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竹,你又偷懒了!”
清醇干净的声音,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苛责。门外幽影轻晃,又进来了一个人。君羽心中诧异,不禁又躲回到树后。
细柳仰起脸,看见门外走来的年轻男子,身穿朱色锦缎常服,袍上绣着四角金虬,一派贵气逼人的气势。他走到廊檐下面停住,细竹跪着帮他褪去脚上的木屐,另换了双干爽布履。
“公子又取笑婢子。我闲的没事,看它们没吃食,就从厨房里要了碗谷子。”她说着站起来,拎着木屐就要挑帘进去。
那男子一把握住她的腰,将她揽回到怀里。细竹羞的满面潮红,在他怀里撕扭着,想挣脱禁锢在腰上的手。“公子,快放手,让人瞧见如何是好?”
那男子反绑住她的双手,嘴角挂着邪谑的笑意:“瞧就瞧见了,以我司马元显的地位,想要一个女人都办不到?明儿我就去找那老东西,直接跟他要了你,省得偷偷摸摸的麻烦。”
君羽一惊,仔细分辨那人的轮廓是有几分像司马元显。他来琼华苑做什么?怎么又和细竹搅到了一起。照这情形看,他们之间的私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公子何必贪图一时之欢,奴婢这颗心,早晚都是您的。”
司马元显被扫了兴致,松开手冷道:“哼!你每次都这样,瞻前怕后的,有我撑着你怕什么?”
细柳反身腻到他怀里,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自从我妹子死后,他们就越来越猖狂了,我怕哪天一个不留神,也被杀了灭口。”
“你是我的人,谅他们也不敢动手。”司马元显缓和了脸色,从袖管里摸出一支玉瓶。细竹拔开塞嘴嗅了嗅,一股芬芳直冲鼻腔,她忍不住叹:“好香,倒有点像西域安息香的味道!”
司马元显挑起眉毛,玉面含笑:“这是我新配的料,加了冰片、罂子粟,只需用簪子勾上一点,就能要了那老东西的命。”
细柳脸色煞变:“你们准备动手了?”
“不动手怎么办,难不成等死吗?王恭那老匹夫已经去了京口,又凭白得了五万兵马,我父王虽有实权,却没有军功,遇到丢卒保帅的关头,自然是死路一条。可我们辛苦谋划了这么多年,扳倒了桓温、耗死了谢安,又岂能容一个小小的王恭坏了大局!”
“所以你们就要……”她话未说完,就被司马元显捂住了嘴。
“你不用担心,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等事情一成,就立马派人送你出宫。”
细柳还是有些忧心:“这毕竟是惊天的大事,万一不成呢?”
“不成?”司马元显微微一笑,眼里浮起阴鸷,“不成也无妨,这宫里多的是活人,随便拉一个当替死鬼,横竖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果真如此顺利,朝里这盘死棋可就解开了。”
“可是禁宫上上下下勾连的如铁桶一般,我怎能掩过人耳目,私混进去?”
司马元显道:“不用去禁宫,你只需去式乾殿的中斋,交给张贵人就可。”
细竹点点头,将玉瓶掖到袖里:“婢子明白,时辰不早他们也快回来了。”
“嗯,你仔细藏好,别让他们觉出动静,我先走了。” 司马元显说着,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转身退出琼华苑。细竹在门外痴痴地站了片刻,也掀帘进屋去。
碧叶沙沙作响,君羽躲在梨树后边,等确定人走光了,才探身绕出来。刚才那番话,被她一字不落地灌进耳里,虽然听的真切,可话里的意思却弄不懂,像是打哑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什么杀人灭口、丢卒保帅,他们在辛苦谋划什么?王恭去京口镇守,怎会搅坏他们的大局?还有司马元显口口声声所说的“老东西”是谁?张贵人又是谁?
君羽越想越不对劲,脑中牵出一连串的疑问,隐隐觉得细柳的死也没有那么简单。她哪里知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卷进一场阴谋里,再想脱身已经晚了。
一任挽狂澜(上)
傍晚掌灯时分,宫里传来晚膳。君羽胃口不错,多吃了两碗莲子羹。芜菁旁边伺候着,不时给她夹几片清笋冬瓜。君羽一直在想下午发生的事,随后问道:“芜菁,你知不知道式乾殿的中斋在哪儿?”
芜菁夹菜的手一晃:“公主问那做什么?”
“哦,我就是随口问问,这几天闷的发慌,想出去走动走动。”君羽轻松地说,眼光却淡淡瞟过她的手。
芜菁意识到失态,立刻换上笑容:“式乾殿的主子是陛下新封的张贵人,听说脾气有些古怪,宫里素来不喜欢她的为人,奴婢劝公主别去碰钉子。”
君羽皱起眉:“奇怪,平时看你温温懦懦,最不爱说别人的长短,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芜菁悔不该失口,牵裙跪下道:“奴婢该死,不是有意挑拨是非,请公主责罚。”
君羽笑着扶起她:“才说了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胆子也忒小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一个新封的贵人,哪来这么大脾气,难道父皇就由着她的性子来?”
“这个……奴婢就清楚了。”芜菁低下眉眼,不肯再多说半句。君羽也不勉强她,匆匆用完膳回房休息。
夜里睡不着,君羽有些口渴,就唤人起来掌灯。立即有宫女捻明蜡烛,用薄绢灯罩轻轻盖上。岚兮应声进来,去提案上的茶壶,结果一摇壶里却是空的。
“算了,我不喝了。”君羽摆摆手,准备继续躺下。岚兮哪肯放过这殷勤上位的好机会,连忙说:“公主稍等一下,奴婢去厨房盛点汤来。”
过了一会儿,岚兮回来带了食盒,从里面拿出汤盅。她舀了一碗,满心欢喜地递到君羽手里:“公主尝尝奴婢的手艺。”
君羽喝了一口,抬眼问她:“这汤不是你煲的吧?”
岚兮瞪大双眼,惊讶问道:“公主怎猜出这山菌汤不是我做的?”
“很简单啊,只有芜菁知道我不吃姜。”君羽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这丫头手艺又长进不少,我都快离不开她了。不过说也奇怪,这山菌汤和上次的野鸭汤的味道竟然一样。”
岚兮笑道:“公主说笑了,这两个汤的食材都不同,味道怎能一样。”
“不信你尝。”君羽递给她,兰兮浅抿了一口,不禁皱眉:“是啊,真的有点像。”
味道相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种汤里放了同一种东西。君羽揭开盖,用匙子在汤里捞了捞,除了几片漂浮的山菌,并没有找到任何别的东西,甚至连调料渣滓都没有。
“奇怪,这汤里为什么没见作料?”
岚兮随口回道:“大概是芜菁姐用纱布包好,才放进锅里煮的。这样做既能入味,又没有渣滓,入口汤才细滑。”
“哦。”君羽默然点头,心中更加疑惑。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塞到岚兮手里,“我也快成亲了,以后想尝到芜菁的手艺恐怕也不容易。等明天她再煲汤的时候,你偷一包调料出来,但是一定不能被她发现,事成之后,我会再赏你一只镯子。”
岚兮自然是喜上眉梢,满口答应:“公主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奴婢身上。”
君羽见她还算听话,于是继续问:“对了,我记得细柳生前和你关系最好,她现在走了,屋子一直闲着,不如你以后住进去怎样?”
“不……不不,不行!”岚兮吓得连连摆手,“那屋子死过人,不吉利的。”
君羽扬眉笑道:“你们不是好姊妹,关系一直很要好么?”
岚兮吓变了脸色:“可……可细柳死的不寻常,她的冤魂一直不肯散呐!”
“冤魂?这么说她不是自杀,那她是怎么死的?”君羽继续逼问,见岚兮不执意不肯说,她笑着点头,“好,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我明天就派人去细柳房里给你收拾床铺……”
“我说!我说!” 岚兮带着哭腔哽咽道,“她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暗中缢死的。”
君羽听完,胸口略微一窒,心中暗想:果然被我猜中了。当日细柳匆匆下葬,连尸体都未来得及查验,现在想来,其中的蹊跷果真不少。
“你说这些我信,可是一个小丫头,能妨碍到谁的利益,非得让人家赶尽杀绝?”
“这个……奴婢也不好说,总之宫中的争斗历来晦暗难明,踏错了一步都是死路。依奴婢看,细柳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才惨遭灭口的。公主您既然快出宫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益处。”
君羽默默颔首,心里已经有了些底数。窗外夜色渐明,更漏深沉,她望了一眼天色,低声说:“你下去罢,我也累了。”
婚期日渐逼近,含章殿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祥和。这样大张旗鼓地布置了几日,终于到了九月初五,婚礼举行的前一天。
精致的牙床上平铺着丝造访送来的嫁衣,由深到浅数重红色,每一重衣裾下缀满了茸羽,底色如火如荼,华锦上金线勾描的凤鸾惊艳绝伦,一经光折射,仿佛振翅欲飞 。
嫁衣静静地躺在那,不必试穿就可以看出它的熨帖,亮红色的软锦上浮光游走,奢华中透着一点艳。
君羽依旧穿着素服,照常梳洗吃饭。从早晨到下午,不停有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礼单。宫女走马灯似地穿梭,混乱中有咒骂声,似乎是训哪个不慎打翻胭脂盒的小丫鬟。
她也懒得过问,午后闲来无事,凭着仅有的一点书法水平,找来字帖临摹。这几天君羽也看开了,既然人家无意,她也总不能死乞白赖的纠缠下去,不如早点放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至让自己输的一败涂地。
黄昏戌时,召见她去一趟武帝所居的龙宸殿。君羽来不及修饰,就匆匆随传诏的宦官而去。迈过龙宸殿的门槛,地上铺了赭红雷云纹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听不到一点跫音。衔锁熏炉里依旧薄烟袅袅,上面坐的金貔貅眦牙咧嘴,仿佛躲在昏暗角落窥视一切。
武帝原本在塌上睡觉,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一只眼。
君羽趋步上前,跪到他面前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武帝扶起她,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起来罢,今天气色不错,看来王练之医术不错,朕得考虑给他升官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君羽也感受到武帝对子女的真挚,逐渐把他看成一个慈爱的父亲。经常过来问安,武帝也和颜悦色地教她下棋,偶尔兴致来了,亲自手把手地教她练字。武帝酷爱书法,尤其喜好王羲之的行楷,命君羽将《兰亭集序》临摹了近百遍,半个月下来,她的字已经大有长进。
“最近偷懒了没?”
君羽拿出藏在背后的纸,平坦到案上,武帝捋着须髯,笑道:“嗯,字形虽有些拙稚,已经隐见风骨,还算没有辱没咱们皇家的脸面。”
“父皇过奖了。”君羽谦虚一笑,露出皓白的贝齿。
这几天她似乎温驯不少,待在自己的宫里,平时甚少出门。武帝本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可从这段日子的观察来看,似乎真的转了性子。想到她从小就失去母妃,自己政务繁忙,也很少抽出时间陪她,这十七年来父女之间都没有真正沟通过,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武帝越想,心中越是愧疚,不犹拉着她的手坐下:“孩子啊,你明天就要出宫了,到了桓家要时时留心,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受了委屈忍一忍,也别太计较,毕竟那儿不比家里由着人宠你。朕其实也想多留你两年,这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骨肉,不想把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朕就是太宠你,才一来二去的,把你的婚事耽搁到现在。”
君羽促膝跪下,将头搁在武帝腿上闭上眼睛:“父皇,既然已经耽误了,那不如多耽误几年,反正我也没人要。”
武帝抚摩着她柔顺的乌发,呵呵笑道:“ 傻孩子,朕就算再不舍得,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朕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的恨一直没有平息过。你娘早死,朕心里头又何尝不苦?这些年过去,也没有好好弥补过。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让他安安稳稳地照顾你下半辈子,替朕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等你儿孙绕膝的时候,朕也就安心了。”
君羽鼻腔泛酸,勉强笑着说:“父皇您又乱说,其实女儿在心里一直都没有怨过您,赐婚也好,别的也罢,您都有不得以的苦衷,怪我之前没有体谅过您的难处。”
君羽说这番话的时候,的确是发自肺腑,恍惚有那么一刻,她甚至真觉得武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
一任挽狂澜(中)
“你刚出生的时候,朕抱着你,你的小脸只有拳头这么大,你八岁那年闹着要学骑射,还是朕亲自去马厩里挑了匹青玉骢。一眨眼过去,朕都老啦。”武帝黯淡一笑,眼尾平添不少细纹。
尚记得君羽出生时,他慌张迎上去,像初为人父那般激动。襁褓中探出一颗小脑袋,红通通地脸上皱纹满布,哭起来眼睛鼻子全缩不见了,只余一张喇叭般的小嘴。他抱着他,越看越心欢。然而塌上的女子合着眼,陷在巨大被褥里,像一束没有生气的素锦。
回忆犹如泥沼漩涡,让人还未意识就跌陷其中。愈是挣扎便愈是身不由己,直到它扼住生命的咽喉才算解脱。武帝仰起头,隔着万里苍穹仿佛望见女子合上的双眼,黯淡犹如寥落星辰。
“夜深了,朕也有点乏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明天一早朕就去含章殿送你。”
武帝从沉湎中醒悟过来,月凉中宵,不觉寒风渗透薄衣。君羽也觉得有些冷,起身行礼,准备回去。
“回去多添点衣裳,别受凉了。”武帝笑着提醒,君羽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望见他端方温和的脸上,饱含着慈父般的暖意。 她一路走着,不时频频回顾,仿佛想把他最后的笑脸铭刻到心底。
从龙宸殿出来,走过一段曲折回环的浮桥。天色黑暗,浓墨般的夜空中有隐隐的猩红,像是殷血风干后的色泽。二十八宿拱卫的星辰中,有一颗异样的明亮,那是传言中的帝宿紫薇星,犹如一颗跳动的心脏,隐隐搏动,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今儿的天真是怪呀,红的跟火烧似的?”
君羽走上浮桥的时候,身边两个挑灯的宫人低声议论。只听另一个叹道:“明儿个白露,又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