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明弘的亲事后来成为安平府久议不衰的一个话题,倒不是因为冲喜一说,而是为着那奢华的铺排。
人都说迎接状员郎也不过是净水泼街,黄土铺路。可是怀家迎娶自己的嫡孙媳妇,从怀府所在那条街的街口开始,就铺上了大红的毡毯,一直到正堂,再由正堂接着铺陈到洞房。郭家小姐就是踩着这一条无比尊尚的路,进了怀府的大门。
与怀天稍微沾点儿关系的人家,全数接到喜贴,席面从后花园铺到内院,再从内院接续到外院。光戏台就搭了三个,戏班请了六班,从一大早儿开锣,一直唱到月上中天。那席上的珍羞美馔、玉酿琼浆更是不在话下。
那天怀府之中鼓乐吹打之声震天,鞭炮燃放“噼啪”作响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太阳西斜。乐以珍猫在自己的屋子里,仍然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嗡嗡嘤嘤”的嘈杂之声。
群芳院的姨娘下人们都凑热闹去了,整个一座大院子里,只有乐以珍的那一处小院子有些响动,那是定儿在小厨房给乐以珍煮中饭呢。
乐以珍自己歪靠在床上,用手抚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心中发着幽幽地叹息。此时她窝在屋子里不露面,不会有任何人挑她的不是。因为根据大夫的诊断,她的临盆之期就在这几日。
远远传来混杂莫辨的欢喜的声音,在她有脑子里幻化成一幅影像………那是怀明弘青衣冠帽,郭元凤金冠霞帔,青君红妇,于欢闹的鼓乐声中,在众人的声声祝福之下,交拜成亲的场面。
那个原本就与她隔岸相望的男人,从此后离得更远了…第二天早晨,乐以珍早早地就醒了。她想了想,吩咐定儿给她梳洗更衣,她要往正堂去。今儿是怀家的嫡孙媳入门的第一天,照规矩应该是全家见面,该拜的还是该受拜的,缺了谁都不好。
定儿看乐以珍脸色不太好,试探地建议她以即将生产、身体不便为由,躲过今天这一场会面。可是乐以珍只是略微地犹豫了一下,就决定她不要逃避,因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不想在这件事上有任何的失态之举。
她起得早,到轩正堂的时辰也比别人早。她在下首的位置上坐了好一阵子,怀府长房的人才拉拉杂杂地陆续往里进。
几房姨娘是不敢怠慢的,紧接着是怀明瑞夫妇、怀明辉和三位小姐,三老太太高氏、二太太王氏、三太太匡氏、五太太董氏…老太太和怀远驹夫妇还未到,姑奶奶怀静雪也没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丫头将竹帘子一掀,对屋里的人通报道:“大少奶奶来了!”
众人“刷”地齐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位年轻的小媳妇满脸骄矜之色,昂道挺胸走了进来。只见她中等身量,生得一张椭圆脸儿,眉毛细弯,眼睛很大,鼻子削挺,唇抿成一条线。她上身穿一件绯红的金蝶扑花齐腰小袄,下身系一条翠蓝色滚金百蝠边的百褶裙,头发绾成惊鹄髻,一只展翅的金凤簪压在头顶发髻之上,凤口衔两串宝珠,在她额前摇曳悠荡。
她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傲然地走了进来,而在她的身侧,竟不见新郎倌怀明弘!
第五十章 新人凶猛
郭元凤,这个在成亲第二日清晨行家礼的时候,没有新郎陪在身边的新娘,将脊背挺得格外笔直,在众人新奇与探究的目光中,迈进了轩正堂的门。
怀家未来的掌家二少奶奶一进来,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郭元凤直奔右手边的第二个主位坐下,拿眼睛将屋里在座的诸位扫视一遍,将下巴一扬:“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还未到,在座的都是谁呀,不如我们先认识一下吧。”
大少奶奶安冬卉一听这话,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走上去:“弟妹,我是大嫂,在座的家人,就由我来给你引见一下吧。”
郭元凤站起身来,只是客气地略一点头:“有劳大嫂。”
安冬卉也不介意,引着她先从三老太太高氏开始,一一见过。待到了九位姨娘的下首位子上,郭元凤扫一眼齐刷刷排坐在那里的九位姨娘,一转身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孙巧香会意,示意诸位姨娘跟上她,来到郭元凤面前,一一行跪礼奉茶。郭元凤端座在雕花宝椅上,安然地受着姨娘们的跪拜,接过姨娘们奉上的茶盏,觉得哪位姨娘顺眼,她就将茶盏放到唇边碰一碰,看谁不顺眼的话,直接就让身边的丫头将茶盏接走了。
最后轮到乐以珍上前的时候,大少奶奶安冬卉扶住了她,笑着对郭元凤说道:“弟妹,这是乐姨娘,她快生了,这跪拜之礼就免了吧。”
郭元凤抬眼往乐以珍脸上瞧了瞧,眯起眼睛问道:“乐姨娘身体可有何不适吗?”
“回二少奶奶的话,我身子还好,没有不适之处。”乐以珍如实答道。
“那就好。”郭元凤举起帕子在嘴角按了按,却没有说出免礼的话来。一旁的安冬卉和孙姨娘对望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双双看向乐以珍。
乐以珍素来在怀府的行事作风。都是比较低调和隐忍的。身处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一切均不由她作主,她能做的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就象当初被怀远驹强暴,她虽然内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却也没哭没闹。后来发现有了身孕。不得不进群芳院成为一群姨娘中的一位时,她地心无疑又受到了一次污辱,可是她也没有哭闹,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进了群芳院。再后来怀明弘生了病,再后来怀明弘成了亲,一件件一桩桩。她都将自己情感上的波涛翻滚掩饰在一张闲静的面孔后面。
她地身子虽然重。但也不是跪不下去地。此时她对面安坐地人如果不是怀明弘地新婚妻子。她会忍下自己地不甘心。一跪了事。免得起了不必要地纷争。
可是那女子偏偏是怀明弘地妻子!乐以珍看着她趾高气扬地神情。心里突然就升出一股子倔强来。于是她屈了屈膝。算是行了礼。口中称道:“见过二少奶奶。”
郭元凤觉得自己没有免乐以珍地礼。她竟然自己免了自己地礼。简直太不给她这位主子奶奶面子了。这才是成亲地第一天。她若此时栽在一位姨娘地手里。以后谁都当她是好欺负地了。
于是她皱起眉头来:“这位姨娘也忒没规矩了。没见前面几位姨娘是怎么行地礼吗?怎么到了你这里。膝盖就弯不下去了?”
孙姨娘一见局面有些僵。习惯性地上前调停道:“二少奶奶莫怪。您有所不知。乐姨娘自从有了身子。是老太太特许她不跪地…”
郭元凤将眉毛一挑。目光锐利地看向孙姨娘:“你又是哪一个?这里轮得上你说话吗?”
孙姨娘在府里替沈夫人行令办事已经多年,这府里还从来没有人斥问她一句“轮得上你说话吗”,如今被这位新晋二少奶奶呛住,登时红了脸。
郭元凤教训了孙姨娘。拿眼睛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几姨娘一扫。指着敛眉垂首的何柳儿说道:“你…姓什么来着?你来教教这位姨娘见了主子奶奶应该怎么行礼,我看这位姨娘很不懂规矩。以后需要多让她学学才是。”
何柳儿被点了名,怯怯地站出来。走到乐以珍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妹妹,给二少奶奶赔个不是吧。”
“我是让你当说客的吗?我让你教她见了主子的规矩,怎么你也忘了?”郭元凤觉得这些姨娘,都在欺负她这个初来乍道的新媳妇,声音不由地尖锐起来。
何柳儿哪惊得起她这样吓?赶紧将刚才跪下奉茶地礼数,又重新表演了一遍。郭元凤满意地冲她摆摆手,重新看向乐以珍:“你学会了吗?”
乐以珍此时已经被激起了怒火,沉着声音答道:“这些规矩我都懂,只是我现在身子重,请二少奶奶恕我不能施全礼了。”
郭元凤两道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厉声侧头吩咐自己的丫头:“小凤,小莺,过去伺候这位姨娘跪下!”
两个丫头应了一声,刚要举步往乐以珍身边凑,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凤儿刚来,不太了解情况,乐姨娘最近身体非常不好,还是别让她跪了。”
是怀远驹的声音!众人齐望向门口,只见怀远驹夫妇陪着老太太,正从门外进来。三人在门口听到郭元凤厉害的声音,老太太本来要开口为乐以珍讲情的,不料被怀远驹抢了先,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郭元凤虽不识得面孔,但是看这阵势,就知道是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来了。她站起身来,本欲辩解几句,却看到怀远驹抢前几步,来到乐以珍身旁,牵起她的手说道:“老太太特许你不用早起请安的,你怎么又来了?今儿手脚还肿吗?来!到这边坐下。”
满屋子的人刚刚瞧热闹的时候,就已经睁圆了眼睛,此时见怀远驹如此轻柔地跟乐以珍说话,还亲自牵着她的手引座,都将那眼睛又撑大了一圈儿!
若是平时,乐以珍一定会推拒了怀远驹地美意,挣开他回到自己地座位上。可是今儿她真的是被激怒了。她斜睨了郭元凤一眼,顺从地任由怀远驹牵着她,在他身侧原本属于怀明弘地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一举动,不仅让郭元凤这个初进怀家地人震惊不已,就连满屋子这些在怀府生活了多年地人们。都暗自倒吸了一口气。虽然之前就有传闻说怀远驹被乐姨娘迷住了,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可是传闻以如此突然如此耸动的方式在她们面前演化为现实,这些人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内心的震憾!
尤其是乐以珍此时落坐地位置,可是主子的位子,以她九姨娘的身份,以她一个戴罪奴婢的身份。坐在那里是断断不合适的!
老太太对乐以珍也是十分宠信,虽然觉得她坐那里不合适,但是既然已经坐下了,也没有发话让她再起来。沈夫人在老太太右手边落了坐,意味深长地看了乐以珍一眼。也没说话。这样一来,就算是怀府的主子长辈允许乐以珍坐在那里了,别人自然也就说不出话来了。
郭元凤从最初的震惊状态中缓回神来,心里将坐在她对面地这位姨娘判定为媚惑主子的狐狸精,暗暗地较着劲,看向乐以珍的眼神越发的鄙夷起来。
老太太见一大帮子的姨娘仍然张着嘴巴站在那里,摆摆手说道:“堵在那里做什么?回去坐着!”
姨娘们赶紧应了,回到她们下首地位子上坐定。远远地看着乐以珍坐在怀远驹的身边,神色各自复杂起来。
接下来,郭元凤分别给老太太、怀远驹和沈夫人行礼奉茶,三位长辈照例说些关切叮咛的话语。老太太和沈夫人给郭元凤的见面礼,都是精心备下的,非常丰厚,想来是考虑到她为冲喜仓促嫁进门来,应该在第一天见面的时候给她撑足面子。
可是在郭元凤的心里,现在给她搬座宝石山过来,她也找不回刚刚丢掉的面子了。她本来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又知书识礼。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嫁进怀府这样地商贾人家来,无奈她的父亲过于看重怀家的财势在他仕途中的铺路作用。硬生生地定了这门亲。这也就罢了,偏偏他家的二少爷病病歪歪。竟然上门要求她提早嫁过来冲喜,让她越发觉得商户人家做事果然是不循规矩,泼赖无礼。
如今更不得了!刚刚进门第一天,就被一位姨娘踩到头上去了!这个家里简直就是没有规矩可言!
她心里暗想着:这个家早晚我来当!看我怎么给你们立规矩吧!
“凤儿。”老太太有些愧疚的声音在郭元凤耳边响起,“弘儿本来身体就没有痊愈,昨儿折腾了一天,今儿实在是不能让他再起床了。让你自己过来,着实委屈了你,你看奶奶的面子,多担待些吧。”
郭元凤听她提起自己的夫君,脑子里浮现出昨晚行合卺之礼时,她的喜帕被揭开那一瞬间,她见到的那个冰冷枯瘦、病容憔悴地男人,她地心一下子跌进冰窟之中。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从门外冲了进来,艳紫的闪缎衣裙,满头地金珠首饰,风风火火地直奔到老太太面前:“哎呀!娘,实在是抱歉,我昨儿多喝了几杯,今早愣是没醒过来。侄儿媳妇在哪儿?让我见见。”
郭元凤听这话,知道这位是怀家的姑奶奶了,她抑闷地心不由地又添了一块儿堵。
瞧瞧!穿得比她这个新娘子都鲜艳!嗓门比她这个主子奶奶还要高!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也敢迟到!一个下了堂的姑奶奶,竟然如此嚣张!这个家里还有规矩可言吗?
郭元凤于是蹙起眉来,看向怀静雪。
第五十一章 喜得千金
款儿的话如同给这个本该喜庆的早晨降下一场冰雨。‘‘。‘‘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郭元凤,仿佛在问她:“你这喜是怎么冲的呀?怎么越冲越坏了呢?”郭元凤则面如灰土,一颗心不停地往无底的深渊坠下去。不管怎么说,那个男人有口气在,她在这个家也算有个靠头,如果他没了,新媳妇成寡妇,她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老太太“腾”地一下子人轮椅上弹起来,又因为立不稳而摇摇欲坠着:“快!我要过去看看!”左右丫头赶紧上前扶她坐回轮椅上,推着她往外急走而去。
怀远驹和沈夫人也急急起身,跟在老太太的身后。屋内所有人都本能地站起身来,随了出去。
乐以珍在听到款儿的话后,只觉得有人拿着刀片“嗖”地从她心尖儿上划过,淋漓的血从破开处滴落下来。她约略猜得到怀明弘病情突然加重的原因,什么冲喜?不过是折腾他罢了!好好的人成一次亲,都要累得扒层皮。虽然之前亲事的筹备他什么也没做,可是昨天那一场礼节仪式走下来,不拖垮他才怪呢!
她内心忧急,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地跟着大家往门口走。可是她刚刚一只脚迈出门槛,腹部突然开始抽搐着疼痛起来,好象有一只手在她的肚子里扯拽,痛得她一阵冷汗冒出来,手扶着门槛往地上溜下去。
“姨娘!”一直等在门口地定儿惊恐地呼叫一声。上前扶住她。
前面的老太太和沈夫人一门心思扑怀明弘地弘益院而去,根本就没听到定儿这一声喊。怀远驹却听出来身后那是定儿的声音。他一转头。看到乐以珍捧着肚子坐在门槛上,将头抵住门框,咬着唇。紧着眉,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
他骇然回身,奔了过去:“珍儿!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乐以珍此时只感觉那痛楚象是长了爪子,从腹部向她地全身漫爬着,将她身体的正常机能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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