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里正在播一部不知名的电视剧,童年的主角们在院子里玩闹,你追我赶嘻笑一片,我看得怪开心的,却听到颜尉忽然说:“我和江潮,也是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的。”
她微微转过头看我,秀丽的脸上有温暖的笑:“还有姚紫。江潮没有跟你说过吧?”
我摇头:“他从来不说从前的事情。”
颜尉沉默了一会儿,说:“相信我,他不是因为怨恨才不说。”
我静静地说:“我知道。他对我对我妈妈一直都很友善,我相信。”
颜尉微笑:“是啊,江潮一直是个善良大气的人。”
她看着电视,象是在回忆:“我们以前那个大院子住了三家人,我家、江潮家、姚紫家。江潮是个很阳光很随和的男孩子,脸上总挂着笑,长得又端正,大人们最喜欢他。姚紫最小最可爱,我和江潮都让着她,我比他们都大,所以,总是他们俩在一起玩。姚紫从小就最粘江潮,江潮也凡事都护着她不让人欺负。”
我怔怔地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才是青梅竹马吧?我和江潮,算什么呢?
颜尉出了一会儿神,说:“海宁,江潮曾经很苦过。江潮爸爸外遇时,江潮妈妈跟疯了似的,整个家里乱成一团糟,江潮那会儿十四……十五岁吧,本来整天活泼开朗的,很快沉默下去。他对我说,颜尉,我该怎么办呢。他并不能怎么办,江潮的妈妈从来在家里是主宰说一不二,他劝他妈妈不要闹,好好和他爸爸沟通,他妈妈一棍子就打下去,骂他吃里扒外。”
颜尉叹了口气:“后来想起来,江潮妈妈太强势,从小到大只听到江潮爸爸被她抢白被她骂没出息。其实江叔叔是高级工程师,专业上不知多好,只是知识分子脾气当不上官。后来江潮对我说,他从来没见到爸爸那样眉眼舒展过,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他和他爸爸一直亲近,到后来江潮妈妈已经发展到一见到他爸爸就歇斯底里,却又到处跟踪,找上级领导。江潮实在忍不住,对他爸爸说了一句话:爸,要不你就走吧,我不怪你。”
“其实江潮说了这句话就后悔了,但是后来江潮妈妈知道了,她真是下死命打江潮,把江潮打到头破血流,打到骨折,并且宣布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我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只觉得心痛,那个十五岁黑黑的少年仿佛穿过时光回到眼前,他说:这个扁面孔塌鼻子小眼睛的黑丫头就是我将来的——妹~妹?我从来没看懂过他眼睛里的伤痛,我只说:不就是青春期吗?你以为只有你有?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我以为我够懂事够隐忍,多么自以为是。
颜尉轻轻地说:“江潮固执地要留下来照顾他妈妈,可是他留不下来,他妈妈拿着剪刀说死也不要见他她没有儿子。后来是江潮外公出面,劝江潮跟他爸爸。江潮对我说,他外公说,要照顾妈妈,你必须要有能力,现在这样的环境不会让你长进,不会让你健康地长成一个有能力的人。他外公还说,江潮爸爸是过份,但他妈妈也有责任,她从来不是一个懂得处理夫妻关系的人,屡教不听。夫妻不是子女,是有权分开的。他说,他们还不老,有能力会照顾女儿,让江潮放心,去长成一个男子汉,回来好好照顾妈妈。”
“其实那时候,江潮妈妈是有病了。后来她被送到精神病院住了一阵子,回来之后也知道后悔,但是她一直强势啊,就不肯松口,那两年里,江潮回来见他妈妈,都得偷偷的。”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江潮,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懂得蛮不讲理地嘲弄你,你竟能容忍。那时候,你才几岁?
颜尉关了电视:“江潮十五岁离开后,除了他外公照顾他妈妈,平时的生活,姚紫一家人照顾得最多。我们家也照顾,但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就一直是姚紫在照顾。阿姨把姚紫当亲生女儿。”
“江潮考上大学后他和他妈妈终于和好。这几年,姚紫一直当江潮的耳报神,他们的关系很好。据我所知,姚紫很喜欢江潮。”
她轻声说:“可是海宁,江潮一直、从来只是把姚紫当成妹妹,小时候是,长大了也是。他非常感激姚紫,但他是个有原则的人,绝不会把感激当爱情,绝不会迁就。”
她说:“江潮妈妈是很想让姚紫当儿媳,在江潮工作后曾经提起这件事,江潮是这样答复他妈妈的:我会一辈子把姚紫当亲妹妹一样爱护,但是我对她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以后也不会有,妈妈,你吃过那样的苦,你难道不希望我的婚姻是相爱的?没有人能保证以后会变成怎样,但起点和基础必须是相爱。”
“江潮至今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姚紫就在里屋听着。江潮妈妈还是太强势,她以为江潮会答应,所以让姚紫在里屋听着。那是江潮最后一次和他妈妈闹翻,这次的结果是江潮妈妈妥协。”
颜尉温和地看着我落泪,拿过茶杯喝水,打开电视,不再说话。
十五(2)
第二天早上去机场接伊川一行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伊川一行来了三个人,当中那个四十多岁的日本中年男人看上去面目和气,然而眼神精明,他首先用相对顺畅的中文和颜尉打招呼:“颜小姐,事隔多年,我们又见面了,你还是一样年轻美丽。”
颜尉微笑:“谢谢。欢迎伊川先生再次来到北京。”
他哈哈一笑,随即转头和江潮说话,语气亲切,语言……不懂。江潮流利地和他说着日语,手伸向我和曹圣,似乎是在介绍,伊川看着我们点头招呼:“辛小姐,曹先生。”
然后,就只见他们言笑晏晏,时而大笑,时而低语。整段回程中,只有颜尉偶尔侧耳倾听,却并不插嘴。
到了酒店,我早已经按照伊川的习惯嗜好跟酒店打好招呼,一应安排俱都妥当。
这次的谈判,在经过两天的忙碌后,我也明白了,其实只是江潮一个人在谈,其余人虽然也全力以赴,但由于语言的缘故,在实际交涉中,是江潮全权作主,他只偶尔会询问颜尉某些问题,颜尉迅速作出答复,两人的合作十分默契熟练。
我在能听懂的某些问题上作好记录,其余的就尽我所能做好后勤服务,包括另外两个人的生活起居,认真观察他们的需要并予于满足。
谈判结果一点点地接近我们的目的,这是从颜尉的答复中听出来的,我看着江潮聚精会神地倾听,举重若轻地回答和提问,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的脸上全神贯注的神采,眉目间不卑不亢,坚定而自信。
整个人认真而洒脱。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江潮工作时的样子。虽然语言不通,仍然出色得令人沉醉。
我没有时间去想第一晚颜尉说的话,我只是沉浸在紧张而舒缓的节奏中,整个气氛令人兴奋,令人神采飞扬,令人跃跃欲试从心里有一种向往和信心,我告诉自己,假以时日,我也要自己有这样相当的能力,无论会在哪个方向。
谈判结束签定合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伊川笑着对颜尉说:“江潮越来越厉害啦,真羡慕你们公司有这样的人才呀。”
颜尉和江潮相视一笑。
我也松了一口气,结果要完全如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比起日方最早提出的条件和要求来说,已经好了很多。
接下去的两天,江潮带着日方三个人转战京城各个角落,南锣鼓巷、后海、798……都不知道他打哪里知道这些有意思的地方,用日文笑吟吟地讲完后,又用中文跟我说,听得我一愣一愣。颜尉笑着走在后面,慢慢地看着听着。
曹圣没有跟我们出来,他在酒店里研究和联络新机器和生产线的跟进方案。他也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去,生意谈好后就是他的事了,他会到几个重型机器厂家去考察。曹圣工作时喜欢一个人,他嘲弄江潮:风头让江潮出就好了,他长得好,我闷骚。我在肚子里补上一句:可不,舞男嘛。然后闷笑。
我对江潮的态度好了很多,一是因为见识到他工作时的样子,觉得震动,二当然是颜尉那晚说的话。甚至对姚紫的观感也有所改变,那样爱一个人,却完全得不着回应,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可想而知她的心碎。但是我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把矛头针对我,难道是为江潮妈妈报复?我不懂别人的感情,只觉得奇怪。
我当然也想过,是不是因为江潮喜欢我。但我向来不是自恋的人,我很分明地知道,他心有所属,那个人,不是我。
我本来以为是颜尉,但最近几周近距离接触,又觉得他们俩之间涌动的不是那样的感情。我记得日本人来的那一晚,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当天的内容,讲了半天之后,江潮忽然说了一句:“颜尉,你就不担心我……”
当时曹圣马上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俩。
颜尉也抬起头,只静静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江潮也笑:“人是会变的。”
颜尉说:“江潮,三岁看到老,你就算想创业,也不屑用这手段。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她慢慢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相信,人是会变的。”
他们俩人,目光坦荡,充满信任和……友爱。
送走伊川的那天傍晚,回到酒店我们三人坐在二楼咖啡厅喝东西,曹圣说在和人谈事,等会儿下来。我去上洗手间,满座,就上房间去。
结果上了楼才发现房卡在颜尉那里,然后看到曹圣的房门居然虚掩着,敲了敲门没人应,走进去一看,没有人,心里一惊,难道遭贼?东西却是整整齐齐的,再一细听,便听到曹圣在走廊那头和服务员交涉什么,好象是电源什么的,我放了心,看到洗手间门开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关上了门。
曹圣很快就哼着歌进了房,过了一会儿,居然听到江潮的声音:“还不下来?在忙什么?”
曹圣笑了一下:“忙好了,哥们,找什么呢?”
江潮说:“颜尉送同学的东西,挺沉的,我就让她放我箱子里了。她待会儿要去同学那。”
我正要冲水,觉得尴尬,就等了等。
结果曹圣忽然说:“说正经的,你什么时候放下了颜姐姐,喜欢上了辛妹妹?”
我的心噔地一跳,僵在洗手间里面。这情形其实异常尴尬,可是我却只想听下去。
曹圣自问自答一样:“我觉着吧,这次颜尉回国以后,你们俩就特君子坦荡荡。当然啦人颜尉一向对你是君子坦荡荡,你小子以前想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可这阵子的证明真应了老话:再见是朋友。”
江潮终于笑了一声:“我们一向是朋友,我心里就算有什么也只能当她是朋友吧?什么叫再见是朋友。”
曹圣问:“那小辛呢?”
沉默,江潮说:“烟。”
半晌之后,他才说:“你知道今天我们和伊川去了哪里?东堂。”
东堂,那个京城四大天主教堂之一,教堂外有三个十字架,很漂亮,很古朴庄重,很多人在那里举行婚礼。当时我们几个人站在那里,北京春天的风并不温柔,结婚的人们却依然幸福地喜笑颜开。教堂前的空地上,江潮和日本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的脸上,似乎有一点点怅然。
江潮说:“你知道的,五年前,公司重创。刘华天南下,颜尉北上,谈仅有的两个客户,谈不下来,公司倒闭。事前颜尉让我离开公司去别的地方就职,当时找我的人也有。”
曹圣嘲弄:“我当然记得,你一腔痴情,不肯离开,誓死要替爱人替公司卖命。”
江潮笑起来:“你错了,我答应了她离开,她不想欠我什么,我自然也不想让她觉得她欠我。但我日语好,我想努力谈下伊川这笔生意再走。当时谈得真的很辛苦,白天黑夜地陪日本人,想尽办法讨他们欢心,求也要求到这笔单子。天道酬勤,没想到居然是那么大一个单子,刘华天那边的客户居然也谈到了,公司有起色是看得到的了。都很高兴,刚好又是圣诞节,我就带颜尉去东堂。”
曹圣惊讶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在那里向她求婚?”
江潮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那时候年轻,我想颜尉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我动过心,就想,直到她结婚,我不会放弃。”
一片寂静,我靠在洗手台上,心里凉凉的。
曹圣说:“颜尉就快结婚了。”
江潮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可是没有,今天在东堂,虽然有一点触动,但也没什么大的感觉。我只觉得很替她高兴,她遇到一个这么多年爱重她的伴侣,真是难得。”
曹圣叹气:“是啊,说真的,这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真是,情比金坚。你再在一边窥伺也是白搭。”
两个人都笑起来,曹圣接着说:“那么小辛呢,你喜欢小辛,这个我虽然怀疑,却不象颜尉那么肯定。”
江潮笑了一下:“我其实早明白我对海宁的感情越来越不对劲。不过有些事……你以为我没有怨恨过她妈妈我爸爸?那时候不知道多恨,我好好一个家!如果不是外公和颜尉,我会变成什么样自己也不知道。”
他慢慢地说:“但对海宁,倒是真的没有怎样恨过,就是不大愿意睬她,可是那会儿看着她张牙舞爪,我自然知道她的心情,慢慢的心里面挺怜惜她。她那样小,就那么懂事,我知道她替她妈妈觉得对不起我,每次跟我闹完,躲角落里偷偷地看我,那眼神,全是歉意,好象她妈妈的错就是她的错,她要把她妈妈的错全背在身上。”
“慢慢我觉得不忍心,她比我还小啊,怎么能早熟成这样,后来就习惯了护着她。她还是和我闹,却开始天真可爱起来,也看得出她是故意的要让家里气氛活泼,我愿意配合她,也的确是那样会开心。”
“直到很后来,我发现自己不能容忍她受一点点委屈。我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曹圣说:“姚紫的事,你是故意的。”
沉默,江潮说:“也不完全是。我起先的确是认为姚紫可以和她成为好朋友,而且,女孩子们的事情,我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在姚紫面前帮海宁,在海宁面前帮姚紫,结果……后来海宁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