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想起魏小军的话来，更混乱。
“你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素素一言不发，呆站着，好一会儿以后才默默蹲下身，杨笑凡没有看她，直到素素拉出他放在床下的那盆衣服，捻起一边的洗衣粉袋子，大步飘出病房，杨笑凡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瞪圆眼睛，没想到素素会忽然做这种事情，可是素素走得太快了，他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素素一个人冲进水房，拧开水龙头，往盆里倒了很多洗衣粉进去。她面无表情得吓人，可是一双大眼睛里不断有液体涌出来，稀里哗啦全部落进她面前的水盆子里。素素想问自己，为什么要哭呢？明明受委屈的是杨笑凡才对，可是她的心里就是难受，难受的要命。
冬天的水冰的素素骨头都疼，可是她却像没有感觉到一样。接满水，就端着盆子蹲在了水房下水道不远处。这间医院的确条件差的不一般，与水房连通的厕所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可是素素几乎没有察觉这些气味。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由远及近。
杨笑凡看到蹲在那里的白素素，心里凉飕飕的，他蹙了蹙眉便蹲在了她的面前。
“起来吧。”素素不搭理他，杨笑凡无奈地叹口气。
“别哭了，刚才，是我不好。”素素的眼泪吧吧嗒嗒，就像扭开的龙头一样。可是她还是一声不吭，只管哭。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别哭……”他的声音温暖得就像午后的阳光。素素再也忍不住，她头也没抬，呜呜地大哭起来，她用没有浸湿的小臂堵着湿漉漉的眼睛。杨笑凡一点也看不到素素埋起来的脸，他有些着急。
“你要是再哭，我也哭了噢……”素素抬起头来，立刻用刚刚还堵着自己眼睛的小臂蹭上了杨笑凡的脸颊，杨笑凡惊讶地望着素素，继而却笑开了。
“呼，你终于抬起头了。”杨笑凡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素素手臂上黏黏热热的触感。素素这才反应过来，抽回手。
“嗯，起来吧，别洗了。”他准备站起身，可是素素这才注意到杨笑凡的脚背早就血糊糊一片了，她用自己雪白的袖子贴了上去。
“呀！！笨蛋，你做什么！！”杨笑凡赶紧抽回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素素的袖子印上一片红。她抬起头吼起来：
“笨蛋！！笨蛋！！你才大笨蛋嘞！！呜呜……”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哭得孩子气，“你这大笨蛋，大傻瓜……快回去呀！！”她嘟嘟哝哝骂着。杨笑凡咬了咬嘴唇，陪着素素往病房走去。走廊上混杂着来苏水的味道，素素盯着脚底下跟着杨笑凡走。
“这样的我，很丑陋吧。”杨笑凡忽然说道，素素侧过头，可是他并没有看着素素，而是目视前方。素素绕到他的面前堵住他的去路。
“你在说什么？”
“我这样的身体，很丑陋吧。”他望着素素说道。素素心虚地转开视线不敢去迎接他，她知道他在指什么，他空荡荡的袖子就垂在他身体的两侧，偶尔随着走道里的风荡来荡去。他没有说什么，因为只是看素素的眼神，他也知道，她是嫌弃这些的，从刚才那样看着他的时候开始……
素素呆愣愣地站着，脑海里浮现那些她所恐惧的眼神，那些人们投向杨笑凡的带着惊讶，带着同情，带着歧视的眼光。
杨笑凡被撕裂般的疼痛撤回现实，他无奈地绕过素素，往病房走去。
素素再也没有力气去追上杨笑凡的步子。她想起杨笑凡的那盆衣服还放在水房，便又回了头。
“我把你的衣服拿回来。”杨笑凡没有阻止她，她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阻止，因为，杨笑凡自己是端不了水盆的。
30
素素走进水房，却看到一个穿着雨靴和蓝褂子的老伯，手里拎着一根橡胶水管，他看了素素一眼，指了指一边地上的水盆，犹豫地问道：
“这衣服是你的吗？”
“哈？是，是我的。”素素有些紧张，那老伯沉着脸，看起来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别在地上洗衣服，这楼排水系统不好，地上弄了洗衣粉水把人滑倒就不好了！”素素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老伯见她态度好，表情也缓和了些，他指了指一边的水池，“喏，在那里洗衣服吧。”素素把水盆端到老伯所指的地方，那老伯一边用管子冲洗尽头的几个水池，一边跟素素搭起话来：
“前几天，还有个孩子在厕所摔倒呢，要不是我来打扫发现他，估计那孩子可要在这地上爬好久，这大冷的天，好些人又素质不高，厕所脏得很，哎……”素素只当是别人的事，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那老伯又接着说，
“那孩子也可怜，两只胳膊都没有了，好像也没有陪同的家属。”素素的心一下紧了起来，她慌了神，猛地回过头问道：
“您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大？”问完了话，素素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嗯？是啊……”老伯似乎察觉了什么似的，蹙眉试探地问，“难道你是他的家属？”素素犹豫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老伯没在意素素的勉强，语气变得责备起来：
“哎呀，那天你怎么不在呢？他烧得厉害，他说是脱裤子的时候站不稳，就摔了，结果，结果就那样趴在地上……唉……”老伯没有说下去，素素也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杨笑凡有多屈辱。她忽然明白杨笑凡为什么执意不要她帮他洗衣服，那么现在她泡在盆里的，应该就是他那天穿过的衣服了吧……
素素咬了咬牙，她转身端着水盆往杨笑凡的病房走去。
“不洗了吗？”老伯有些疑惑，素素头也没有回，还没有进病房的门，素素就已经听到小护士的责怪声，她没敢走进去，把水盆放在门口，就匆匆跑开了。
她的心冷透了。她觉得，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那样的杨笑凡。
那个总是温暖微笑的少年，那个有很多朋友围绕的少年，那个成绩好到令人咂舌的少年，那个会写乐曲的少年，那个体贴而温柔的少年，那个说他已经接受了的少年，那个那么那么好的杨笑凡。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好的他……
素素不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她多希望杨笑凡仍然是那个她所期盼的可以牵着她的手，然后娶她的小师兄，她多么希望他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继续完成他钢琴家的梦想。可是……
刺骨的风穿过素素的胸腔，冷的要命，她觉得，她的左胸处早已空空荡荡，心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个少年，因为，因为她从心底里是在意他的残疾的啊，这样的她，有什么底气站在他的面前？还敢说是“喜欢”？
“这算什么啊！！”素素蹲在路边，双手掩面，杨笑凡是对的，她的“喜欢”一点分量都没有，她不是真心喜欢着他啊，她其实也嫌弃着那个残疾的他的……
明明就是这样，可是腔子里还是疼得就像被刀割一样。
“喂！白素素！！”素素抬头，看到魏小军气喘吁吁朝她跑过来，“你们这对冤家，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啊！！”素素有些抱歉地望着跑到她面前的魏小军。
魏小军叉着腰俯下身子大喘几口气，才直起身子，
“你没事吧？杨笑凡打电话过来给我，怕你出事。”
“我，我没事……”素素垂着头，使劲揉了揉眼睛，可是又把水揉了出来。魏小军无奈地看着素素泛红的鼻头，伸手按住她的头，用拇指掀起她的刘海：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他望了望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然后回头看着素素，“跟我说，怎么回事啊。”素素抽噎了一下，然后用左手胡乱地指了指腔子的位置：
“这儿疼，这儿好疼……”
“……怎么了？杨笑凡说什么了吗？”魏小军叹口气。
“……”素素的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他拒绝你了吗？”
“那个才是真正的他吗……”素素抽抽噎噎的，“那个残缺的……”
“嗯？”魏小军愣了下，用手指摸了摸鼻尖“对啊，上次我是这么说过……”他反应了一会，才忽然说道。
“还是不能接受吗？”他见素素哭的很难受，有些怜惜地安慰：
“没事啦，不用内疚啊，要是我是女孩子的话，我也会纠结一下啊什么的……”
“不是这样！”素素撅了撅嘴。打断了他。魏小军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他愣了愣才有些郑重其事。
“白素素，你看着我……”他晃了下素素的肩膀，让她看着他，“你觉得心痛，对不对？”素素茫然的点点头。
“我说了，你喜欢他的，果然没错的。”
“可是，我，我讨厌他的……”素素没了声音，脑袋快垂到胸口。
“讨厌他什么？残疾吗？”魏晓军问，她犹豫了下，又极轻的点点头。
“白素素，你听我说，我也讨厌他的残疾啊，杨笑凡他没有要求我们去喜欢他的残疾，你懂吗？他在乎的并不是这个。”素素有些被魏小军搞糊涂了。
“你不是说真的他就是那个有缺陷的他吗？可我不喜欢他的残疾，就是说不喜欢真的他啊！！”素素终于没有忍住，大哭起来，眼泪爬满脸颊。
“傻瓜啊你！你不喜欢他，为什么现在要哭呢？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的事情，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三番五次去医院看他！！！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我知道你肯定在乎！！！我这么说，你要是还是不懂，我就真不知道要怎么给你解释了！！”
“我是……”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杨笑凡，不要藏着掖着，你们的事情要你们自己解决的。”魏小军看着素素还是一脸茫然，有些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
“白素素，你好好想想吧。”他叫了辆计程车回头，“上车，先回家，外边这么冷，明天还要考试呢，嗯？”素素点了点头，坐了进去，魏小军转身坐在她身边，关上车门。
“如果觉得想要和他一起，就在一起吧，如果不知道爱不爱他，就用一辈子和他去验证。”车里的广播里，那个声音甜美的女主播如是说道。
31
那天夜里，素素又一次梦见了小师兄，可是梦里的小师兄没有像以往那样教她弹琴，梦境里的他头发有些凌乱，赤足坐在绿茸茸的小山坡上 ，他身侧的衣袖空荡荡的，他回过头冲素素暖暖地笑了笑，然后用右脚采了一朵蒲公英，他问她：“你要吹吹看么？”
素素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还浮现着那张温暖的笑脸，她觉得眼睛肿得睁也睁不开，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感觉。
看看时钟，时间还早，她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撑起身子，起床，用冰敷了敷肿胀的眼睛，然后整理好一切考试必备的东西，就往学校赶去。
那一天的考试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因为前一天杨笑凡给她的辅导，几乎都是考试的重点。素素虽然没有全部记住，但也帮助不小了。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她便飞一般冲出考场，差点把门口的魏小军撞翻，少年无奈地拍了拍素素的背，却关切地问：“考得怎么样啊？”
“……”她没有应答。匆匆瞥了他一眼，虽然有些不耐烦，然而那一眼却让魏小军扬起唇角了然地笑笑，“要去看杨笑凡么？”素素依然没回应他。
空气又潮又冷，天空灰蒙蒙的，这样的阴沉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些天。素素裹紧围巾，不紧不慢往医院的大门走去，她每走一步，就仿佛身体离某种温暖更近了一步，那是种鲜活跳动的温暖。
“杨笑凡……”她推开门，病床上的少年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素素，少女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因为急速走动的关系，还呼哧呼哧，微微喘着气。
“我要……跟你说昨天的事。”她咬着嘴唇，胸脯上下起伏着。她仿佛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同水壶里沸腾翻滚的液体。
“你……”杨笑凡的声音干涩而微弱，他感觉那种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令他烦躁而心脏隐痛的东西又回来了，就像有什么附着在伤口上吸食他的力气。他从没见到过这样气势汹汹的素素。那种焦灼的气息愈发明显。素素一下一下调整着呼吸，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我喜欢你！”微微犹豫的停顿。杨笑凡愣了下，眉目里溢出一丝苦楚，他没有说话，眼中浮起抗拒。
“……我……不答应。”他淡淡地撇开目光。可是心却抽空了。
“我要知道你的理由。”素素不依不饶，语气终于变得冷静而锐利。是的，那是小师兄要兑现给她的承诺，是什么也无法阻止的东西。杨笑凡甚至有那么一瞬，感觉素素敏锐的直觉拥有戳向他心底事实的力量。
“你一定要听我说这样的话，你才会死心么？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杨笑凡痛苦的眼神素素没有看到，那里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哪怕一点点，也……”素素犹豫了，语气里的底气被抽离了，可是她多么想吼出来，把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年的希望都吼出来，她多想让他知道，她经受了什么样的煎熬去等待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从未喜欢过。”杨笑凡斩钉截铁，垂下眼帘。
素素终于倒抽了口冷气，她的肺都结冰了。
她使劲地呼吸着，像是被什么堵得缺了氧，杨笑凡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在强忍着眼泪，他看不下去，便转过脸，盯着病房肮脏的墙角，好像那里有什么奇迹一般。
“就算，就算不喜欢，你也可以试试和我一起吧……我知道，我不够好，大家怎么说，我都知道的，我……”素素想起那些同学们的奚落和嘲笑，那些从一开始就跟着她的流言蜚语，从来没有那么委屈难受过。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砸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杨笑凡终于抬起头，眼里的掩饰全部被刺穿了，有凉飕飕的风灌进来：
“别这么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所认识的你一直很好，无关于其他人的。”他的声音有些凉薄，可是素素却感觉得到他的认真与温暖：“白素素，不要哭。”他哀哀地叹了口气，才无奈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