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王府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秦夕照拿起枕边的碧玉箫,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碧绿箫身把他的脸色映成一种既美丽又诡异的青碧色。他的眼睛仿佛也被这青碧色染上一种妖异的光彩。似恐惧,似期待,似喜悦,也似绝望。
“惜晴,惜晴,惜晴……”痴痴的呼唤,夹着低声的、痛楚的呜咽。
赵构站在窗外,默默地注视着他。那咬了牙的死不认输的倔强,那让自己都佩服的张扬,都不见了。所有的伪装都已褪去,眼前的只是个无助的孩子。再怎么机智绝伦,才华横溢甚至手狠心辣,他也毕竟是个人,就像自己也是个人一样。一向认为自己够狠,但,终于还是心软了,没有逼他弹完那一曲广陵散。秦夕照,外表再怎么老辣,你还是孤独的,寂寞的,无助的。
寂静,可怕的寂静。把人都要逼疯的静。秦夕照拿起玉箫,吹了起来。
箫,恐怕是最凄凉的乐器吧。他吹奏起来,悠远沉郁,当真如瘦月挂空,孤星泠泠,又如深秋薄霜,寒冬飘雪。箫声一转,却如鲛人夜泣,宛转哀戚,吹到后来,箫声越转凄凉,竟似幽冥森森,群鬼夜哭,赵构听得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秦夕照立时惊觉,箫声顿止,沉声道:“谁?‘
没有听到动静,他又不便走动,也无法查看。秦夕照皱起眉头,渐渐又舒展开来,脸上现出了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
15
秦夕照坐在湖边,手指捻着一朵花,脸上沈思的表情有些有孩子气,深深蹙起的眉又带着些许阴狠。
“你在想什么?”
赵构走了过来。秦夕照站起身,笑道:“王爷来得真巧,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赵构把他上下打量,见他气色不错,道:“你伤好得怎么样了?”
秦夕照心中已把赵构的祖宗十八代咒了个遍,反正他的祖宗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心中暗骂要不是你,我怎么天天晚上痛得睡不着觉在那里吹箫。而且每天吃的药都可以开药铺了,你打了人一巴掌再来给颗糖,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脸上却笑道:“托王爷的福,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痛而已。”
赵构忍俊不禁,道:“你的笑完全是个假笑,你心里恐怕早骂死我了吧?”他又正色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情,我想到边关去了,这件事,早办早好。”
赵构斜睨他,“你下得了手吗?”
秦夕照笑道:“王爷可否要我立下军令状?”
赵构凝视着他的眼睛,道:“已经不必要了。我知道,你已再不可能回头了。”他一拂袖,回身道:“我已奏明皇上,封你为将军。我对你承诺,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回来我就封你为侯。我知道你出身不堪,你放心,不管是谁知道你的身世,有一个,我可以杀一个,有一百个,我就杀一百个。只要你对我不生二心,我可以保你一世富贵。其实,你要的也并非富贵,亦非权势,只是种感觉罢了。只是有件事你并不懂,高处不胜寒。夕照,你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你完全不适合做官。等你到了某个阶段,说不定你还会怀念江湖的自由自在。一入官场,便很难抽身,再干净的人也会变质。夕照,你在这方面还很干净,”赵构摘下一朵花,抛入水中,“就像这朵花。原本生在枝上,饮仙风玉露,一旦硬生生地从它所生的枝头上拔下,落入浊水中,就不再复有当日之美。我不想弄脏你。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秦夕照望着他,脸上慢慢浮现一个笑容。很美,却近于讽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仰头大笑起来,“王爷,你把我说得太完美了。秦夕照是如何挣扎到今天的,唯有自己知道。”
他又笑道:“多谢王爷提醒,不过在下已经是中毒太深了,就算知道是个泥淖,也打算一脚踩进去了。何况,我在江湖上实在树敌太多,若不找个够强的靠山,我怕我根本一日也活不下去。”
赵构嘿了一声:“江湖中人,有何惧处?你只管放心,我会替你处理。你最大的仇家不外便是江南霹雳堂么?那不算一回事。若是本王大事能成,我封你个王爷便是。”他忽又轻薄地道,“只可惜你不是女儿身,否则我当了皇帝,一定立你为皇后。”
秦夕照这一气非同小可,抽身便走。赵构赶忙拉住他:“你明知道我开玩笑的,干嘛生这么大气?”
秦夕照无可奈何地回过头,道:“王爷,在下已再三说过,这种玩笑,不开也罢。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赵构笑道:“你马上就要走了,想听这种玩笑也听不成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秦夕照淡淡道:“尽快吧,这事儿越拖越麻烦。王爷,有没有把消息传到定国侯府?”
赵构坐了下来,道:“用得着传吗,他们的探子又不会少。这次就算方道衡他使尽浑身解数,皇上也决不会松口。我哥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他既已相信清风寨是叛贼,方道衡再怎么解释也无能为力。所以,你尽管放手做吧,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江湖上的乱党全部聚齐,正好一网打尽!”
秦夕照唇角漾出一丝冷冷的笑,低低地道:“清风寨,这次,我要把你连山一起铲平!看你还怎么重来过!”他眼波一转,道,“其实,我喜欢简单的办法,看来王爷也是。”
赵构嘿嘿一笑,道:“我也喜欢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才会用简单的办法。不过,聪明人也会做傻事,尤其是当有了别的感情掺杂在其中时。”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不要忘了我叮嘱你的话。不要让我失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冰一样冷,“否则,你将生不如死!你已背叛了我两次,决不要再有第三次。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即使是你,秦夕照。”
一路上,秦夕照可谓感慨万千。世事难料,同样的一件事为什么会重复两次。走的路都是一样的,只是,物是人非,自己有没有变不得而知,至少,没有惜晴了。没有这个可以为之努力的动力了。
他还不懂得赵构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倒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但他已经开始理解为什么赵构说官场会使人变质,毕竟人总是人,哪有不喜欢阿谀奉承的和谄媚的。自己也一样的不能免俗。
秦夕照迷迷茫茫地望着远处。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真的不知道。反正已经走出来了,既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赵构的温柔只是假像,他已经深深体会了赵构的狠,赵构的一连串计划更是大胆得让他吃惊。这样一个人,不会对自己例外的。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人,是爱美人更爱江山的,那么赵构就是这种人。
他也不着急,一路上大张旗鼓地缓缓而行,一方面是保存实力,以免兵士过于疲倦,一方面也是给陆商阳一个准备的时间。来吧,来的人越多越好,云烟霏,我知道你也会来,所有陆商阳的朋友都会来。你们尽管来,我会把你们一同埋在清风寨上,用你们的尸体来搭成我进身的阶梯。我挫败过一次,但,决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已决定不再迷惑。
秦夕照除了赵构派出的五名高手外,没有带别的随从。他吩咐两名副将与军队先行,自己在后面慢悠悠地走。陆商阳,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会等着你的。
一个晚上,在当地知府安排的院落中住下,秦夕照在灯下看书。一个人影映到了墙上。秦夕照放下书,微微笑了。
陆商阳,你终于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是开着的。”
陆商阳走进来。他的容颜很憔悴,憔悴得让秦夕照都有些不敢认。“跟我走吧,不要再胡闹了。”
秦夕照端坐着,没有动。“你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不可能了。因为,你已看见前行的军队了。”
陆商阳眼中是深邃的痛苦:“名利权势,于你真的是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秦夕照沉默了一下,道:“也许因为我是婊子的儿子,也许因为我从小便被人看不起。不过,现在我开始认为,或许,我本来就是这种人。陆商阳,不必再对我抱幻想了。也不必为上次的事抱歉,我弹一曲以酬知音,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血,也表示诚意嘛。你是英雄,我不愿意你莫名其妙死在赵构手上。我宁愿你死在我手上。”
陆商阳眼中的痛苦越来越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
秦夕照这次沉默得更久。他眼中的雾气更浓。“自从离开京城以来,一路上,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如果我可以放弃我的追逐,忘记了从前的一切,是不是就会快乐。我每天都想啊,想,一直想,却一直做不到。我真的很希望,我们之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如果没有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我也许就会永远快乐。简单的快乐。”
他抬起眼睛看陆商阳,眼中氤氲浓得化都化不开。“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陆商阳看着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要碎成粉末。“为什么?”
秦夕照笑了,笑得恍恍惚惚的。“今天你为什么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你是陆商阳,我是秦夕照。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不管怎么样,也无法去走同样的路。所以……我们不该在临渊酒亭相遇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能让你带兵去杀人。”韩铁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已走进了房门。“今天,即使动武,也要把你带走。惜晴自尽,希望的就是你过得幸福,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秦夕照的眼神依旧缥缈。“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花了两年,才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韩铁凝向陆商阳使了个眼色。陆商阳心知今日前来已经是没有结果的了,他听出了秦夕照声音里的绝望和倦怠。可是,自己虽知即使带走他,也无济于事,韩铁凝却并不理解这一点。他非要试一试。
秦夕照缓缓向里屋走去。带来的几名手下已与陆商阳和韩铁凝斗在一起。他知道他们的武功,陆商阳和韩铁凝虽然能全身而退,但也讨不了便宜去。赵构也料到路上会有争斗,故派了几名高手一路保护。至于赵构自己,倒是巴不得有人来找自己来暗算一下。
秦夕照疲倦地在床上躺下。听着兵器撞击的声音,突然觉得好累,累到四肢百骸都不想动弹的地步。他闭上眼睛,真希望能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一夜无梦。他微笑,原来,自己已经没有梦了。
16
黄沙无际,肃杀苍凉。
残阳如血,朔风如刀。
这边塞苦寒之地,与京城的软红轻翠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副将段凌峰走上,拱手道:“将军,已经攻上山腰,但那里布有阵势,机关消息厉害,是硬攻,还是?”
秦夕照仍然一身青衫,他想可能确实像赵构说的,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要他马上学会官场里那一套做派,恐怕比那晚弹完一曲广陵散还难。他拔出佩剑,这柄剑是临行前赵构所赠,乃大内所藏宝剑,名为承影。乃上古神兵利器,锋锐无比。此剑太过名贵,秦夕照本不愿收,但想自己与陆商阳武功本有差距,再在兵器上输于他就不划算了,于是便接了下来。想起赵构一边打哈哈一边说“宝剑赠英雄”的话,他心想总有一天会在赵构的胸口上个窟窿眼,方能消心头之恨。
“我要的人捉来了吗?”秦夕照好整已暇地把剑还入鞘中。他不急,没有什么可急的,急的应该是陆商阳。
“已经照将军吩咐,安排好了。”
秦夕照唇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笑得段凌峰心中打了个突。秦夕照每次露出这种笑容时,总会让他不寒而栗。这跟对着赵构的感觉无异。这个将军太年轻,生得又太过俊美,赵构又对他可说是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他们这些副将难免不会有想法。只是一路上看秦夕照确实深谙兵法,段凌峰也慢慢心平。只是这清风寨上关卡道道,易守难攻,他心里也存了个念头,要看这个书生般的青年将军如何把它攻下。
秦夕照上了马,与段凌峰并肩而行。他笑道:“你心中一定好奇,我会如何攻下这清风寨?”
段凌峰料不到他竟会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心事,面上一红,道:“末将确有此意,将军休怪。”
秦夕照摇头笑道:“为什么要怪?这地方本来就不好攻。我在上面住了那么些时日,难道还不知道?若要简单的法子,拿人去堆不就行了,你清风寨再固若金汤,也不过小小一个山寨,又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千军万马冲上去,你抵挡得住吗?大宋要什么都没有,要人可是一抓一把,直接上不就是了。”
段凌峰心中暗惊,这人好毒的心肠。虽然他说的办法确实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但也未免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
秦夕照斜睨他一眼,道:“怎么?嫌太狠么?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戒条。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倒是其次的。不过,说说而已,这次不一样,我要亲手攻破清风寨,正大光明地破它。”最后几个字他拖得特别慢,听得段凌峰心中冒上一股寒气。
段凌峰道:“从刚才我们突袭,抓了他一大批清风寨的人,里面就安静得出奇,不再有动静,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人诱得出来。”
秦夕照嗤地一笑:“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我一到,陆商阳自己就会乖乖地出来了。”
他睨着段凌峰,“你不信?好,我马上证明给你看。”
他催马上前,扬声叫道:“陆商阳,我已到了,你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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