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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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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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小的范围……

私密的亲爱关系建立了两年多以来,秦岑第一次看一封乔祺写给她的信,而且是在旁边坐着一位他委托来的律师的情况之下看的。手机时代似乎使以信沟通的方式显得太古典了。尤其是亲笔信更加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过,那么自然旁边也就不会坐着一位律师,那么信的内容也就不会是这么一种内容……将会是什么内容呢?若是一封爱意泛滥的信多好啊!在初七这样一个春节的假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一屋的时刻,在他和她共同拥有,并且每年带给他们各自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封他写给她的情书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机短信息,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秦岑竟忘了苗律师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并非一封情书般的信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超现实的想像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被遗忘在一旁的苗律师,不得不巧妙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吸吧吸吧,我偶尔也吸一支的。刚才心思跑了……这几天事太多……经营方面的操心事……”

秦岑的脸又一下子红了,双手终于从腋下抽出,做着些自我掩饰的表意不明的手势。

“那么……”

苗律师将手中的烟盒向她递去。

“啊不,不……这会儿不想……”

秦岑勉强一笑,接着将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屉,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抽屉锁上了。

等她抬头看苗律师时,苗律师已在吸着烟了。

苗律师当然不清楚乔祺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以律师那一种特有的,不动声色而又善于察言观色的目光,研究地望着秦岑的脸,企图从她脸上有所发现。

他以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职业使这个男人的目光变得似乎毫无内容,使他的眼看人时变得像鱼的眼。他靠这一种高级的假相研究别人的脸,而又能使别人全无察觉。

六十四

但秦岑却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种稀释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看过了乔祺的信,她心里反而平定了许多。

他在信中写的是“岑”,而不是“秦岑”,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亲切感。从初一到初六心里边没被什么事物引起过的一种亲切感。

“他没变”三个字,尤使她倍觉安慰。

何况,他还在信中请求宽恕。

尽管她没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但“他没变”三个字,对她起到了一种暂时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于使她认为,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并不太重要了。

是的,她镇定多了。

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的双手也不在微微发抖了,她却还是将它们夹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种惟一能使她在乔祺委托来的一位男律师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镇定自若的姿势。

她说:“他在信中请求我按照您的话去做。我当然将不折不扣地落实他的请求。现在,我洗耳恭听。”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将一本信纸摆在自己面前,打算随时做笔录的样子。

然而之后她又将双手夹在腋下了。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么一种姿势,将她前一种样子所表现出的认真态度,差不多抵消净尽。

苗律师轻轻点了一下烟灰,慢条斯理地说:“就两件事,也都不太复杂。第一件事,他要求你从你们共有的账号上提取三十万元,转存到他指定的一个卡上。这里写着他那个卡的号码。”

苗律师又双手向秦岑呈交过去一个信封。

秦岑接在手看时,见信封也是封了口的。

“我绝对没有拆开看过。”

苗律师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也像是庄严的声明。

“这……”

事关三十万元,秦岑沉吟了。

“如果您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与乔先生通一次话问问……”

苗律师作出一副完全可以理解的表情。

秦岑的一只手缓缓放在了电话上,但立刻又收了回去,再次夹到腋下。

她不知如果一拨就通,当着苗律师的面,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怎么问。

“我在这儿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暂时离开,回避一会儿。”

苗律师说着欠了欠身。

“别……您坐着。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只不过……我的心思又走了……今天是假后开业第一天,雇员还没回来,酒吧里只两个小妹照应我不太放心。您先稍候,我出去吩咐一下就回来……”

她说着,也不管苗律师作何反应,忽然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走出酒吧,秦岑仅穿着单西服在外边掏兜儿。那一身西服衣裤是她在酒吧营业时间里才穿的职业装,在酒吧外边是会转眼就被冻透的。

秦岑是在掏手机。然而她的手机不在兜里;放在办公室的桌上没带着。

秦岑只好找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去了。她因为冷而走得特别快,一拐过街角,就发现报刊亭那儿有,跑了过去。

报刊亭主人是个老头儿,穿件厚棉袄,袖着双手坐在里边。他是认得秦岑的,而且对她心怀感激,因为“伊人酒吧”每天都从他的报刊亭买报,一买就是十几份。每月还从他那儿买各类杂志。他明白秦岑是有意关照于他。见秦岑跑来,他以为酒吧里出了什么事,她是跑来向他请求帮助的,便赶紧起身离开了亭子,迎向秦岑。及至弄明白她只不过想打电话,心里好生奇怪。

“哎呀,秦老板,那您也别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啊!快进里边,快进里边,里边总归比外边强点儿!”

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将秦岑让进了报刊亭,而秦岑则抓起电话就拨号码。

她拨的是乔祺的手机。一拨即通,两次鸣音响过,电话那端传来了乔祺的声音。

“秦岑,是你吧?……”

连续五夜难眠之后,终于又听到了乔祺的声音,尽管是在电话里。秦岑心中五味混杂,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

她强忍满腹积怨和伤感,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对,是我。我已经在接待你委托的律师了……”

电话那端,乔祺打断她道:“秦岑,我不是成心让一位律师出面,非把我们的关系搞到更加不好的地步不可。我是没有勇气见你了……但我又急需那一笔钱……”

六十五

秦岑也打断道:“先不说我们的关系了吧。以后再说。不能让苗律师坐等太久,我只不过觉得自己有责任进一步确认一下……”

她已冷得开始发抖了,人家老头儿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

电话那端,乔祺没话了。

他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岑不愿这么放下电话,她压低声音问:“乔祺,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需要那么一大笔钱干什么用?”

秦岑说时,已冷得上牙直磕下牙了。

乔祺反问:“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在外边是不是?穿得少是不是?我怎么听出……”

秦岑再次打断道:“怕我冷,那就快回答我的话……”

连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那我告诉你……我……我想,我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三十万元,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啊是啊……”

乔祺的话说得迫不得已,而且等于什么也没回答。

“不是你自己需要,是那个小……是她需要吧?……乔祺,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

“秦岑,别多说了,只管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吗?”

“那……我明白了……”

“秦岑,你还什么都不明白!……你要经营好‘伊人酒吧’,从此以后,它是你一个人的了……”

轮到秦岑无话可说了。

“秦岑,我得作出对不起你的决定了。我要和她出国,我……还要和她结婚。我必须那样,我只能那样!……”

“好,就说到这儿吧。”

秦岑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跑到街角那儿,对着一面墙站着,任眼泪刷刷地流。她竟感觉不到冷了,一直到无泪可流为止……

当秦岑回到酒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无论是小俊小婉还是苗律师,竟都没有看出她的眼睛哭过,只不过见她的鼻尖冻红了。

在街角那儿,她从地上抓起积雪,忍着冷将自己的双眼冰了几分钟。

“太对不起了苗律师,实在不应该让您等这么久……”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当老板的事情都多,我理解,很理解……”

秦岑倒宁愿听他说出几句不高兴的话,宁愿他脸上也出现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她觉得他有理由那样。若真是那样,反而会引起她的尊敬。

乔祺就从不孜孜以求什么男人的成功的人生,对她有时候太过刻意地扮演一位成功女性,往往还大不以为然,觉得一点儿必要都没有。奇#書*網收集整理甚至多次对她进行过惜花怜玉式的戏讽。而她在乔祺面前也从不需要伪装,特别的放松,特别的自我。

秦岑从苗律师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谦卑的,不无仰慕之意的表情,这使她心中涌浪似的涌起一排高耸的悲哀。它越涌越高,随即哗地扑落下来,在她的心海中跌成无数小波浪,又很快地化做一片泡沫——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和苗律师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强作一笑,尽量以轻松的易如反掌的口吻说:“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那不成任何问题。请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今天下午就会按照他指定的账号打过钱去。”

苗律师谦卑一笑,奉承地说:“秦女士果然是位痛快人。第二件事嘛,更简单了,您只需在这一件文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就行了。乔先生已经签了。我以律师身份作为见证人也签了。您签上名字之后,我还会代表你们二位去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苗律师说着,从皮包里又取出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递给秦岑。

 

六十六

秦岑以为,那一定是份要求审核“伊人酒吧”账目,进而要求划清股份、剥离合作关系的东西了。接过一看,却不是。前后两页无字白纸所夹第三页纸,只不过是一份字数不多的声明,其上写着:

本人从即日起,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之下,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对“伊人酒吧”以及两处连锁酒吧的股份拥有权。从即日起,一并放弃“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账目上的全部款项。从即日起,与“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相关的一切有形或无形资产,完全归秦岑女士一人拥有。并且,是永远性的。

这份声明上的字也是乔祺亲笔写的。比之于他的亲笔信,声明的字略小,笔划工整。从每一行字都能看出他写时认真之极的态度。

秦岑拿那几页纸的双手,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她听到苗律师以表功似的口吻这么说:“是我要求他一定要亲笔写的。而且要求他一定要尽量写在一页纸上,留有足够我们三人签字的空白。这样,就一目了然,不存在任何可质疑之点了。”

秦岑因自己猜测错了纸上的内容而倍觉愧疚。她呆呆地看着那声明,头脑中一片空白。

“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百分百值得高兴的事对不对?用我的笔签名吧,我特意为您带了一支签字笔来……”

秦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旁向自己伸过来,转脸一看,见是一支笔尖翘起的笔,拿在苗律师胖乎乎、细皮嫩肉而又白皙的手里。

苗律师的脸也一下子窘红了。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秦岑嘴上说着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却暗自想——你他妈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

几分钟后,苗律师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围脖,站着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小婉端给他的咖啡,大功告成轻松愉快地走了。

那时,“伊人酒吧”里已坐着几位客人了……

办公室里的秦岑也披上了大衣。

阳光饱满,暖气很热,仅穿着她那套职业西装正合适。但是披着大衣的秦岑,开始觉得身上冷了。她又将双手夹在了腋下。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会坐得稳了。是的,她感到有点坐不稳了,想立刻躺到长沙发上去。然而,她已经感到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像一个体弱的人又刚刚大量失血。

她清楚,自己发烧了。

那一种冷,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身体外往内心里侵袭;也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内心里往外散发冷气。

苗律师说得对,乔祺的声明当然是实心实意的。这一点无须任何人告诉,她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话啊?她深深爱过也深深爱过她的人,即使已决定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也是绝不会对她耍什么阴谋诡计的!她秦岑能和那样的男人保持两年多的私密的亲爱关系吗?!

为什么?还有必要那么激动地说些要求他回答为什么的话吗?!

他觉得对不起她啊!

他企图通过他实心实意的做法减轻他的负疚心理啊!

他是那种一旦觉得对不起别人,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去补偿别人的人啊!

何况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她!……

 

六十七

9

乔祺告诉苗律师说他要出国,实际上是在骗苗律师。当然,最终是为了骗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骗她。不骗她,怕她到处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使彼此难堪的事。

更不愿使乔乔在他们面前感到难堪。

他是和乔乔一块儿回他们的家乡去了。

乔乔想坡底村了。

她说她特别特别的想坡底村。

当他们双双站住在那一座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跨江大桥前,仍然漫天飞雪。

大约,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而最后一场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从“三十儿”到初六,短短七天,接连两场大雪铺天盖地,间隔也太紧凑了。在乔祺的记忆中,似乎还没逢上过这样的冬季。

乔乔显得很兴奋,从江桥台阶上捧起一大捧雪,双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转眼攥成了一个雪球。

她笑着向乔祺举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

乔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儿里尽是忧伤。他竭力想掩藏,藏来藏去的,怎么也藏不住,结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儿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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