从她那儿得到了一大笔银子,已经跑了……”
“姓范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郭元凤死得仓促,很多事没弄明白,我最近正在找她那个姓范的堂兄,找到了他,兴许就找到了梦儿和实儿。”怀明弘说着说着,就捏紧了拳头。
“是这样吗?”乐以珍有些犹疑,有些茫然,又有些希望,“郭元凤说她掐死了孩子,可是哑婆婆却说是被一个人领走了……按理应该是哑婆婆的话更可信一些,那也就是说,没人看见孩子死了,也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他们姐弟俩儿……还有可能活着?”
“对!你若执意落发,我也不拦你,但是您好歹等到这件事确定下来,好吗?”
仙人山下,濯仙河边,有一个小镇,名叫浔阳镇。
浔阳是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地方,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正是黄昏时分,小镇的上空炊烟袅袅,街道上有孩子追逐嬉戏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从镇东教书的于先生家里出来,身上斜挎着一个大大的书包,跑起来那书包就在后面一颠一颠地拍着他的屁股。
这少年穿一身质地讲究的银缎短袍,长得眉清目秀,身姿挺秀,在一群同学之中,显得特别出挑。
“怀明实,天色还早,咱们去江边摸几条鱼吧!”一个孩子冲那少年招手,热情地喊着他。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帮我娘做帐。”少年一边摆着手,一边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娘那么能干,还要你帮忙吗?”他身边的另一个孩子笑他。
“我娘再能干,她也是个女人家,我是男人,家里的事我要多担才对!”怀明实仰着脸答话,仿佛他真是一名昂藏男子,能够替自己的娘亲遮风挡雨一般。
他撒开退一路飞跑,过了两条街,往右一转,在一座白墙灰瓦的两进院落前刹住脚步,将掖在腰间的袍摆拽出来,整理了衣衫,方才推开了门。
门一开,院子里的争吵声便落入了他耳中。
“明明是我的人先打听到那人贩子的住处……”
“但是我的人先把他们俩儿救出来的呀,光打听有什么用?不救人就不算数……”
“你这人……你明明是占我的便宜,跟在我的人屁股后头摸到地方,趁我属下回去请示我的间隙钻了空子,你还好意思说?”
“反正我弟妹是我亲手接出来的,你说什么也没用……”
怀明实好笑地摇头,进院子喊一声:“王爷,二哥,就这点儿事,你们俩儿见面就争,一直争了十年时间。我和姐姐把你们俩儿都当恩人,你们别争了吧。”
院子里,茶桌边坐着两个男人,均是三十出头,一样的锦衣玉冠,洒脱俊逸。听到怀明实的声音,背对远门儿那位一转头:“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的?倒是我对面这位,堂堂浩亲王爷,千岁之尊,不在京里好好陪他的王妃,享受他的尊贵生活,偏偏三不五时地往咱们这平民百姓之家蹭饭吃,还不给饭钱……对了,我听说你那位赐婚的蒙古王妃很厉害,该不会是在你的王府里吃不上饭吧?”
“我在我干儿子干女儿家吃饭,还要付饭钱吗?他俩儿喊我一声干爹,我就得尽到义务,时不时地来教导教导他们……倒是你,就算你不把王爷看在眼里,可从梦儿和实儿那边抢,我还是你的长辈呢,你是不是该拿出点儿对待长辈该有的尊重来?”
“你当我的长辈?咱们俩儿年纪相仿,身高相仿,连胡子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你怎么当我的长辈?还是各论各的吧……”
怀明实一边皱眉听两个人拌嘴,一边从台阶下的一口水缸里舀来水,倒在盆里洗脸洗手:“我说……干爹,二哥,你们别吵了,一会儿吵饿了,又得连累我定儿姨多做两碗饭……”
“我已经多做两碗饭了!”一位妇人笑吟吟地从西厢的厨房走出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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