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了两步,是因着天色的缘故吧,恍惚间想起来,似乎在很多年前我也这样看过他睡觉的样子。是小时候?小时候我从来没觉着骆家谦好看,除了那次,我想去他卧房里偷一样东西,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进了他的房间,他却趴在书桌上睡觉,侧着的整张脸面对着我,台灯下脸容俊秀安静,象一张画儿似的。我要偷的东西在他趴的书桌中间抽屉里,本来我应该恨得牙痒痒,却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想,骆家谦真好看啊。
是的,他一直这么好看,这么英俊,这么优秀出色,我心中有些酸楚,他是他姑妈最大的骄傲,因为从他幼年起由他姑妈带大,对她来说,是一儿一女,漂亮出色的一儿一女。
我呆呆地看着他,也许只看了一会儿,他微微一动,慢慢张开眼睛,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他的眼神,只是觉得,那样深而黑的眸子慢慢褪去刚睡醒的迷朦,忽然浮起轻浅的喜悦,一种如释重负安心的喜悦,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种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象是从心底里冲出来的笑,令人目眩。
我糊涂了,低头看了自己 ,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啊哟,天快亮了,我急忙往洗手间走,在洗手间门口,实在奇怪,又回头看了看骆家谦,他已经低下头,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看得出来已经收了笑。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二十五(3)
我走到楼下,江潮的车恰恰好从小区门口开进来,我笑眯眯地看着这辆熟悉的斯巴鲁慢慢开到面前停下,还没等我打开车门,他就摇下车窗,一边摇头:“辛海宁,你这么准时让人很有危机感啊。”
我噌一下爬上车,关上门,鄙视他:“既然你这么犯贱,以后提前半小时候驾。”
他大笑,潇洒地一转方向盘,车子滑出去。
路上的车子很少,江潮的车子开得很快,他解释:“到了草莓田,刚好可以看日出。”
我随便:“看不到也无所谓。虽然有人说每一年都应该看十次日出,不过这种东西,随便啦。”
他摇头,嘴角带着笑:“你就是贪玩。”指了指后座:“吃早饭吧,老李家的香煎包子。”
我眉花眼笑:“哎呀,早就闻到香了。”从两座中间趴过去,把塑料袋装的盒子扒拉过来,结果因为距离太远,用力撑后座想弹起身子不果,两次还不果,然后我就悲惨地趴在那里叫:“快帮帮我!”
江潮哈哈大笑,减缓了车速,伸手在我腰间用力一捞,我才安全地坐回副驾,揉了揉肚子,埋怨:“不用这么用力吧,很疼。”一边打开硕大的早餐盒子。
老李家的香煎包子好香啊,好美味啊,他家的豆浆是用石磨现磨的,香浓无比。这家早餐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卖得精光,而且只卖定量,我这种懒虫很少能买得到。
江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吃了几只,才说:“喂喂喂,我还没吃呢。”
难怪有一大盒子,我眯眯笑着拣起一只,递到他嘴边,他笑着张嘴,我手一缩,正得意洋洋,谁知他早有准备,头马上向右一转一探,叼走我手里的包子,比我更得意洋洋。
我悻悻,笑。擦擦手,去开音乐。
江潮的车上几乎全是我爱听的歌,这是我这几个月努力捣腾的结果,江潮有次无奈地说:“海宁啊,萨克斯风是催眠的好不好?”我从善如流地删掉,笑嘻嘻地加进了重金属摇滚,他只好看着我,放弃。
但其实,我坐他的车的机会很少。有时候我想,这是我的小心眼儿吧,那点不好明说的、又明摆着的小心思,他懂,所以他纵容。
到达那一片草莓田的时候,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太阳在广阔的田野那边已经露出小半个脸,我跳下车,安静地看着,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热,空气明净,晨风清凉,我穿了长袖衬衫,撸起来,感受微微有点冷意的清净空气,十分舒服。
头顶的天空是高旷的薄青色,天边的云染上了深浅不一的五彩颜色,半轮清晰的红日缓缓升起,红色的云彩越来越多,向远处扩散极快,薄青与嫣红错染起来,美不可言。眼睛微微一眨,红日似乎扑的一声,整个儿跃出地平线,霞光于是一亮,天地间开始热闹起来。
我的身边是江潮,他的下巴轻轻挨着我的头顶,我抬头看他,他笑着看我,笑容如此安静温暖。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在心里说:我愿意,每一年应该看的十次日出,都和你一起。
他抓紧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唇,拉着我走下田埂。
本地的草莓田会在接受预约后,特意提前几天留下十几畦不摘,等客人来自己采摘。江潮无疑早就做过预约,一个老果农笑吟吟地在不远处打招呼,指着离田埂近的一大片草莓田说:“随便摘,随便吃。”
因为到得早,田里还没有别人,我欢呼一声,拿了田埂边放着的篮子就冲下去。
红色的草莓一点一点遍布,缀着晨露,十分新鲜漂亮,我再不爱吃,也忍不住放进嘴里,咬下去柔软中带一点韧脆,细密紧致的果肉泱出清香甜美。我一口气吃了十几个,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餐后水果呀。抬起头看看江潮,他手中也拿了一个篮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不出的欢喜表情。
我的心那么那么的快乐和幸福,满满地要溢出来溢出来。我想,这个世界对我真好啊,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虽然是浓春,但今天温度不高,太阳出来之后,时时被云遮去一半,时隐时现,一点晒意也没有,在这样的天气下摘草莓,身心都十分舒畅。又因为到得早,摘的第一批,我就摘呀摘呀,很快摘满了两大篮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江潮,也已经摘了一篮。
我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跑到田埂去拿了篮子来继续摘。江潮听到我的动静,抬头看我,露出一个夸张的诧异表情:你是来打劫的吗?我笑嘻嘻跑过去拍拍他的头:是呀是呀,劫的就是你。
江潮今天只穿了短袖POLO衫和仔裤,因为蹲下身而显得格外明显的倒三角后背很好看,露出的手臂微黑修长有力,眉眼浓黑明亮,正是一棵扎根大地的老白扬呀老白扬。
我转身摇摇摆摆地走,谁知田间小沟难行,脚一崴,我眼珠一转,顺势趴在他背上。他被我一压,差点趴到草莓田里,不过老白扬的反应也真是快,手飞快往地上一撑就撑住了,又气又笑:“你能不能小心一点?啧啧啧,海宁你真该减肥了啊。”
我也不起身,只笑嘻嘻地小声说:“哎,现在还没有人来,你背我走走呀。”
他也不应我,只撑了撑地,一下就起了身,背着我往田埂走,我探过头去,才看到他一脸笑容,我就说:“你笑什么呀?”
江潮侧了侧头,得意地说:“我这个表情叫做:眉花眼笑。”
我切了一声,更加得意地说:“我这个动作呢,其实叫做劫财又劫色。”
他笑容一凝,脚下一滑,我赶紧抱紧他的脖子,抱怨:“你怎么这么经不起事。”
他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田野里飞扬得很远很远,然后,他就居然背着我在宽宽的田埂上跑起来。
我也忍不住笑,在他宽广的背上,笑。
他背着我,走完了很长很长的一条田埂,然后又走回来,远远的开始有其他摘草莓的人到了,我要下去,他不让,背着我,默默地笑着走着,我轻轻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江潮,我爱你,很爱很爱。”
他笑,偏过脸来蹭蹭我的脸,温柔地说:“是,海宁,我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我听着他有点快的心跳,静静地,走着走着。
远处的人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渐渐听得到,江潮只是笑着背着我,一直走到我们的篮子那里,停下来,蹲下身让我下来,我仰头看他,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他的额头微微有些汗,在阳光下晶莹闪烁,我忽然有些害羞,拎了篮子说:“还要摘。”
时间慢慢过去,我摘了一篮又一篮,江潮找到些叶子盖好,帮我放到车上去。草莓田里的人越来越多,我终于表示摘够了。
江潮露出一副“我被打劫”的表情,笑着过去付钱,我乐不可支地在他背后笑,满足地又打开车后备箱看着满满一厢的草莓,心里盘算着。然后听到有人叫我:“辛海宁?”
周子敬站在那里看着我:“果然是你!”
自从上次在酒吧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周子敬和徐荣,一则是因为忙,二则也是因为他们多年未回国,也忙着四处奔走探亲和陪伴家人。
我想起我在酒吧不辞而别,有一点不好意思,笑嘻嘻说:“你也来摘草莓呀?”
他的脸上倒全是笑意:“我外甥女儿要来,我当司机。”他指指草莓田里:“我姐陪着她呢,我来放草莓。”看了看我正在看的后备箱,忍俊不禁:“这么多!”
我白他一眼:“我家人口很多。”
周子敬悻悻然:“你不是和舒卡一起住吗?两个人人口很多?”
我其实在中学时和舒卡并没有成为闺蜜,只不过周子敬当年递情书时刚好我也在帮另一哥们传送,那个哥们当时情谊比较深,我就没有理会周子敬。我觉得周子敬大可自己送嘛。
结果当然周子敬送了,不过舒卡根本谁都没有在眼里,当然未加理睬,可怜的我就被他认为是因为我捣乱的缘故了。就这么白白地被他恨了这么多年。
我再次白他一眼:“舒卡,有爸!有妈!我,有爸!有妈!”
他笑得前仰后合:“啧啧,知道了知道了,你和舒卡要好得不得了。她家人就是你家人嘛,果然是人口很多。”
我远远地看到江潮在田里小心地扶着一个摔倒的小孩儿,弯起嘴角,周子敬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说:“我,刚刚,看到你和他……”我转脸看他,他的神情微微踌躇,我微笑:“他是我男朋友啊。”
周子敬愕然了一会儿,机警地转了话题:“咳,不过话说回来,舒卡和你是真好,你知道不,那天晚上你从酒吧走了之后,舒卡直步上前干净利落地打了那个姓何的一个耳光,清脆玲珑地骂了声人渣,然后洒脱漂亮地走人。哗,那全场给震的,真是太帅了!”
我听得呆了,心里一下子全是暖意和感动,满满地直要涌出来,盖住了剩余的一丝难堪。周子敬叹了口气,故意说:“你看,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你偏偏要从中作梗,不让她嫁给我。我这么大的损失你要怎么赔我?”
我又忍不住笑出来:“滚吧你个臭周子敬!”
周子敬笑,过一会儿说:“我下个星期回美国,七月份再回来。”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不参加同学会了?”
他更奇怪:“你不知道?有几个同学说也要赶回来,不过只能趁假期,所以改在七月份了。我刚好去把论文弄完,到时候再回来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也许可以回来。”他有点欲言又止,看着走过来的江潮,笑笑,闭上了嘴。
我和江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草莓田边上的鱼塘,鱼塘很大水很清,波光粼粼,环塘都是笔直的树,远远一大片草莓田,一大片青苗田,青色天宇薄云淡淡,漂亮得很。我们坐在塘边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地听着草莓田隐隐的笑闹声。
江潮说:“以前在文山那边,也有草莓种,不过没有这么大面积,小时候,我每年都和外公一起去摘。”
他双手放在脑后,舒服地靠在石头上,悠悠地说:“那会儿没什么好吃的,外公就尽带着我到乡下找食。可别说,我们这地方,乡下山里,零嘴可不少,什么梨子树杏子树西瓜田,比在城里好多了。”
江潮从来不提他小时候的事儿,他的妈妈,他的外公,他的外婆,他的舅舅,他从来不提。如果是别人,也许会被认为是怀恨,可是我知道江潮不是。
江潮温暖地看着我:“海宁,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外公,你以后认识他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慈祥多么宽容多么智慧的人。他是我这辈子最敬爱的人。如果没有他,海宁,我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我。”
我静静地听着。
江潮轻声说:“小时候,我家总是在吵架,我就总是跑到外公家里,外公就会跟我聊天,他从来把我当大人一样,和我有商有量,谈天说地,带我去乡下老朋友那里到处溜达,教我钓鱼,让我下田干些活,放假了还会带我到外地旅游,他对我说,男子汉,眼睛要看远一些,心胸要宽广一些,咱们不能只把视线放在家里院里巷子里,抬起头,天很高,很远,你还小呢,你的天地和将来也很高很远。”
他笑着:“我一直都记着这句话。”
我看着他,由衷地羡慕:“你外公真好。”我的外公外婆早已不在,我的奶奶……我在心里苦笑了下。
江潮眼里全是孺沫之思:“是,海宁,我外公真好。”想了想,笑着看着我:“他知道你。最早的时候,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回外公家对他说,那小女孩真讨厌。”
我没有笑,他只字不提他父母的分开的惨痛,不提被他妈妈的痛打,不提两年来不得与他妈妈相见的伤心。我知道,他只是怕我歉疚。
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生气了?”
我摇摇头:“我是挺让人讨厌的。”
他呵呵地笑:“我外公说啊,你还是不是男子汉,跟个比你小三岁的小小姑娘伢儿计较,外公白疼你了,那小姑娘多可怜啊,你不让着她还说人家讨厌,外公觉得你才真是讨厌。”他学着他外公的语气,边笑边说,一脸的幸福。
他继续笑:“你还记不记得我把你扔在江心石上那件事?外公知道我被我爸打……”他突然沉默了,我看着他,过了半天,他才对着我歉意地笑一笑,才说:“他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小潮,你不能再让外公失望了。”
我心里一震,江潮俯过身来,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低声说:“我外公,最失望的,是我妈妈。”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轻轻地、轻轻地说:“海宁,你爸爸生日的那天,我本来,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