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贺沉回过头;看到了为首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即使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明显苍老的痕迹;但他仍是凭着对照片依稀的印象而认出了她——温晚的母亲;林有珍。
林有珍身后还跟了个个高腿长的男人;表情沉凝而严肃。
他们快步走了过来;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贺沉身上。贺沉对于他们的出现似乎没有任何讶异,几人对视着;气氛异常古怪。
谁也没自我介绍,却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
林有珍先开口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孩子要是有事,你们俩都别想好过。”
贺沉看着她气到脸色发白的样子,什么也没说;他现在没有心思应付任何人;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想说。
林有珍眼神阴郁地瞟了眼坐在长椅上双目发红的蒋赢,那样的眼神像是带了针,恨不能狠狠扎进她身体里。
周显声察觉到她全身都在愤怒地颤抖着,在她耳边低声道:“先看温晚的情况,别乱了方寸。”
林有珍气得用力合了合眼,难受地捶了记胸口:“小晚太可怜了,都是我对不起她,从小没妈妈陪着,现在连孩子都被人给弄没了。”
蒋赢一怔,抬头望过来,脸上白的吓人:“我没有,不是我。”
周显声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有说是你吗?”
蒋赢咬着唇,唇上的血色也都褪的干干净净,难堪地看了眼贺沉,发现对方完全没理会身后的动静,又无声地垂下头。
好像经过了漫长的时光,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那两扇木门缓缓拉开,走出来的是刘主任。她疲惫地摘了口罩,目光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贺沉微微暗淡的视线,顿了顿:“孩子没保住,非常抱歉。”
身后传来蒋赢让人心烦的细碎哽咽,还有林有珍压抑的自责。贺沉用力握紧拳头,额角的青筋都狰狞地突突跳动着。接着温晚被推了出来,他的双脚却好像灌了铅,没勇气走上去。
怎么面对?要怎么面对?
林有珍和周显声已经飞快地迎了上去,周显声在他身侧却滞住脚步,细长的眼角微微吊起:“你不会到现在还维护那个女人吧?”
贺沉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呆怔地看着病床上温晚苍白的脸色。
阿爵见他不动,终是主动走了过去,与他擦身时鼓励地握了握他肩膀。
贺沉就僵在原地看着她被推进病房,病床的滑轮在走廊上响彻着寂寞的音调,每转动一圈,他的心便往下沉一寸,好像坠在了冰窖里。
蒋赢不安地走过来,喉咙仿佛被辣椒水浸泡过一般火辣辣地疼,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真的不是我,我没碰过她——”
贺沉没回头,声调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冷硬的吐出三个字:“先回去。”
蒋赢脸上露出痛苦而惊慌的样子:“贺沉,你信我,我不会害她。”
贺沉这才回身看她一眼,那样的眼神透着寒气,五官都冻住了一般:“我说,回去!她不会想看见你。”
“你还是信她了?”蒋赢脱口而出,亟不可待地想要贺沉给出一个答案。她还是太低估温晚了,以为她不会狠到这种地步,想不到为了阻止她出国,为了让贺沉和她彻底掰了,居然想出这么狠的招儿。
蒋赢好像乱了方寸,说话越发语无伦次:“她是有意陷害我,贺沉,她为了报仇连孩子都不要了……太可怕了。”
贺沉的眼底卷起一阵阴霾,他的情绪忽然失控,伸手狠狠抓住蒋赢的衣领将人用力怼到身后的墙壁上。
那样赤红的眼底,却不是愤怒,而是悲凉,无尽的痛苦,蒋赢从没发现一个人的目光能糅合那么多的情绪,这样的贺沉,她第一次瞧见。
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着,沙哑的嗓音像是被沙石磨砺过:“还不明白?你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伤害。是你和我,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
蒋赢震得说不出话,这样的贺沉有些可怕,好像下一秒真的会杀了她一样。
贺沉没再瞧她,颓然地松开手。
蒋赢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时候早就没了平日的理智冷静,他朝着病房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好像承载了莫大的痛苦。
…
贺沉透过病房的玻璃往里看,她是醒着的,一直看着屋顶发呆。他以为她会哭,却只是睁着干涩的双眼癔症一般地呆视着某一处。
他的手放在病房门板上,又慢慢垂了下来。
周显声和林有珍一直在和她说话,可是她一个字都没有回答,那样的温晚比平日里对他冷言冷语的还可怕。
想起初见她时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对比现在,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心狠狠绞在一起,越发没脸走进去了。
周显声见贺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皱眉俯下…身,双臂撑在温晚身侧,对上她无神的双眼:“这步棋太险了,虽然孩子是宫外孕本来就要不起,可是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万一你出什么事——”
林有珍很快地接过话茬:“小晚,你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我们不是一直在计划?你太心急了。”
她看温晚始终没反应,脸色又苍白的厉害,想了想终是没忍心再说,软了强调:“不说这个了,管家已经煲了汤,马上就送过来。有没有哪里难受,告诉妈妈?”
她们之前一直没什么机会见面,每次周显声带回来她的照片,她也是贪婪地左看右看,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二十多年后母女重逢,会是这样的局面。
温晚干裂的唇瓣轻轻动了下,说的却是:“让我一个人静静。”
林有珍脸上的表情僵住,不自在地扯着唇角干笑:“妈妈陪着你,好不好?”
温晚闭上眼不说话,周显声默默地看着她,最后对林有珍道:“阿姨,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
林有珍知道这次回来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女儿的原谅,当初终究是她不对在先,她揉了揉发胀的眼角,唇瓣微微颤栗着,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晚听到了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她大概知道那会是谁,却始终不想睁开眼。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床前,他或许知道她在装睡,只是一直不开口,反而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小一些。空气里浮动着压抑的气氛,直到她有些装不下去,他才沉声开口:“我会放你走。”
温晚悄悄地咬紧牙关,手指也用力捏紧被角,又听到他沙哑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蒋赢的事也不会再插手。”
目的都达到了,可是温晚却很想哭,她睫毛剧烈地抖动着,却还是不敢睁开眼。不能睁啊,睁开就会被看穿的。
她始终看不到贺沉的表情,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这些话下这个决定的,但她并不想看,从此和贺沉,就真的是陌路了。
贺沉的气息渐渐贴近了一些,她感觉到他靠了过来,全身都陡然僵硬了。直到他的嘴唇带着冰凉的温度贴上她的,非常小心地吮…吸着,滋味儿并不好受,如此亲密的动作,两个人的心底却都苦的发涩。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贺沉离开之后,房间里静的没有一丁点声响,温晚睁开眼,慢慢地翻身面朝窗口,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
结束了,这段曾经以为会是幸福终点的爱情,因为一个可怜的生命彻底划上了句号。爱情结束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
贺沉站在病房外,看着那抹单薄的背影用力蜷缩在一起,他的全身都难以遏制地疼痛起来。如果这就是她要的,那么他就给。
谁也不知道他在江边那十几分钟是如何度过的,他尝过世间所有难忍的疼痛,流过无数次血,可是都没有一刻的感受像现在这般难以忍受。
是的,他什么都知道,温晚做的一切小把戏都在他眼皮底下。从最初猜测她怀孕,他便沉浸在无法言喻的幸福里,他从来不知道有个女人坏了自己孩子这件事,是这么的让人喜悦。
那个孩子简直是最美的礼物,因为这个孩子,他甚至暗自窃喜,温晚总算是再也不会离开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手的。
可是幸福那么短暂,短暂到他还来不及从她口中听说什么,噩耗便传来了。阿爵找来的人黑了温晚的电脑,拦截到了那些邮件,他目睹着那些想要算计贺家的内容,心疼,却无处发作。尤其看到了宫外孕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好像被兜头浇了好几盆凉水。
温晚却什么都不说,疼了不说,心里压抑也不说。
他每天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试探、诱哄,却始终无果。
这个女人已经彻底信不过他了。
他站在江边看着忽明忽暗的城市灯火,心里无比羡慕那些普通百姓,没有算计、没有利用,只是简单的天伦之乐,可是这么单纯的幸福,他失之交臂了。如果蒋赢没有回来,他已经和温晚结婚了,现在又是另一幅光景。
贺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错的太离谱。
会想明白放她走,是因为医生那句“心理压力过大”,她开始噩梦缠身,每天睡不好,他良心过意不去,却还是舍不得放手。甚至侥幸地想,这个孩子要不起,就让她再怀一个,温晚心太善,又渴望亲情,这是她永远都无法更改的弱点。
可是温晚真的恨死他了,她的噩梦状况开始严重,连梦话也会哭着喊孩子。那是她在挣扎究竟要不要利用这个本来就无法存活的孩子吧?即使是一个不幸的小生命,她也同样舍不得。
如果不是后来蒋赢突然决定出国,她恐怕不会鱼死网破地走这一步。
贺沉长久地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阿爵走过来,甚至试图要扶他:“三哥。”
贺沉摆了摆手:“我没事。”
阿爵是亲眼目睹他一直走过来的,除了无奈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眼里边病房的情况,压低声音道:“真的不管了?蒋赢那边出事,我们也会有大麻烦。”
贺沉转过身来,乌黑的眼底拉满血丝,好像一夜间憔悴了不少。阿爵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带他打下半壁江山的三哥。
“这是我们欠她的。”贺沉只说了这一句就缓慢地转过身去。
阿爵看着他萧索的身影,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爱情还真是要人命。
☆、第五十五章
“请进。”赵主任抬头瞧见来人;表情只是微微一滞;很快就神色如常;“来了;坐吧。”
男人没有说话,结实的身形往皮椅里一坐;却没有开口。
赵主任把手里的钢笔放好;这才说:“手术很顺利;只要安心静养不会有问题。她自己也是医生;不过是装疼吓吓蒋赢;到医院时状况都很稳定,她不会真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所以不用担心。”
贺沉点了点头,整个人好像魂游天际,半晌才说:“我知道。”
赵主任看着他;那副样子哪里像是“知道”,担忧全都写在脸上,不免心生叹息:“你同我反应的心理问题,我已经私下安排了医生和她聊,这段时间……你配合一下,不要时常出现。”
贺沉一怔,倒是没有反驳,反而问:“对以后会有影响吗?”
赵主任正在低头喝茶,闻言掀起眼帘凝重地瞧着他:“这个问题你之前问过我了。”
贺沉从确定温晚是宫外孕到现在也没几天,倒是要将她办公室门槛踏平似的天天来报道。
开始时因为萧潇的关系,她对这个男人真是没有半分好感,后来瞧他说出的那些话,看样子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对宫外孕仔细了解过的。而且他手里已经有证据,赵主任便不再遮掩,直接说了实话。
那男人听完之后的表情她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双眼发红,拿着烟想往嘴里送,却好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只是强硬的丢下一句:“马上安排手术。”
赵主任看他那样有些解气,但还是理智极了:“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各项指标都不符合马上手术的条件,需要先调理,这个我已经和她商量好了,你不用担心。”
之后她便也听温晚提起过,还狐疑地问她是不是贺沉知道了什么,不然为何对她身体好像格外紧张起来。
赵主任想,两人之间如果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互相算计,却又小心翼翼地,这到底是悲哀还是……
她把茶杯放回桌上,手指敲击着桌面,略微沉吟几秒:“影响肯定是有的,每个人身体状况不一样。小晚现在心理负担比较重,要保持心情愉悦,所以我才建议你别出现在她身边,要知道,现在会让她情绪波动的只有你,你一出现,她就会想到孩子。”
这些话听来平和有礼,可每句都像尖锐的指责,他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一步,他的出现竟然已经成了温晚最抗拒的存在。
孩子没了,他却连走近她的机会也一起被否决了。
…
晚上贺沉还是没走,一直就坐在病房外面冰冷的椅子上,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总觉得这样便能挨得她近一些。
里边陪护的是林有珍,有几次他听到有响动,倏地站起身,想起赵主任那番话又堪堪停住了。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声音,是温晚在说话,可是说的什么他完全分辨不清。
等夜重归于宁静,他控制不住还是轻轻往门边走过去。
林有珍大概太累、年纪太大,还是倚在一旁睡着了,可是床上的女人明显没睡熟,从贺沉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她苍白的小脸,眉间皱的很深,怕是又做梦了。
他没忍住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她额头一层细汗,在灯光下泛着浅浅一层晶莹,嘴唇哆嗦着像是难受极了,他俯身确认,听清她说“疼”。
她平时太要强,哪里痛哪里不舒服都缄口不言,贺沉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发闷。拿了毛巾去沾湿,试了试温度才替她擦拭额头,像是受惊了,她缓慢地睁开眼。
贺沉对上她的视线,心脏陡然间跳得不能自已。这还是事情发生之后她第一次睁眼瞧他,彼此对视着,他耳边净是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怕她推开自己,他率先开口,却极其小声温柔:“哪里痛?我叫医生过来。”
她眼神有些迷茫,大概是以为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