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小弟弟呢!”梦寒说,蹲下身子,把孩子抱给书晴看。“哦!”书晴睁大眼睛看著那个小东西,激动的伸出手去:“娘!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梦寒把婴儿放进书晴的怀里。她的眼光,热烈的看著她面前的一儿一女。如果书晴能回到她的身边,她的人生,就再无遗憾了!看著看著,她的眼中满是泪水,她伸出手去,把书晴和婴儿都圈在她的臂弯里。
“啊!娘!”书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那婴儿,惊呼著说:“他好漂亮啊!他的头发好黑啊……他睁开眼睛了……他笑了……啊!娘!他长得好像爷爷啊!”她抬眼看牧白:“爷爷,你说是不是?”牧白看著孩子,简直是目不转睛的。不停的点著头,真是越看越爱。奶奶伸长了脖子,对那婴儿看去,真的!那孩子和牧白小时候像极了。原来隔代遗传还可以这么强!她对那婴儿探头探脑,真想伸手去抱,又拉不下这个脸。当初那样激烈的把梦寒赶出门去,从来不曾承认过梦寒与雨杭的婚姻关系,如果对这孩子一伸手,岂不是全面投降了?但是,那孩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书晴瘦瘦小小的胳臂抱著他,不停的摇著,抱得危危险险的。奶奶只怕书晴抱不牢,摔著了孩子,双手就不由自主的伸过去,下意识的要护著婴儿。梦寒看到奶奶这个样子,就把孩子从书晴手中抱起来,轻轻的放进奶奶的怀抱中:“咱们还没给他取名字,”梦寒温柔的说:“算起来是书字辈,奶奶以前给书晴取名字的时候,取了好多个男孩的名字,不知道那一个好?是曾书伦好?还是曾书群好?”
此话一说出来,牧白和文秀的脸孔都发光了,各有各的震动。而奶奶,她紧拥著怀里的婴儿,一股热浪,蓦然从心中升起,直冲入眼眶中,泪,就完全无法控制的滚了出来,落在孩子的襁褓上了。她喉咙中哽咽著,泪眼看梦寒,到了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梦寒,她真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
“我比较喜欢书伦,”奶奶拭著泪说:“你们说呢?”
“那就书伦吧!我们也喜欢!”雨杭欢声说:“真巧!咱们私下讨论的时候,也都觉得书伦念起来挺顺耳的!”
“书伦!”奶奶低喃著:“书伦!我的小书伦!”她吻著婴儿的小脸,泪,继续滴在孩子的耳边。她用耳语似的声音,低低的说:“太奶奶真的没有想到,可以有这么一天!我,还能活著看到你,小书伦……还能这样亲近的抱著你,小书伦……”这样柔弱的低诉,使所有的人,眼睛里都涨满了泪。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牧白小心翼翼的说:
“娘!书晴已经满七岁了,是学龄儿童了,让她去杭州,到‘爱人’接受学校教育吧!好吗?以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进学校念书了,咱们别让书晴跟不上时代,好吗?”
听到牧白这样说,梦寒整个脸孔,都被期望所燃烧起来了,她的眼睛,哀求的,渴望的,热烈的看著奶奶。而书晴,已忍不住激动的喊出来了:
“太奶奶!让我去!求求您!让我去!我好想好想去杭州啊!我好想好想和娘,大伯,还有小弟弟住在一起啊!”
“奶奶,我保证,您不会失去书晴,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带她回来的!”梦寒祈求的说:“不止带她回来,也会带书伦回来!您不会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只会得到更多的孩子……因为,靖萱也好希望带孩子回来看奶奶呀!”
“奶奶!”雨杭十分感性的接了口:“不要再拒绝我们了,只要您肯张大您的手臂,会有一大家子的人等著要投进您的怀抱啊!”奶奶看著雨杭和梦寒,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迟疑的说:“不知道杭州那个地方,天气好不好?如果我偶尔去住上两三天,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梦寒大大的震动了,她看著奶奶,一个激动之下,竟忘形的扑上前去,一把就把奶奶那白发苍苍的头,和小书伦那小小的身子,一起拥进了她的怀中,她热情奔放的大喊出声:
“奶奶!你一定要去!那儿或者没有你引以为傲的七道牌坊,没有曾家的重重深院,但是,那里有山有水有西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儿有你的子孙,他们已经把曾家的荣光,拓展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儿,永远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吵声闹声……你会发现,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何况,这些音乐里,还有你的曾孙们所制造的!啊,奶奶,你会爱上那个地方的!”
奶奶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对梦寒这种表现情感的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几十年都不曾被人这样拥抱过,竟在不安中,感到某种令人心酸的温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居然对这样的拥抱,有些欢喜起来。
于是,奶奶终于走出了她的重楼深院,在牧白和文秀的陪同下,去参加了书晴的“开学典礼”。在那儿,她见到了久别重逢的靖萱,见到了秋阳,见到了他们那个结实的胖小子,见到了她从不肯承认,却实在与曾家太“有缘”的卓家人,见到了从未谋面的江神父……她真是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物,每一次的见面,都带给她太深太深的震撼和感动。最让她难忘的一幕,是看到雨杭吹著他的萨克斯风,江神父竖著他白发萧萧的头,带著一院子的孩子,在那儿高唱著:
“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她看到小书晴,她站在一群孩子中,唱得比谁都大声。小小的脸庞上,绽放著满脸的阳光。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成长的好地方!——全书完——一九九四年八月十日完稿于台北可园烟锁重楼35/36
后记
《烟锁重楼》这个故事的灵感是来自于安徽省的棠樾牌坊群。一九九二年,我到安徽去旅行,非常震慑于整个徽州地区的牌坊。我从没有看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牌坊,每个牌坊都建造得十分坚固,精雕细琢,高耸入云。走在歙县的街道上,常常走著走著,就遇到一座牌坊,巨大巍峨,古色古香。每一个牌坊都有一个高风亮节的故事,使人惊佩。但是,这些牌坊中,让我最难忘的,是那些贞节牌坊。据说,在歙县一地,现存牌坊八十座,其中,贞节牌坊就占了三十五座。这个数字,实在很惊人。陪同我的安徽朋友,不断向我诉说这些“节妇”的故事。正像《烟锁重楼》中,雨杭说出的一句话:“不是苦苦的守,就是惨惨的死!”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我简直想像不出来,这些“节妇”们当初所度过的,是怎样一种岁月!尤其让我震惊的,是这些牌坊中,有一座“孝贞节烈坊”,是建在清朝光绪三十一年的(公元一九○五年)。那时,距离民国已经没有几年了,他们还在建牌坊!而这座牌坊,是用来集中表扬徽州地区的节妇烈女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人!可见当年的徽州,守节已经是一种“理所当然”,建牌坊也成为了一种风气。听说,有父亲逼死女儿,只为了要博一个“贞节牌坊”,其“走火入魔”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当我到了棠樾,见到鲍家的“七道牌坊”时,才真正的叹为观止。这七道牌坊一座连一座,排列在鲍家的祠堂外面,占地颇广。中间还有一座亭子,据说是下马休息之处。七道牌坊耸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像七道巨大的石门。两旁十分空阔,全是一方方的水田。水田里,牌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煞是壮观。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有一座贞节牌坊。
鲍家的一位后人,如今是这七道牌坊的管理员。那天,当我在细细参观著七道牌坊的时候,他也细细的向我解说他的先人们的荣耀。每座牌坊都得来非易,每座牌坊都有著动人的故事。我不禁想著,这些牌坊并不仅仅是由石头砌成,而是用血与泪砌成的。于是,我构思了《烟锁重楼》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灵感虽然来自鲍家的七道牌坊,但是,整个故事,与鲍家完全没有关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臆测,我甚至杜撰出“白沙镇”这个地名,而没有用“棠樾”为故事背景。书成之日,才知道就在歙县不远的浙江省境内,真的有一个“白沙镇”,实在是太巧了。
故事就是故事,希望读者们不要去找寻故事中的人物,他们说不定曾经存在,也说不定从未存在。但是,这份压抑的感情,我相信,在那些牌坊的底下,曾经挣扎过。
谢谢棠樾的鲍先生,是他的解说,给了我这份灵感。谢谢安徽的朋友们,是他们带我参观这些牌坊,使我印象深刻。这本书,也是先有电视剧本,再写成小说的。当我在写书的时候,我们电视剧的外景队,已经有安徽的棠樾,拍摄下鲍家牌坊,作为本剧的背景。我认为,只有看到徽州的牌坊群,才更能体会到这本书中,那种挣扎而无奈的爱情。
在本书的最后,我要谢谢我的编剧阿久。是她和我两个,在许许多多不眠不休的深夜,一次又一次讨论这个故事,才能创造出每个细节,鲜活了每一个人物。琼瑶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九日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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