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边的青石台上有个年轻男子盘膝而坐,膝上摆着一具古琴,宽大的袖摆一直拖到地上,双目微闭,下颌很尖,俊美的面容紧绷着,仿佛笼罩了一层浮冰寒霜。
他行云流水地弹着,与外界都隔绝了般,神情专注如一。一曲终了,四弦一划,鸦雀无声。君羽觉得好听,率先鼓起掌来,众人也回过神,纷纷抚掌大笑那男子抬起头来,淡水般的目光直直投向君羽,扬声问:“姑娘也是懂琴之人?”
君羽回头看了一眼谢混,尴尬笑道:“只是喜欢听而已。”
男子唇角略勾,画成一抹极淡的微笑,眼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敛衣起身,朝水边走去。那几个人笑着说:“元亮兄的琴技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啊!”
元亮?君羽低头一想,觉得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好生耳熟。那边有人招呼他们:“两位不妨一起来如何?”
流觞曲水原本是很风雅的事,可对于君羽而言简直是遭受酷刑,她可是一点诗性也没有,却了也让人笑话。刚想拒绝,谢混截断她的话:“那就打扰了。”
君羽抬肘撞他一下:“喂,你怎么答应了。”谢混附到她耳边说:“有我在,别怕。”
她倒不是怕,只是看见这些流水线一样的作诗狂人,就想起当年上学时候优等学生考满分的盛况了,而对于她这种人,能与他们抗衡的希望几乎为零。
忐忑不安地坐下,那个酒觞就跟她过不去似的,打着旋地飘到她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又无法作弊,君羽尴尬地想了半晌,面对着众人期盼的目光,只好苦笑着拿起那杯酒。
正欲凑到唇边,一只宛如女子般精致修长的手抢过那酒觞,谢混大明大放的一仰而尽,然后抹着嘴边的酒渍说:“她不会饮酒,这杯由在下代劳了。”
众人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饮下。那个抚琴的男子略有些不悦,余光扫过他们两人,只是始终没说什么。
继续饮酒赋诗,遇到好的句子,众人就挥毫而就,落笔在宣纸上记下。每次传到君羽,都由谢混代劳喝酒,看着他左一杯右一杯,跟喝凉水似的,还真是让人担心再这样喝下去,非醉死不可。好在他酒量大,几十杯下腹依然面色不改,玉白的颊上神色如常。
传到那个抚琴男子手里,他卮着酒杯想了一会,吟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
吟到“山”字,他突然停了一下,暂时想不起下句。君羽立刻替他接上:“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男子长眉猛然一扬,眼里露出惊叹的神色,认真地说:“姑娘怎知道我想说什么?”
君羽强忍住笑,心想:这几句都让我背烂了,怎么会不知道。于是转开话题,故意问“先生可是陶渊明?”
男子脸上的惊诧更甚,半晌方道:“不错,在下正是浔阳柴桑——陶潜。”
君羽心想果然是他,印象里一直以为陶渊明是个躬腰驼背的老头,想不到居然行止风流,也是个翩翩美男子。她想着扑哧一笑,又怕别人怀疑,慌忙掩饰说:“我以前读过先生的《桃花源记》,对文中的描绘很是向往,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地方?”
陶渊明眸光微亮,浅浅一笑道:“其实桃花源,在下也只是听说而已。具体是否真的有,我也不清楚。不过武陵郡确实有一个地方,有桃有溪,景色十分宜人……”
他们聊的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注意到,谢混已经悄然离开,随着别人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穿蓝衣的男子对他拱身一揖,恭恭敬敬道:“敢闻公子可是谢混?”
谢混淡淡扫了一眼,盯着他的腰牌说:“不错,你是北府军的人?”
那人低头道:“在下刘毅,现任桓弘中兵参军,在北府军确实有差使。”
谢混嗤地一笑,低叹道:“你们消息可真灵通,我来会稽才半月,就走漏了风声。你既然是桓弘手下的人,找我恐怕不合适吧。”
刘毅并没有笑,盯着他的眼睛说:“公子敬可放心,在下既不是桓弘的人也不是桓玄的人,我刘毅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哦?”谢混扬了扬眉,“有意思,说下去。”
刘毅依旧神情严肃,绷着脸说:“军法严纪,在下不惜冒着斩首的大罪而来,就是想请公子答应一件事。眼下会稽王父子祸乱朝纲,北边又有燕国压境,慕容德已经在广固称帝,一直有伐晋的意图。公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大晋的河山沦为废土?”
谢混哼了一声,冷笑道;“慕容家那帮狼崽子,只会窝里斗,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大晋的河山,是你我能左右了得吗?我既是有心,上有太后压权,下有一干亲贵,得罪了哪个都没有半点好处,我又何必劳这个神?”
刘毅闻言一笑,朝着君羽所在的方向叹道:“公子尽可以不答应,可您娶的是当朝的公主。大晋万一灭了,您这个驸马爷当的也舒坦不到哪去。像这样游山玩水、举案齐眉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谢混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君羽,说:“这你大可放心,我祖父当年都能隐居东山,我又为何不能放舟江湖?天大地大,总也有容下两个人的地方。”
刘毅摇头道:“朝廷杀了孙泰,他侄子孙恩已经领着五斗米教起义,令尊为此次清剿的首将,公子想袖手旁观没那么容易吧?”
谢混点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用绕弯子了。”
刘毅笑道:“公子果然是爽快人,我有一个兄弟叫刘裕,出身草莽,此次也在征兵的行伍。我们若能得胜还朝,封个一官半职,想与公子日后一起共谋大业。”
谢混用那琉璃般的漆黑眸子瞟了他一眼,平静地笑了:“就凭你?”
只那一笑,刘毅立刻腾起了怒火,但他还是忍了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我知道公子是高门贵族,看不起我们这些贫寒贱民。可是话说回来,将来的日子还长,这江山指不定是谁的一盘棋,您可不要过早弃子呀。”
正说着,君羽已经朝亭里走来,看了一眼谢混问:“在聊什么?”
刘毅抢先笑道:“姑娘好福气,竟能擒到这样的风流标致的人物。有道是‘潘安街上来,宋玉墙边走’,像公子这样的人,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
谢混微一勾唇角,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没什么,玩累了吗?”
君羽望着日落的方向,回头笑道:“是呀,过的真快,天都要黑了。”
众人见他们这般缱绻温柔,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
陶渊明的目光瞬时黯淡下来,略有些尴尬地走开,依旧去抚他的琴。谢混一挑眉梢,颇有玩味的看他,故意搂紧君羽说:“让各位见笑了,天色不早,在下与贱内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了。”
两人走了几步,君羽蓦然回头,对弹琴的人笑道:“陶先生,等我日后找了桃花源,一定登门拜访。”
陶渊明“唔”了声,手指下缭乱拨弄,曲调陡然一变,如金切玉鸣,破石穿空,弦上清寒孤劲,心里却想着“原来她已经成亲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抛下古琴,走到石道边舀了一觞清水,仰头饮尽,心已经醉了。
良会未有期(中)
回到东山别墅已经是掌灯时分,谢混说是要事出去,晚饭不用等他。君羽便一个人草草解决了晚膳,一个人坐在灯前,随手翻了翻案上的书。她现在越来越有种感觉,迫切的想知道以后发生的历史。哪怕只是二三十年的也行,至少能避重就轻,免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年来,她也翻箱倒柜了不少遍,期望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惜除了帝王起居录以外,没有任何一本书有当朝正史的记载。
“在找什么?”温凉地声音自身后传来,君羽惊惶回头,手里的书啪嗒全落到地上。
谢混推门而入,披着宽大长袍,衣襟随意敞开。他不疾不缓地俯下身,将地上的书一一拾起来,信手翻着说:“最近怎么对书敢兴趣?”
君羽含糊答道:“哦,你不在,我一个人无聊嘛。”
谢混一笑,将书抛到桌上,一手捻着她的耳垂问:“在你眼里,书比我还有吸引力么?”
君羽脸一红,打掉他的手说:“我每天看见书的时间,比看见你还长,你说哪个有吸引力?”
这样嗔软的语气,让谢混心头一窒,刚想说是什么,张了张唇又沉默了。须臾,一下将她抱起来,撩开纱帐平放到塌上。影影绰绰的光照在眉间,映的一片幽暗。那变幻莫测的光景,让人一时迷惘沉醉。
谢混伸手欲捻灭烛火,手上一重,被君羽紧紧的攥住。她柔润光洁的手与他瘦长白皙的十指交缠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握着,竟让谢混有些吃痛。他不由觉得好笑,摸了摸她乌顺的头发。
“子混,我们不回去了,一直待在这里好不好?”君羽伏在他膝上,浓墨般的发丝垂下来,覆盖了整个□足面。
“你喜欢这里?”谢混嗅着她发间淡淡幽香,一时微恸,手底下不由轻缓许多。
“喜欢啊,这里人又少,地方又大,没人打扰我们。”她忽然仰起脸来,冲他眨眨眼,“听陶渊明说武陵真的有桃花源,不如咱们去那儿吧,再也不回去了。”
谢混轻地嗤笑:“那姓陶的小子说什么你就信?”
“我……”君羽被噎的没话,随后恍然大悟指着他说,“你不会吃醋了吧?”
“哦,何以见得?”他低头衔住她的手指。
“少装这一套,我今天跟他说话,明明看见你脸都阴了,还不承认。”
“我吃不吃醋不打紧,那陶的小子看来对你还不死心呢。”谢混轻笑一哼,极为不屑的模样。君羽观察着他的表情,清峻面孔上映着火光月色,半明半暗,任是无情也动人。她悄然吹灭了灯火,顺势依偎了过去。
谢混蓦然被压倒,有些好笑的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黑暗中一片温软触到了唇上,慢慢滑下来,在他冰凉的颈间流连许久。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在夜色里荡漾:“以后,我们隐居吧。”
窗外竹影摇曳,一片空茫后,有狂风凌乱荡过的影子。
翌日天光大亮,君羽下意识去摸身边,一触之下居然是空的。她猛然坐起来,惊得睡意全无。打开门光脚出去,跑到廊檐底下,并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只有竹舍幽静,凉凉的风荡过。
“少夫人,下雨了当心着凉。”
“他人呢?”君羽脱口问道。
侍女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说:“公子回建康去了。听说最近起了叛乱,朝廷任命他为中领军。公子临走前吩咐,请您去王家住些日子,道韫夫人自会照顾您。”
君羽皱眉问:“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说?”
“这个,奴婢也不晓得。”
“好了,你下去吧。”
两天之后,王家果然派人来接她。君羽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下来。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坐了顶红泥软轿匆匆走了。 临行前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逐渐淡出了视线,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王家的宅子离东山别墅不远,王凝之身为吴中八郡的太守,在会稽也有一座相当大的豪宅,规模不压于建康府邸。府中景色诡魅,虽然到了初秋,这里依然是曲院风荷的盛夏景致。
君羽随着指引,走过窄窄的青石板桥,在后院见到有一个人,用手沾着清水在石桌上练字。那男子穿着极闲散的长袍,神情专注,一笔一划写的十分认真,以至于连身后有人都没有察觉。
“练之。”君羽拍了拍他的肩。男子蓦然回头,无意识碰倒了手边的陶盂,水哗地洒了满地。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窘迫地问:“公主,怎么是你?”
“我来你不欢迎吗?”君羽笑着绕过他,去看石桌上的字,傍晚天凉,水渍没有完全干透,笔力遒劲优美,一望便知道是王家最擅长的行草。
“想不到你写了一手好字,当太医真是可惜了。”君羽看完,不由笑着赞叹。
王练之背对着她,表情有些僵硬,默然站着说:“公主大婚,臣没有去贺喜,还望你们能原谅,那天我……”
不等他说完,君羽就打断道:“没关系的,那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不是么?”
王练之勉强聚起一丝微笑,望见她清润的脸庞,漠然别过头,不想让她觉出更多的感慨。君羽也知道,想恢复到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已经不可能了。对他总是愧疚大于暧昧,如果当初没有遇见谢混,像他这样温柔无害的男子,也该是不错的选择。
可惜男女之间就是这样,越过了那条线,便如裂纹的花瓶,即使修复也不会完好如初。唯一能做的,只是收藏起来,减少触碰的次数。
正静默间,背后传来一阵轻浅的笑声,只见谢道韫摇着纨扇从亭院里出来。
“来,让姑母瞧瞧。”她拉着君羽上下打量一遍,掩扇笑道,“这会稽的水土就是养人,几月不见,公主竟比以前还丰润了不少,看来子混没有亏待你呀。”
君羽望了眼身后的王练之,尴尬转开话题:“姑母说哪里话,对了,怎么没有见姑父?” 谢道韫立时收敛笑容,摇着扇子说:“他?整天闭门炼丹,这家里都快成他的道场了。”
“炼丹?”君羽不觉好笑,任何一个有点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炼丹就是将汞、水银等硫化物质加工,服后对人身体百害而无一益。晋朝人精神空虚,崇尚炼道,想不到连王羲之的儿子也不能免俗。
两个月之后,君羽发现谢道韫夫妇的关系并不如传言中的那么好。王凝之虽然生在世家,却没有受到良好环境的熏陶,除了写得一手草隶以外,实在是个庸下之才。
这段门当户对的婚姻,也只是王谢合作下的产物。以至于谢道韫成亲没多久,就回家抱怨。谢安问她:“王家名门世族,凝之也算是青年才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谢道韫摇头说:“咱们谢家有叔父这样的人,兄弟中也有‘封胡羯末’四大将才,他跟你们比真是天上地下。”
平时在府里也经常碰不到王凝之,反倒经常见一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