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裳往四方微一福身。只见她婷婷立于波光荡漾的湖面,四周孔明灯飞舞,衣衫上还有点点光芒闪烁,映着月影波光,有如凌波仙子。
良久良久,四掌花舫上掌声如雷。
何洛如站起身来,笑道:“佩裳,我服了你了!”本来她之舞尚在佩裳之后,但她见了佩裳艳惊四座,也不想再比试了。洒脱如斯,倒是少见。
秦夕照也暗赞这女子好生潇洒,正想从水里钻出去,忽然有双手把自己抱住,硬生生往下拉去。心中一惊,知道是陆商阳,运劲想挣扎,但他水性本来不怎么样,哪比得上陆商阳的如鱼得水,一口气接不上来,偏偏陆商阳还把他继续往水底下按,火了,回臂猛地打过去,已用了七成力,陆商阳也抵受不住,胸口剧痛,手一松,秦夕照一脚把他踢开,直朝水面上浮了出去。
一口气还没吸够,陆商阳的手又把他抱住了,在他耳边说了句:“你不会不知道在水里怎么度气吧?”一带,又把人带了下去。
秦夕照死活挣不开他搂得紧紧的手臂,只感无法呼吸,偏生陆商阳好像是宁可他窒息也不愿放手。反手搂住陆商阳的脖子,嘴唇贴上了陆商阳的唇。这一吻,才真是恨不得把对方的心啊肺啊的都吸过来!
碧烟飘渺,渌水深处,两个人纠缠在轻波之中。
让我们一同沉沦吧,哪怕是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随你一同沉沦。
唇舌交缠,愿把今日誓言,化为这一吻。
愿你的热熔化我的心,这一刻,我甘愿,死于你怀中。
陆商阳甩甩湿透的头发,道:“亏了你想得出来!你真是什么都用上了!又是莲灯,又是孔明灯……她衣服上是什么在发光?应该是你发的暗器互撞擦出的光吧?我在水下看着,简直是美到极致!”
回头望着才从水里钻出来湿淋淋的陆商阳,秦夕照笑道:“佩裳之舞若不能艳冠群芳,那我这番心思可也白花了。那碧烟可是名贵之物,很花了一番力气才弄到手的。不过湖水甚清,为了隐藏你在水下的阴影,这番力气是值得的。”
陆商阳苦笑道:“我居然跑到水下替一个女子托她的莲灯,我的内力用到这地方,也真是……”
秦夕照斜睨了他一眼道,似笑非笑:“大材小用?我让你欣赏一场好戏,你还不满?”
陆商阳叹道:“你真会想,让她在莲灯内起舞,真已不似人间气象!”
秦夕照淡淡道:“本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不愿再提,笑道,“听,宣布佩裳是今年的花魁了。”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穷尽心机,也该笑了。
秦夕照身形一动,跃上佩裳的画舫,陆商阳顿时血都涌上脑门了,直直地瞪着他,道:“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秦夕照穿着竟跟佩裳一模一样,纯白轻纱,飘然若仙。
佩裳笑道:“陆大侠,你还不明白?刚才那舞,不是我跳的,是夕照代我跳的。有纱相隔,只看得到人影,烛光又暗,根本分辨不出是不是我。”
陆商阳恍然道:“难怪你在莲灯外遮了黑幕,又用了碧烟,原来是方便你俩互换的?”又道,“你为什么瞒着我?”
秦夕照笑道:“怕你取笑么。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佩裳笑道:“虽已初春,天气尚寒,两位还是到舱内换件衣服吧,免得着凉了。”望望湖中心那艘轻舟,道,“我先去替你要你要的东西。”
秦夕照拱手道:“佩裳,多谢你。”
佩裳走了,陆商阳一边换衣,一边怪怪地注视着秦夕照,道:“刚才真是你跳的?”
秦夕照掠了掠头发,道:“这还有假。”
陆商阳凑到他耳边道:“我在水下面,看得不怎么清楚,你为我一人舞一次可好?”
秦夕照干脆地道:“不好。”
陆商阳受伤地道:“为什么?”
秦夕照道:“我最恨在人面前跳舞。”眼中一丝杀气一闪即逝。
陆商阳笑道:“我不能例外?”
秦夕照披上外衣,道:“等我要死的时候,可以考虑。”转头望着湖心轻舟,道,“我命如何,全看这神医郭离的医术了。”
佩裳痴痴望着秦夕照,道:“你要郭离一个许诺,我要的却是一个虚名。我们女子,明知道红颜易老,芳华易逝,却还是傻傻在等。”
秦夕照微笑道:“我希望你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又道,“你不是想听我弹广陵散?为了答谢,我便为你弹上一曲。”
陆商阳一怔,正欲说话,秦夕照笑道:“如果连这都放不开,郁积于心,我还能谈什么以后,又何言快意恩仇?”
陆商阳长笑一声。“不错,不错,秦夕照果真不一般,总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之事。好!今天我也细品一下你的广陵散。”
佩裳微笑道:“不如以水龙吟为我吹一曲罢。广陵散乃嵇康临刑之前所奏,意境不祥,不弹也罢。”
秦夕照淡笑道:“顾视日影,索琴弹之,广陵散遂成千古绝唱。秦夕照自惭,不敢与前人相比,实在是不弹也罢。”又道,“佩裳,你那支笛子音色极佳,我便为你吹一曲罢。箫声呜咽凄凉,不合这春花秋月之夜。”
佩裳强笑道:“好。”取出笛子,递给了他。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寒色幕,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一曲西湖春晓,却被他吹得犹如清冷深秋,悠缓舒长间,却是秋意入骨。恬静淡远中,悲意浓浓。
佩裳仰头望天,喃喃道:“本是初春,为何会有孤雁飞去?……”眼中已蕴泪,清亮笛音,竟然被你吹得如同箫声低回,你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陆商阳望着秦夕照,那双眸子中似又蒙上一层江南的烟雾。淡淡的雨雾,恍惚迷离。心下一阵冲动,竟想把他搂住。
为什么,我总觉得,本该是春,却仿佛深秋。
北国,应该还在下雪罢。
一阵寒意袭来,陆商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佩裳痴望秦夕照与陆商阳远去背影,珠泪纷纷。
47
这郭离却非他们所想模样,竟是个中年书生,容貌甚是俊美,只是白了几缕头发,眉梢下垂,看来总归是一副苦相。
郭离伸手搭上秦夕照的脉门,秦夕照微微缩了缩,又停住了。习武之人,实在不习惯把自己的脉门这样随随便便交给人,何况对方除了是神医之外,还是个高手。
郭离诊了半日,皱起眉头,又诊另一只手。秦夕照被弄得好不自在。
郭离终于放下他手,道:“问情之毒,五年前已绝迹江湖,你从谁身上转来的?”
秦夕照一怔,随即笑道:“神医果然名不虚传。问情乃唐灵独门暗器,当然是拜她所赐。”
郭离道:“但你不是本身中了问情,你只是帮人解了问情之毒而已。”
秦夕照闭上了嘴,暗想这郭离怎么这么啰嗦。
陆商阳不耐烦了,道:“郭神医,您可否先告诉我,这问情之毒,是否有救?”
郭离道:“秦公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从谁身上转来的?”
秦夕照涨红了脸,道:“这个有关系吗?”
郭离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多事?不是的,问情乃天下奇毒,若是你从女子身上转来,好治得多。若是……”
秦夕照尴尬得不知如何作答。陆商阳面无表情地道:“郭神医,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郭离继续苦笑:“不相信,你去问唐灵自己。”
秦夕照道:“既然神医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问我?”
郭离一瞪眼:“我当然要问你,不确定万一治错了怎么办?”
秦夕照忍着一口气,道:“敢问神医,有没有救?”
郭离道:“有。如果你是从女子身上得来这毒,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治好。不过……若是从男子身上得来,就麻烦多了,需要一种药引子,那种药难求啊。”
秦夕照道:“什么药?”
郭离道:“疗愁。”
秦夕照念了两遍,道:“不是传说中的海外仙葩吗?”
陆商阳道:“敢问神医哪里才有?不会真只存在于传说中吧!”
郭离伸出三根指头:“第一,确是海外才有,那就遥遥无期,等你找着你早没命了。”
陆商阳无语,咬了牙又问:“第二呢?”
郭离道:“本来是唐门,可是,数年前唐灵叛出唐门,也把此花尽数掘走。既然你是被唐灵所伤,自然该知道她在何处。”
秦夕照愣了愣,他总算明白了,唐灵临去时那句话的含义。一阵心寒,赵构,你好毒,你算准了我会回去找你?你算准了我会跪在你面前求你?咬咬牙,瞪了陆商阳一眼,意思是:你还说她安了好心?看看吧!
陆商阳只当没看见,赔笑道:“那第三呢?”
郭离道:“霹雳堂。”
这下轮到陆商阳跟秦夕照面面相觑了。秦夕照微一沉吟,道:“我明白了,数年前唐门与霹雳堂共同研出天女散花,想必唐门便是以疗愁为交换,而唐门失了此花,霹雳堂却一直种活了!”
郭离起身,道:“你若信得过我,我现在便替你驱毒。然后十日之内,你只要找到疗愁,便可解毒。”
陆商阳道:“若找不到疗愁呢?”
郭离注视着秦夕照,一字一顿道:“那你会生不如死!”
秦夕照道:“不知道是怎么个生不如死法?”
郭离缓缓道:“先是眼睛看不见,然后是无法说话,无法行动……最后,内力尽散,经脉俱断……比死还凄惨百倍!”
陆商阳道:“这疗愁本身便是毒花?”
郭离颔首道:“若你未中问情之毒,单单中了疗愁之毒,便会有此下场。问情本来便是疗愁加上其它几种毒花配制而成,算你运气,我手中有药可解其余几种花毒,唯有疗愁,只能以疗愁本身来解。”
秦夕照道:“若我找到疗愁,如果解毒?”
郭离道:“问情是以疗愁之花炼成,你只需将疗愁之叶嚼碎服下,便可解毒。”
陆商阳忽道:“郭神医,问情乃唐灵独门暗器,解法自不为外人道之,为何……”
郭离面上露出一丝苦涩之色,道:“你们当真想知道?”
秦夕照观他神色,已猜到三分,道:“唐灵是你……?”
郭离脸上现出惊异之色,苦笑道:“秦公子心思动得好快。不错,唐灵本是我妻子,问情之毒也是我与她共同所炼。”
秦夕照道:“在下知道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可是还是想问。不知唐灵为何离你而去?”
郭离涩然道:“她心已不在我身上,留又有何用?她既然连唐门都敢叛出,我又怎么留得住她?何况我也对不住她,终年流连烟花之地,怨不得她……怨不得她……”
秦夕照心中暗道这郭离好生懦弱,唐灵会要你才怪。只是,唐灵告诉自己郭离行踪,必是赵构授意,赵构到底有何意图?他明知自己是宁死也决不会回宫求他的。
郭离又道:“若是你无把握取到疗愁,我可以续你百日之命,至少你死得不会有痛苦。你可以选择。”
秦夕照放声大笑道:“百日?不够,我要一生一世。”一揖到地,道,“请郭神医施救。不论结果如何,在下感激涕零。”
陆商阳坐在床头望着秦夕照。秦夕照很苍白,金针过穴加上一堆稀奇古怪的药,生生被折腾了半条命。
“你打算怎么做?”
秦夕照闭着眼,道:“海外仙山,虚无缥缈。我既无时间,也不想碰这个运气。这个当然是忽略了。”
陆商阳道:“你准备入宫盗那疗愁之花?”
秦夕照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就算我把唐灵行踪告诉唐门,在赵构手中,怕也是讨不了好的。赵构明知郭离医术加疗愁之花方可解我之毒,却设下圈套让我来扬州求医,最后还是要逼我回宫求他。他对我了解甚深,恐怕早已备下什么法门以对付唐门,我看唐门再派高手进宫,也必是有死无生。皇室中人的心机,哪是我们这等江湖人算计得了的。”睁开眼睛望着陆商阳,眼睛亮得惊人,“我绝不回宫。我若回去,才是永远不要想再踏出一步。”
陆商阳哼了一声,道:“花是长在土里的,他又不可能随身携带。我也知道危险重重,但我们难道不能一试?反正终究是一个死字,你愿意像郭离说的那种死法?不如去宫中碰碰运气,你我都非庸手,何苦长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
秦夕照冷冷道:“你莫忘了,你,我,加上韩铁凝,还没在他手下讨得好去。你这是不长脑筋,自投罗网!死了便罢,我若再落在赵构手中,哼哼,那恐怕比十日之内找不到疗愁之花更惨百倍!”
陆商阳闷头喝了一口酒,道:“你是执意要到霹雳堂一试了?”
秦夕照仰头一笑,眉梢眼角傲气横生。“我能铲平你清风寨,我就不信,我平不了它小小一个霹雳堂!”
陆商阳闷声道:“你莫忘了,霹雳堂与你仇深似海,霹雳堂堂主也不是我陆商阳!江南霹雳堂与蜀中唐门名震江湖,自是有它存在的理由的。你如此小觑它,你会吃大亏的。”
秦夕照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会小觑霹雳堂?我还没忘霹雳堂的天打雷劈之刑还在等着我呢!我也不会当天下人都如你陆商阳一般,一见我便迷了心窍!”伸指轻叩桌面,喃喃道,“十天?十天?这个期限也太短了……”
半躺在那里,秦夕照抽出玉箫,吹了起来。他不知中了什么邪,吹得宛如群鬼夜哭,凄凄惨惨,听得陆商阳直打冷颤。
陆商阳看着他,寒意陡生。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夕照的手段,更何况,这个人,是铁了心想要那一生一世,为了此,他可以不惜一切,去求那一朵海外仙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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