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曦骤然失语,安远微拧着双眉闭了一会儿眼睛,而后他再次睁开眼,轻声对小曦说:“扶我坐起来好吗?”
小曦点了点头,去扶安远。但是她没想到,夜里的他会比白天虚弱那么多,尽管能感受到安远在竭力配合她的动作,但她还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安远扶起来,给他垫好枕头靠住。
“小兔子,过去是因为工作性质的要求,我必须向你保密我的真实身份。但是现在,相信已经有人跟你交代过了,我是国安局技术侦查员,严格意义上属于借调,还不属于‘幽’。”
见小曦轻轻点头,安远继续说:“我们这些搞技术侦察的人,都知道一个基本常识: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防火墙。”
安远的声音略透着疲惫,但仍保持着平缓的语调:“也就是说,信息技术时代,没有绝对的秘密;在信息领域,防御和攻击永远是一对此消彼长、交替上升的存在,谁都没办法永远占据制高点。”
安远再次停顿,小曦看到安远用力咬了咬牙根。小曦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安远,我们以后再说。”小曦站起来要扶安远躺下,安远却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更近地坐着。
“没事儿,说完就睡。”安远的手有点儿凉,小曦心里更慌了。她正要起身起找医生,安远却强迫小曦看着他的眼睛,而后继续说:
“小兔子,你的身份,几乎没有可能被百分百地保密一辈子。现在,我们可以去隐居躲一时的清静,但是我们能躲一辈子吗?十年?二十年?只要你还有被挟持利用的价值,只要你还活着,就总会有人费尽心思把你挖出来,利用或者迫害。”
安远拉着小曦的那只手,越握越紧,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他似乎已经使出了全部力量,但握力也只是按住小曦的手而已。
“安远,你别说了……”
汗从安远的额头滑下来,却似乎向是从小曦心头滴下的血,小曦哽咽地抓着安远的手臂恳求。
安远紧紧抿着嘴唇,调整着因为那一长段的分析而有些紊乱的呼吸,而后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一些:
“小曦,与其到了四五十岁,我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危险而无能为力,不如现在趁着我还年轻,尽可能多地掌握一些保护你的技能。”
苍白而瘦削的面颊,专注而深切的眼神,低缓而虚弱的话语,微凉而汗湿的掌心……
兰素曦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伏在安远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就是那一刻的安远,深深地刻在了兰素曦的灵魂里。她甚至相信,今生今世,无论安远将来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哪怕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她,她都不会后悔爱上他的;生生世世,无论多少轮回,无论彼此的容颜怎样变换,她都一定能够认出安远,然后不顾一切地爱上他,陪着他共度韶华。
所以,那晚以后,兰素曦再也没说过任何退缩、逃避的话。
他们勇敢地坚持,谈不上民族大义,无所谓奉献牺牲,那一天以后的他们,就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对方罢了。
而安远自那晚的对话后,狠狠睡了两天两夜才逐渐恢复了比较正常的作息。小曦私下里找医生问安远的病情,医生只是笑笑让她别担心,说肯定不会再有危险了,只是身体透支很大,太过虚亏罢了。
倒是梁筌,在小曦的再三逼问下说了实话,梁筌说那天下午两点多他来送饭的时候,安远就是醒着的。只是小曦因为几天的劳累睡得非常沉。
梁筌在安远的要求下陪了他整个下午,除了帮安远做了些个人卫生的清理,那天安远还问了很多这段时间发生事件的详细情况,比如鲸鲨的处理方案,比如于宁的保护方案,比如“幽”对他和小曦未来的安排等等。因为耔阳在休息,有些情况梁筌也说不太明白,就只好挑挑拣拣地就自己眼见的和猜测的回答,最后还不忘转述了一下耔阳和寂殒的对决和他们对安远的争夺。当然,梁筌最详细描述的,还是耔阳跟仝天祁索要指挥权、并利落地远程督战、生擒敌手的细节。
“铁打的身体也抗不住啊!”梁筌事无巨细地交代完,终于轮到他发表感慨的时间:“曦嫂子,以后我就叫你曦嫂子吧,说实话,远哥,他真挺不容易的……”
那天是安远开始复健训练的第一天,梁筌跟小曦讲了他所知道的安远的一切。从安远的家庭背景,到半年来安远的一次次任务,再到两个月里安远的坚持,再到现在。
小曦垂着头安静地听着。梁筌以为她会哭,还递了面巾纸给她。但是小曦却没掉一滴泪,只是手里握着的面巾纸被她搓成了一根根细条,之后那一根根细条又被她揉成了碎碎的渣子。
那天晚上,小曦和仝天祁通了一次电话,要求学习一些“幽”的技能。仝天祁把小曦的训练计划也全权交给了耔阳。而耔阳的安排居然和安远的想法惊人的相似,只是期待小曦能达到识别间谍和搜集信息的程度。他指派皇甫轩给小曦讲授语言、新闻、摄影和心理分析,梁筌给小曦介绍基本的自卫、逃生和侦察技巧。
就这样,那之后一直到第二年的三月份小曦开学前,尽管安远和小曦同在疗养院,但其实他们的相处也只是一日三餐和晚上九点以后的时间,其余的所有时间,他们都在各自单独接受培训。
那段时间的小曦比过去开朗了很多,她总会在和安远睡前散步的时候运用自己学到的心理学知识分析她过去的思维习惯给安远听,安远总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然后在她顺利得出分析结果和处置方案后温柔地吻她,有时候是额头,有时候是眼角,有时候是鼻端,有时候是唇瓣。不是很热烈的那种吻,就只是温柔的鼓励,恰到好处地按摩着小曦坦白灵魂时微微羞涩的心。
而对安远,小曦甚至曾经试着“色/诱”地去问他,他每天的训练内容是什么,安远却从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见小曦真的生气了,安远也顶多报一报自己今天做了多少个俯卧撑,多少个仰卧起坐,要不就用小曦当天学的语种跟她聊两句肉麻的话。那段时间的安远清瘦了很多,连眼窝都更深了,但还好他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精神状态也非常不错,而且每次回到小曦身边,都是刚刚沐浴过,清清爽爽、如沐春风的样子,小曦见他没有伤痕,也不显疲惫,终于还是放心了。
在海南疗养的几个月里,小曦和安远反倒少了很多独处时的浪漫。比如平安夜、圣诞节甚至元旦,他们都是往常一样的训练量,一点儿没有偷懒。如果不是午夜缱绻之时耳边有安远醉人的呢喃,小曦恐怕都会忘记那些日子是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中,正在忘我地庆祝着的节日。
除去日常生活里那些琐碎的缠绵温暖,那段日子里,小曦最难忘的是两天和那两天里的两件事。不止因为那两天是小曦和安远几个月里唯一的培训中断日,更是因为那两天里发生的事情给小曦带来的震撼。
一是2010年一月份的某一天,那天里国内某个知名搜索引擎被黑了一天。二是2010年的年三十,那天小曦和安远,同“幽”各部指挥官们一起度过了除夕夜。那是小曦走出童年阴霾后的第一个团圆年。
先说第一个事件。
商用搜索引擎被黑,情况并不算危急,更何况还有相关部门的技术支持。但与外界看到的情况不同的是,那一天,“幽”的测试中防御系统也全线遭受了猛烈的攻击。那是小曦第一次亲眼见到工作中的安远。
他脚上踩着拖鞋,身上穿着白色的T恤衫,天蓝的休闲短裤,和几个穿着各色跨栏背心的技术人员一起坐在一辆长长的电子指挥车里,如同一瀑山泉,沁凉得显眼。
指挥车停在疗养院的地下车库里,微敞着后面的车门。小曦从缝隙中看到工作状态的安远,他坐姿很好,挺拔却不僵硬,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地敲击,神情从容淡定。偶尔他会微微扭晃一下脖子,或者微侧着头、淡笑着和车里的其他人聊两句,又或者,他会停下来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按捏一下疲惫的手指,晃动一下僵硬的手腕,之后便微收着唇角,继续全神贯注地工作。
那时的安远再不是私底下会跟她耍耍无赖、脸皮极厚的样子。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在指挥车明亮的灯光下映出银辉的光晕,年轻而俊朗。他休息时微微后仰的坐姿,就如同一位年轻的帝王,含敛了磅礴的锐气,积淀出沉稳的气度,有着号令天下的雍容,明亮却不刺眼。
小曦看得呆了。不穿正装的安远,不但丝毫没有削减指挥车里的庄严,反倒用那种不经意的闲适,把那一场无声的激战折射出了文艺的气质。小曦甚至觉得,安远流畅跳跃的指端,在演奏着最激荡灵魂的和旋。
第八十章 聚
地下车库里,寂殒带人做了严密警戒,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外人突然闯入的危险。车里的队员注意力非常集中,没有注意到小曦的到来。
当小曦在后门边呆呆地望着安远侧脸流畅的线条发愣时,坐在门边的安远突然无意识地转过头来,朝门边扫了一眼,之后继续盯住屏幕,手下的操作始终没停。两三秒后,他再次转过头,平静的视线在小曦的眼睛上停住,随即,安远温和地弯了眼角,轻笑:“怎么跑这儿来了?谁送你过来的?”
安远说着,结束了手下的一串字符的输入,起身下车,张开双臂把小曦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一连串动作,安远做得流畅自然,如清风拂面。身后是口哨声,安远没在意,反而拉起小曦的手放在唇边又吻了一下。
“皇甫先生突然要回基地,小筌和耔阳在忙,我没什么事儿,看你九点多了还没回来,就拜托寂殒找人送我过来了。我没有打扰你们吧?”小曦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还算镇定地和安远低语。
“不影响,不影响,有弟妹来慰问,我们干劲儿十足!”还没等安远说话,后面就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紧接着是一阵哄笑声。
“安远,兄弟们搞定了,到你了。”又有人朝着安远喊了一句。
“来。”安远索性把小曦拉到车边,双手扶在她柔细的腰侧轻轻一拖,就把小曦举上了车。
上车后,安远自己先坐下,又拍了拍右腿示意小曦坐在上面。小曦犹豫着照做,半靠进他怀里。安远双臂环过小曦,微侧着头看着电脑屏幕,又在键盘上输入了几串字符。
此时,车里的人大多停了手下的操作朝这边看过来,不知是在等安远跟进,还是在“参观”小曦。小曦尴尬地想要离开,安远却微仰起头对她说,“来,按一下回车键。”
小曦迟疑地看着安远,他眼里含笑,眼神中是温柔的鼓励,小曦抬手,缓慢地按了一下键盘右侧的回车键。
“Well done!”安远赞赏地笑。
小曦还没有弄清状况,按在回车键上的食指甚至还没有离开键盘,瞬间,安远的计算机屏幕上,错落层叠的蓝色进度条就已经纷纷启动了。
安远的操作界面是原始的黑屏做底色,一道道蓝色的进度条次第在屏幕上出现。进度条内白色的柱状条迅速地推进,进度条右侧的白色提示数字也一丝不苟地报告着程序的进度是如何从1%向100%奔跑的。
那一刻,小曦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如同被燃着的导火线,每个进度条的 “100%”到达后,都会弹出一个标志性的反馈窗口,并伴有一个提示的单音来告知指令的执行结果。刹那间,“完成”、“完成”、“完成”……
无数个写着“完成”的小窗口如同烟花,在纯黑色的屏幕上竞相绽放着。不同音高的提示音竟然组成了一首简单的乐曲:献给爱丽丝。
小曦看花了眼,耳边清悦的玄律分毫不差地触动着神经、牵引着心跳,小曦的呼吸竟然不可抑制地乱了起来。
“老婆……”安远突然笑着在小曦的耳根吻了一下,热热的鼻息吹得小曦不由自主地一抖,“你是今晚最大的功臣哦!”
说着,安远单手扳过小曦仍盯着屏幕吃惊的小脸,随即勾住她的脖颈,修长的手指插/进她柔软的发丝中,迫使她的脸低下来,另一只手则扶在了小曦柔细的腰间,让她在他并拢的双腿上坐得更稳些。
随后,安远就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小曦一个缠绵的深吻。唇舌软糯,余味绵长,柔情辗转,炽热缠绵。
身后是嗷嗷地起哄的精部技术员,耳畔是童年的音乐盒中最熟悉的音节,身侧是不断绽放的满屏幕的“白莲花”,小曦的眼角渐渐湿润了。这是安远送给她的,最炫灿的花火,最豪华的浪漫。
那天晚上,是出逃后的鲸鲨指挥“海啸”总部联合老美中情局“魅影组”对“幽”正式发起的第一场技术较量,也是由安远第一次独立指挥的防御任务,“幽”,完胜。
后来的几天,小曦从窒息的浪漫中冷静下来以后,曾不止一次追问安远,那天晚上是不是他有意安排的。安远总是淡笑着吻她:“你猜呢?”
第二件事,就是二零一零年的二月十三号了。
农历二十八,疗养院里为数不多的员工也都放假回家了,整个疗养院完全被“幽”接管。
二月十三号早上六点多,疗养院就开进了三辆灰色悍马。然后,正在吃早饭的安远就被召去开会了。
小曦没有想到,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原定的可以彻底放松一天的日子,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剥夺了。
小曦吃过早饭,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就拿着一本德语小说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翻看。几个月的集中学习,她对德语已经初步掌握,进入了词汇量的积累阶段。她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德文词典。尽管有很多高级的电子设备,但小曦仍然喜欢这种古老的学习方式。
“嗨,小妞,最近好吗?”刚刚查完一个单词,不远处有人热络地叫她,小曦抬头,看到的是穿着热裤和吊带背心的猫儿。一头褐色的卷发,松软地垂到腰际,笔直修长的双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微微潮湿的空气中,性感而迷人。她弯着眼睛笑看着小曦,琥珀色的瞳仁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