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谦点头:“看得出来。那天你醒过来他和你妈妈赶到时,那种落下心头大石的欢喜欣慰骗不了人。”
我笑:“所以我是个多幸运的人啊。”
他噎住,我说:“你看,除了我妈妈爸爸,江叔,江潮,你,都待我很好很好,你姑姑待我不算好,可也不能说坏。当然爸爸妈妈分开是最让人不开心的事情,但在很多人同样都有这种遭遇的前提下,我比大多数人都幸运非常多。”
我自己纠结了一下,坦率地说:“不过我呢,有时也会忘掉那个大前提,自己给自己找不开心。挺小气。”
骆家谦忍不住:“你也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笑嘻嘻:“是啊是啊,所以我一向很原谅自己小气的。”
他啼笑皆非,想想忍不住笑:“辛海宁你真是个活宝。”
我笑:“你这人都不大肯给人下台的,这会子巴巴搬了个好大只楼梯给我,我还不赶紧着连滚带爬地下来?站在上面吹风好凉快吗?”
他实在忍不住,支着额头笑出声。
隔了一天颜尉来看我,看着我的样子直皱眉,我笑着说:“很丑吧?”她摇摇头,说:“曹圣说你,连说话都没力气了还要挤眉弄眼,你还真是。”
我笑:“不然怎么办呢,一直躺着微笑?也太慈祥了点吧,那不跟太婆似的。”
颜尉又笑又气:“是,你是青春美少女。”
那可不敢当。
颜尉说:“江潮问过医生,说你体质太虚弱,这阵子先住院养着,工作上的事,曹圣会处理好,你尽可放心,别急着上班。等你出院后,我带你去找一个老中医帮你调理一下。”她转头跟我妈说:“阿姨,你说可以吗?”
我妈点点头:“江潮跟我说过,是纪老中医吧?听说现在请他开诊难得很。”
颜尉微笑:“他是我表叔祖父,年纪大了,家里人不想他辛苦,所以不大开诊。”
我担心:“那会不会调理成肥婆?”
她们俩一起瞪着我。
我一直没有看到江潮,除了我第一次睁开眼睛那次,看到的他的背影。我等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有再看到他。
我藏得很好,没让人看出来,可是骆家谦还是忍不住告诉我:“你没清醒之前,江潮一直都在。”
我沉默。
骆家谦安静地坐在我床前,不说话。
我想了想,觉得江潮是对的,见了面总是难过,我们又不能不顾一切,我现在还是自己身体要紧,不然平白让这么多人担心照顾,实在是不好意思。也就抛开不想了。
过了五六天我就可以走动了,只是手脚软软的,而且除了大腿一道挺深的伤口,其余地方果然也全是伤痕,真是吓人,妈妈说,因为游艇下面全是粗绳啊机身啊,我就这么一路擦着碰着掉下去的,所以会这样。我唉声叹气,果然是破相破得一塌糊涂,连额头都未得幸免。脑后那个大包是消掉了,用力晃晃脑袋还是会觉得晕得不行,感觉好象再晃几下脑浆没准就混沌一片了,就不敢再晃。
有天早上我一个人捧着脑袋走去医院楼下的园子里,坐在树下,因为起得太早,草地上还有露珠,晨风徐徐过,露珠摇摇欲坠。
眼前一双浅蓝色坡跟缠带凉鞋,修长漂亮的小腿,裙子,是阮解语。
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我也没话同她讲,便也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是哥哥救了你,哥哥不要命地救了你。”
我嗯了一声。
她说:“我其实一直不喜欢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有,你住在你妈妈那里,你爸爸又抢着你过来住,要什么给你什么,就怕你委屈。你继父对你那么好,我妈妈也对你那么好。”
我忍不住,慢慢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显然理所当然:“我很想我妈妈,可是我爸爸一个人很孤单,我要陪我爸爸。我那时真恨你们,要不是你爸,我妈妈就不会走,我爸就不会这么孤单,我也不会没有妈妈。我妈妈在你身边照顾你,我却没有人理。”
“哥哥说要我好好对你,可是我每年只能来两个假期,你也是冷冷淡淡的,碰一碰你的东西都不行。我在,你就不过来,那也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看到你。可是你不肯住这边,却还占了一间房,房里全是你的东西。我到妈妈家住却没有自己房间。你太霸道。”
我听得惊异,忍不住看住她。她是真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吗?
三十五(3)
何况,她怎么能这么说?他们在换房子之前,住的是我爸妈在一起时买的房子,那间房以前是我睡的,我选择了跟妈妈,我爸很伤心,对我说:海宁,爸爸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如果你不开心就回来,你的房间爸爸永远给你留着。
是,那间房是给我留着没错,可是当时骆家谦是跟着继母过来的,他也拥有朝南的大书房改成的宽大卧房,那我爸为什么不能给我留房间?何况她过来住那间房的时候我从来没说过那是我的房间啊。
阮解语看我不说话,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哥哥也帮你,总说我不懂事。他还叫妈妈对你好一些,可是妈妈哪有对你不好?每次你过来都要问你爸你想吃什么。哥哥还写信给大舅舅,大舅舅就教训妈妈。”
“我听哥哥的,我知道他还是最疼爱我的,所以我努力对你好,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么过份。”
阮解语的眼中闪着泪光,张明远。我叹了口气,我虽然不后悔我所做的,我也相信如果张明远对她情有所衷的话我做的事根本就是无用功,可是毕竟我早知她心意而且从她那里得了消息,对她,还是有所歉疚的。
我刚要开口致歉,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张明远说过他要是早收到我的生日礼物,也许一切会不一样。”
我呆了呆。
然后她愤恨地说:“哥哥那么爱你,你却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凭什么?他在国外得了大奖,好几家大公司高薪留他,本来是不回来的。他不声不响回来,我和妈妈都很不解。可是谁知道他是因为你才回国,在这么小的公司里做设计!可是你还这么对他!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过份?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哥哥?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终于忍不住:“阮解语,我承认你表哥很出色很优秀,可你们家也别总把他当成传家宝一样,别人都配他不起,得他看一眼都是高攀要感恩流涕,看他一眼呢都成了亵渎了他似的。至于吗?不过是一个出色些的男人,也不是别处就找不到了。我要是喜欢他那是因为两人合拍,要是不喜欢那也是同学朋友一场。”
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我追加一句:“得亏骆家谦早早出国留学去吃点苦,不然在你们家影响下估计也就是市面上常见常有的极品凤凰男了。”
她霍地站起来,怒瞪我,我才不怕她,我说:“你看看你,这是探病应该有的态度吗?”
她咬了咬唇,气得拔腿就走。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走远,开玩笑,我辛海宁的伶牙俐齿是吃素的吗?
不过,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和阮解语有过那么一次交谈,我对骆家谦同学有些歉意,我从来不知道他曾经为改善继母和我的关系努力过,居然还因此写信给他父亲,而他父亲竟因此斥责他姑姑,太意外了。
其实平心而论,继母对我不算坏,至多是言辞淡漠,眼神冷淡,表示出各种“我们才是一家人”的姿态,有意无意排挤我。
但就算她不这样,而对我亲善的话,我想我也最多表面上会亲热,心底里绝对是楚河汉界分得清楚的:她伤害我妈妈,逼得我妈妈差点自杀。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所以我不怪江潮妈妈。所以我对骆家谦百般冷待。
所以我现在对骆家谦颇有歉意。他作为侄子,当然不能去到尽,也就是说,如果我继母是他妈妈,他也许可以当面责备或劝告,但是他只是侄子。当年小小的他,已尽了能力。
他是真心诚意对我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对我。
看着他天天晚上准时来替换妈妈,看着他专注地听我说话,认真地低头看带到医院的电脑,我有些茫然。
阮解语再次来探我是和我爸她妈一起来的,我笑眯眯听他们说话,乖巧地点头应承着,经过这件事,爸爸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一心一意只着重我的需要,而完全不理其它。继母的眼神也不再那么跳着走,只叮嘱骆家谦好好照顾我。
然后两老走了后,阮解语因为和朋友有约,又坐了一会儿,我一样笑眯眯地说话,她也温柔地一如既往。
我心想,我们都是高手啊。
骆家谦送阮解语走的时候,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想起傍晚前隔壁病房的小妹妹想吃松饼,骆家谦来的时候我叫他顺路带了来,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就拿着盒子过去。
隔壁病房靠大走廊,我从门侧看到骆家谦和阮解语站在楼梯间说话,阮解语不满的目光看向我的病房。
我转一转眼珠,轻轻走过去,听墙角。
“我不喜欢辛海宁。”我隔了窗看到阮解语漂亮固执的侧脸,“哥哥我不喜欢辛海宁。”
骆家谦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解语,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很爱护你,可是,我也绝不会左右你挑选你的爱人。”
阮解语微微张嘴怔住。
骆家谦严肃地说:“你明白了吗?”
阮解语说:“可是她根本就不爱你!”
骆家谦温和地然而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的事。”
阮解语说:“那么珞珈呢?珞珈是为了你回来的,她比辛海宁出色美丽那么多,她又那么爱你,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欢她的吗?辛海宁有什么好?她甚至对你这么坏!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我的嘴角弯起来,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骆家谦静静地看着她:“解语,我敬重姑姑我爱护你,可是我的生活比较喜欢由我自己作主。”
阮解语好象是第一次见到她哥哥这样对她,呆在那里,骆家谦叹了口气:“回家去吧。”
三十五(4)
晚上我和骆家谦安安静静地各自看书。其实我早说过不用陪床了,他笑笑仍是来,我说了几次见他当作没听见,因为心中有歉意,也不敢坚拒,只得由他。
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看着我,我问:“看什么?”
他微笑:“真丑。”
我做个鬼脸:“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丑。”想一下:“问一个问题,骆家谦,阮解语不知道以前的事情?就是,她父母分开以及……”
他点头:“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
我怔住:“为什么?”
骆家谦叹了口气:“知道真相对她伤害太大,难得以前的姑父也宁愿不说,她爷爷奶奶一家都很宠她,大家觉得这样对她最好。”
我睁大眼睛:“可是这样对我爸对我不公平!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是我爸引诱她妈妈,是我抢了她妈妈,害得她和她爸孤孤单单。”
骆家谦无奈:“她……我也猜她是这么想的,对她来说,总好过她妈妈当初宁愿放弃她也要和你父亲在一起。”
我想了想,越想越生气:“开玩笑,我自己有妈妈干吗要抢她妈妈?妈妈是越多越好的吗?她脑子进水了啊?果然漂亮的脑袋里长得全是稻草。”
骆家谦静静地看着我,我转头看到他的眼神,不禁呆了一呆。过了很久,他才低下头,淡淡地说:“你不是说,你没有办法把解语当亲人当朋友吗?那一个陌生人怎么想你,你不在乎就行了。”
说的也是。其实说真了,当初我爸还不是真心要放弃我,只不过嘴上凶了我一句我就伤心害怕了这么久,要是给阮解语知道当年她妈妈真是一心要追求幸福干脆利落地放弃她,那可真够伤人的。
我怔怔地说:“其实你姑姑……你姑姑不喜欢我,说不定是心里后悔放弃了女儿,说不定是太想念女儿,说不定是……”说不定是恨我,我没有说出来,却看见骆家谦抬起头,眼神变得温柔了解而歉疚。
我忍不住说:“骆家谦,你知道的,当年我爸已经拒绝了她,决定和我和我妈重头开始。可是她不肯啊,她听到我爸拒绝就马上回去放弃了阮解语的抚养权,要求立刻离婚的。我爸跟我妈说,她说宁可放弃一切也不放弃他,所以他没有办法。”
我说:“你知道吗,我听得她和妈妈的谈话,我就在里屋做作业,她就堵在我家门口和我妈妈谈话。她说,她和我爸真心相爱,以前分开是形势所然,现在重逢,已经许下承诺重新开始。她问我妈,难道愿意一辈子同床异梦,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却死活不放手?作为女人,那也太失败太贱格了。”
“是这样吗,可是我却偏偏有那么多记忆,爸爸和妈妈逗我玩,却时不时互视微笑,我妈跌了跤回家,一块皮破了,我爸也非要妈妈去医院包扎……那样曾相爱的人,就因为,就因为一次同学会……一次他们高中的同学会,她就非要再和我爸在一起,抛家弃女也不肯放手。”
骆家谦艰难地说:“你爸爸,在同学会上,也答应了。”
我望着窗外,住院楼很高,只能望见黑色天幕,我叹了口气:“是啊,他答应了,回来和我妈提,我妈就象天雷轰顶似的,你说人怎么能这样呢。我妈不肯,他们起初都瞒着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小时我爸有多宠我,我半夜起夜时会偷偷钻到他们床上去睡的,就被我听到了。我吓得不行,就拼命哭,然后闹,然后求我爸,我爸就心软了,他一向最宠我,想了几天,决定和我们重新开始。”
然后一个月后她出现,在我家边上租了房子,天天出现在我家门口。
所以她恨我。因为也许本来,她不用放弃女儿,她可以慢慢争取女儿的抚养权,如果我爸顺利离婚的话。
骆家谦垂下头,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一切,只是我现在告诉他细节,那令我永不原谅的细节。
他难过地说:“那会儿我姑姑对着我哭,说,明明他答应了的,为什么他现在会说‘我的确清楚记得当年我们相恋,我忘不了你和那段感情,可是在同学会上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