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男孩和父亲连住处都没有，小男孩的妈妈在他受伤以后，便和他父亲离婚了，而且按照协议，她带走了小男孩的孪生哥哥，和所有家产。”他盯着某个点，垂下眼帘，完全看不出情绪。
“小男孩的爸爸抱着他，跑了很多家医院，可是都因为交不起医药费，被赶出来，他无计可施，只能抱着小男孩去私人诊所，求那些医生，可是仍旧遭到拒绝，天快黑了，他不能带着小男孩露宿街头，于是硬是进了一家私人诊所。那家诊所的医生也是死活不肯医治，因为没有条件手术，于是小男孩的父亲就跟他保证，最后就算小男孩会死掉，也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还写了字据，他不想让小男孩死在大街上。那家诊所的医生这才勉强答应照顾，腾出空，小男孩的父亲立刻开始四处筹钱，却毫无结果，迫不得已，便去捡废品，最后连心爱的画具也低价卖了出去，那时候小男孩已经奄奄一息，医生说再不做截肢手术，就性命不保，他们无计可施，小男孩的父亲，做了最后的决定，在他的哀求下，那医生冒险为小男孩动了手术。”杨笑凡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素素。女孩早就不哭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
“那是你的故事！”她哭得有些鼻塞，声音木木的，大声地吼他，怒视着，“为什么要讲这些给我听？你想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比我不幸吗？！！”
“素素，别这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受伤，垂下眼睑，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直视着：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也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啊！！”他咬着牙，转过脸去，继续讲：
“那次手术没有专业的麻醉，很疼，可是我没有力气去挣扎，手术后，双手就从肘关节以上消失了，一切并没有因为手术而结束，那种疼痛还在持续，并且愈演愈烈，伤口感染。”他吞了吞口水，“私人诊所的医生，已经毫无对策，爸带着最后的希望，抱着我去了最近的大医院，可仍旧遭到拒绝，就在那个时候，恰好在走廊，遇上了他，救我命的老医生……”说到这里，笑凡的神情变了，素素呆呆地看着他：
“那位老医生说：‘哪有病人来了，还拒之门外的。’，然后，我就留在了医院，遗憾的是，因为感染严重，手臂已经保不住了，不得不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后，恢复得不是很好，反反复复，可是那位老医生帮我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后来，我和爸才知道，那位老医生，当时早已退休，他是因为耐不住寂寞，顺路去医院看看时，才偶然遇见我们。”他苦笑，“我住院的时候，他一直很关心我，常常来看望，还会买些书本送给我，那时候，我刚刚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弹琴，很沮丧。就在我将要出院的三天前，他最后一次来探望，我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锯掉我的手，没有手我就不能弹琴了，他告诉我，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死去，那时候对于死亡，懵懵懂懂，他只是告诉我，我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希望看到我回到学校去……就在他跟我说过这些不到一星期……”他忽然停止了叙述，似乎在平复心情。
“他过世了，我本来还想要再去问问他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回到学校，可是没有机会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我明白，他再也醒不过来，他用自己生命的终结，告诉我，什么是死亡。”
74
杨笑凡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素素望着他的侧脸，他只是淡淡的说：
“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催着爸带我去他的葬礼，可是刚刚出院，我连正常的走路也办不到，无法平衡，一路走，一路摔，爸说要抱我，我没答应，直到现在，还仍旧记得他家人的眼神，他们不让我进，爸跟他们争吵的时候，还被他们打，自始至终，爸都用身体护着我，生怕我受伤。”
“为，什么？不让你进？”素素已经不再流泪，可是还有些抽噎。
“说我晦气。”他盯着自己的脚趾尖，“老医生的身体向来很好，也没有什么病痛，遇见我后，他要帮我垫付高额医药费，家里人自然极力反对他这么做，可是他一意孤行，这期间费神费力，根本没想到一直身体不错的他，最后会……”
“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身上？”素素颤抖着声音。
“呵……”他无奈地笑笑，“他的家人感到难过，这样想也能理解……而且，我是残废，本身去参加别人的葬礼，就很晦气吧……”他用下巴抵着膝盖，过来半分钟，才直起身子，看着素素：
“我每年都会在他的忌日，去看看他的，不过，得躲着他的家人，不然，说不定又会被打了。”
“他们打过你？”素素皱着眉头，杨笑凡却只是笑笑：
“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我也可以想象路婆婆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是……素素，那个人，她可是路婆婆的女儿啊，婆婆会愿意看到你和她的女儿这样吗？路婆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我明白啊，这些我都明白啊，可是，我，我对婆婆又算什么呢？”素素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杨笑凡微微怔了怔，神情柔和了起来：
“素素，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担心的吧……”他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那么多年，她一直和你一起，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怎么会心里没有你？”
“我只是她的工作啊，她是为了钱照顾我，是因为钱啊！”
“素素！”他的眼神变了，微微的讶异，“根本不是这样的！傻丫头，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这样想，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你的婆婆会伤心的，她就算患病以后，也没有辞掉工作，如果只是为了钱，她怎么会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阿尔茨海默病本来就有个发展过程，她一直都知道，你还需要照顾，所以才不曾告诉你，她也不想让你担心吧！”素素呆呆地看着他，杨笑凡的眼神，分明有些微愠色的。是那样的杨笑凡，熟悉的，温暖的，虽然语气有些冲，可是素素明白，憋着她这么久的事情，终于释怀了。
她缓缓站起身，杨笑凡看不到她的表情，心里泛起浅浅的不安，也随她站起，试探的语气：
“刚才很抱歉，我……”下一秒就被素素揽进怀抱。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再也没有什么，这么让人窝心踏实。杨笑凡的眼睛有些湿，可是素素没有看到。
“素素，放开我吧。”他的声音很轻。她有瞬间的疑惑，微微抬头与他对视，“我哥来了……”她放松了手臂，心里泛起淡淡的失落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离她还有二十米远的地方，匆匆跑来的杨笑尘。
见素素已经看到了他，他才减缓速度，快步走来。轻轻牵起素素的左手，把她往自己身侧拉近些，然后面对她，微微垂下眼帘：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别难过了。”说着伸手抱住了素素。那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把素素带到了另外的世界。不曾被什么人这样拥抱，这是杨笑凡永远也不可能给她的吧，原来被别人抱着，是这样的感觉。素素忽然想起，笑凡还在旁边，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样不好。她想推开，微微挣脱了下，可是杨笑尘抱的更紧了，她勉强侧头，想看到杨笑凡的表情，却看不到。
“我们走吧。”杨笑尘放开手，扶着素素的肩膀冲她挑挑眉头，并不是询问的语气，然后便牵着她的手大步离开，自始至终，再没有看过杨笑凡一眼。
素素想要问他到底要去哪里，可是最终放弃，他们搭乘计程车，很快，停在了一家冰激凌店门口，少年推开门，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杨笑尘总是能找到那些装修很不错，颇有情调的地方，素素随他坐下，环顾四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是个小空间，这里是约会的不错选择，所以即使素素的眼睛哭得红肿，也不会被其他人看到。
“想要点什么？”他拿起一张单子，推到素素的面前，素素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从刚才的那种情绪中走出来，杨笑尘淡淡叹口气，便自作主张点了一杯红茶给素素。
他们彼此安静地坐在桌子的两边，素素偶尔还是会抽噎，少年双手交握着玻璃杯，纤长的手指搁在漂亮的玻璃桌上，素素盯着那里，忽然笑了出来，杨笑尘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指指他的手。
“可以看看么？”
“嗯？”微微蹙眉。
“你的手，想看看你的手。”素素没有移开目光。他有些不解，但还是顺从地伸出左手。
“你很奇怪……你没事吧？”
“没事……”素素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近距离地端详着杨笑尘的手，细致的骨骼，因为瘦，微微凸起的血管，皮肤偏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干净，这双手，和幼年时候所见到的那双手，渐渐重合，即使过去多年，素素也不会忘记，他有着那样一双好看的手。
“……”他安静地看着她，看她专注的神情。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些意外，杨笑凡，应该也是有着这样好看的一双手的钢琴少年。
“笑凡的手，也是这样的吗？”她喃喃地问他，眼神干净。杨笑尘蹙了蹙眉，蜷起手指，好像素素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
“怎么？”她依然望着他，杨笑尘摇摇头掩饰刚才的失态：
“是吧……”他别开视线，望向窗外。素素用手从他的手指尖，到掌心，手背，然后是手腕，接着向上，小臂，肘关节，上臂，一直到肩膀，她很轻地用手指划拉了一个位置：
“从这里以下，笑凡是没有的。”
“……”他没说话，表情变得很不自在。
“只是刚才突然想到。”素素后知后觉地用手指摩挲了下桌边，心里涌起不安。
“别乱想。”他收回手，抿了口茶，别开眼神。素素想了想，拿起茶杯，一口气咽下整个杯子的苦涩。
“那个，我想先回学校去……”她没有看他，用身体推开凳子。杨笑尘愣了愣，目光有些费解：
“还是和我去弹琴吧？回学校做什么？”
“想回去的。”素素鼓起勇气，好像这段时间的她只有任人摆布的份，此刻终于找回了自己。他有些不快，但并没有刻意的阻拦。
大街上泛起秋天的粘潮，让人忍不住恶心。素素打车回去学校，已经过了食堂的饭点，午后的校园里，显得有些人气不足，可是偏偏，平常只有公布成绩的时候，才聚集很多人的公示栏，今天却围着不少人。素素不喜欢凑热闹，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
可是，可是那框在相片里面的熟悉脸孔，素素绝对不会看错，“通报批评”几个字锥子一般刺进素素的心里，她推开人群，呆呆地望着相片里的杨笑凡，是一般的寸照，和别的人呆滞的表情不同，相片里的他眼神微冷，看起来有种陌生的感觉。
“呀！是高三年级那个没有手的男生啊！！”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传进素素的耳中。
“哎？真的假的？”回答的大概是她的女伴。素素的视线往下，接着便看到了杨笑凡被通报的理由，竟然是——打架斗殴？
“打架？”
“不是没有手吗？怎么打架的啊？”这声音带着些调侃，素素猜得出，她们应该是毫无压力的高一女生。
“大概认错人了吧～嘻嘻～”她们说说笑笑着离开了，可是素素却挪不动步子，就在这份通报批评的旁边，她看到了另外被处分的三个男生，是同年级五班的人，虽然不认识，但以前应该是在走廊上打过照面的，她已经顾不上去想别的事情，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去找这几个人。
推开五班教室的门，因为临近上课，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同学，推门声瞬间让教室安静了下来，大家盯着素素，一个坐在课桌上，背对门口的身影，回过头，对上了素素的眸子。他显得有些尴尬，滑下桌子，呆站着。
“你来一下。”素素向来是个不注意语气的人。那个男生应该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冷哼了声便大步走出来。
“什么事？”
“你们把杨笑凡怎么了？”素素瞪着他，虽然眼神冷硬，可是声音还是暴露了她所有的情绪。
“你怎么不去问他？！”那男生不屑于去看素素一眼，见素素还是瞪着他，便被那眼神激怒了，有些口不择言，“你是不是让那残废睡过了？他那么拼命维护你……”听到这话，她压抑着怒火：
“你怎么说我没关系，可是杨笑凡他招惹你们谁了？”
“真不知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你居然来问我？明明是那混蛋先出手的，处分我们？就因为TM是个残废吗！！”他气得脸色发青，“你丫何德何能啊，有本事找个健全的睡啊，别找残废啊？MD那么不经打……”
“打？”素素的心碎了，那样的杨笑凡和别人打架，他就只有招架的余地吧。想起那天见到他时嘴角的伤口，肿胀的脸颊，素素没法再想象下去。
“白素素！你在这儿干嘛？”魏小军的声音传入素素的耳朵，可是她没有回头，仍旧瞪着那个男生。魏小军一把拧住素素的手腕，拉着她往本班教室的方向走去，任凭素素如何挣扎，他也不松手，绕过走廊转角，远离了刚才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才把素素堵在了墙角。逼视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去问问啊，他们到底把杨笑凡怎么了？”素素吼着。
“你小声点儿行吗？”魏小军急得直皱鼻子，他压低声音，“先别说这个，你知道杨笑凡去哪儿了吗？
“？”素素没反应过来
“我昏头了，问你干什么……”他像是自言自语，准备转身离开。
“喂！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杨笑凡住院了吗？”素素揪着他的衣摆不撒手。他叹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行了，你别问我了好不好？你这样我很为难！”他急得直跺脚，“我还有急事儿呢，你别缠着我了……”他一根根掰开素素的手指。
“我今天见过杨笑凡的！！”素素急了。他没反应过来，等听清素素的话时，猛地抬起头：
“你见过他？！到底在哪里？！我正找他呢！！！”
“我，我，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