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下,短发黑黑的,眼睛水水的,接了袜子咧嘴一笑,正是唇红齿白。
“小白脸子!”希灵在心中得意的想。
这个时候她再想起陆克渊,心中无悲也无喜,只是佩服他眼光锐利——他当初那样防着小桐和自己。她一直认为他是小题大做,结果到了今天,她果然和小桐成了一家。那个老狐狸,是有一点预见力的。不知道那个老狐狸现在怎么样了,随便吧,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希灵现在除了自己和小桐,其余的人和事,她是一概不想也不管。何养健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他一向的风格。她没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一身正气的,其实藏了一身贱骨头,自己不搭理他,他还难受了。那很好,她故意要让他难受去,以为带个孩子就能钳制住她了?真是笑话!要是那孩子对她亲,她兴许还有心软的可能,可那孩子见了她就打,她能忍着不还手,已经是难得了。
希灵和小桐热火朝天的筹办着自己的婚礼,凭着他们两人的力量,再张罗也是有限,但小桐的兄弟们很爱凑这个热闹,异想天开的胡帮忙,倒是让那院子里天天都很热闹。金山和叶东卿听闻希灵这一回要嫁给小桐了,先是十分的惊讶,可随后想想希灵一贯的为人,又觉得这也是合乎她的风格。叶东卿这个人,不爱雪中送炭,只爱锦上添花,她送了希灵一辆红色汽车作为贺礼,给足了希灵面子。
小桐的伙伴们看了新汽车,再也不敢挑剔希灵的身份了,希灵觉得面上有光,小桐也是得意洋洋。他这院子里可没有汽车房,于是这新汽车只能露宿在后院,但小桐对它很是优待,给它盖了两层破棉被,生怕冻坏了它。
很快的,小桐找了个先生,给自己选了个最近的吉日,最近的吉日就在腊月里,翻着黄历一看,已经近在眼前。希灵和小桐看着黄历,统一都有些心慌,小桐心慌倒也罢了,希灵没想到自己像没出过门子的大姑娘一样,居然也心慌。
这全是因为小桐——假如小桐是个三四十岁的老爷,或者二三十岁的少爷,那她就不慌了,可小桐不是。她没和小桐这样的小男人一起过过日子,她对小桐也不是一见钟情。两人究竟是怎么好上的?没个准确的时刻,反正忽然有那么一天,她就觉得小桐是她的了,别人再想要,她就不能给了。
小桐说要腊月结婚,她就腊月结婚,完全没有吊他胃口的意思。要是他结婚之后喜新厌旧了呢?这个问题希灵也考虑到了,希灵认为他要是那样的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了也拘束不住他;他要不是那样的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了也诱惑不了他。早结婚,早了解,也好早早的对症下药——如果他真有毛病的话!
冬天结婚,穿婚纱等于是寻死,所以西洋的潮流就不赶了,希灵只给自己订做了一身描龙绣凤的红色嫁衣,房屋墙壁还很白净,也不必粉刷了。小桐定了一套新家具搬进正房卧室里去,照理来讲,应该把火炕也换成钢丝床,但是现在天寒地冻的,火炕更为实惠一些,故而他听了希灵的话,决定延后拆炕,等到春天再说。
两人早早的准备,越准备事情越多,怎么干也干不完,小桐急得直闹脾气,对着希灵也不驯服了,牛似的见谁顶谁。希灵给了他几拳,他不在乎,踢了他两脚,隔着棉裤,他依然不疼。希灵气得笑了,揪着耳朵让他回屋歇着去。
小桐觉得自己不能把活留给希灵干,所以气哼哼的,坚决不歇,一边卖力气,一边讨人嫌。正在希灵拿他没办法的时候,门外忽然有客来到——何养健领着玉恒。
何养健依然是庄重和蔼的,一手牵着棉花包子似的玉恒。希灵不让小桐露面,自己出门迎敌。何养健见了她,颇严肃的开了口:“表妹,贸然登门,抱歉得很。”
希灵和小桐的兄弟们相处久了,不知不觉间,原来的太太气质消失了许多。抬眼看着何养健,她开口问道:“你有事?”
何养健心平气和的答道:“是这样,我这两天准备回天津过年,快去快回,就不打算让玉恒再跟我奔波了。我想麻烦表妹收留他几日,我大年初五之前,一定回来。”
希灵盯着何养健,就见他脸上平平的,可眼中分明藏着坏笑,是个不露声色的恶作剧者。
但她依旧不捧他的场,只说:“不行,我过几天要结婚,没工夫管他。”
何养健一挑眉毛,难得的做了个表情:“结婚?”
“对,结婚,嫁给吴凤桐。”
☆、第八十五章 崭新(四)
何养健看着希灵,像被她吓着了似的,然而一瞬间过后,他却是笑了一下。
“表妹。”他说:“这是何苦来?”
希灵冷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何养健微笑了一下:“表妹,你这样做,未免有些自暴自弃。毕竟陆先生和你曾有过夫妻的关系,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看你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
希灵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我放着十八的不嫁,去给四十的守节?是你疯了还是你以为我疯了?挽回?谁要挽回了?你丈母娘碰过的男人,白送上门我都不要,我嫌恶心!自暴自弃?找十八岁小伙子是我的本事,换了别的女人。她想找也得有人要!何养健,我对你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是觉得报仇没报痛快,那么尽管放马过来,咱们接着过招,看看到底是谁输谁赢。你要是没有报仇的意思,那么就请离我远一点,少拎个小崽子在我面前晃,别以为我生了他,我就放不下他,他一半是我的,另一半可是白子灏的。凭着白子灏的所作所为,我应该把他也扯腿摔死!”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篇,说得铿铿锵锵的,口鼻都萦绕了白雾。而院子里的小桐听她声音越来越高,像是生气了,就立刻快步走了过来,虎视眈眈的望向了大门外,同时问希灵道:“怎么了?他想干什么?”
希灵答道:“没你的事!”
希灵越激动,何养健越平静,见小桐走出来了,他轻轻一推身边的玉恒,说道:“去,叫爸爸。”
玉恒抬头望向何养健。没出声,只是哀求一样的去看叔叔的眼睛,两人目光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于是玉恒不情不愿的低下头,喃喃的唤道:“爸——”
没等他说出第二个字,希灵抢着开了口:“他不是你爸,你爸让我摔死喂狗了!”
玉恒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后弯腰用力的在地上啐了一口:“呸!”
玉恒不认识小桐,小桐却是认识玉恒的,高高的站在希灵身后,他倒是有点手足无措了——要是希灵和何养健吵了起来打了起来,他倒是可以立刻参战,但他能揍何养健,却没法揍玉恒。幸而希灵又开了口:“何养健,你快带着他走吧!大年下的。别让我再说出不好听的来。”
何养健向她一点头,说道:“抱歉,打扰了。”
然后他弯腰抱起玉恒,转身要走。玉恒趴在他的肩头上,忽然伸手抓住了希灵的头发一薅。希灵吓了一跳,不假思索的抓住那只小手,送进嘴里“吭哧”一咬。玉恒疼得叫了一声,小手登时就松开了,手背上多了一排很齐整的牙印。
这个行为实在是出乎了何养健和小桐的意料。何养健没说什么,小桐等何养健抱着玉恒走远了,这才说道:“你也是的,咬小孩儿!”
希灵沉着脸说道:“这个孩子,你看着吧,将来长大了,饶不了我。”
小桐听了,就偷偷的握住了她的手:“怕什么,你还有我呢!”
希灵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由阴转晴,又有了点笑模样:“嗯,好儿子,算你孝顺。”
小桐不高兴了,低低的呵斥了她一声:“少胡说八道,院里还有别人呢!”
他生气,希灵不生气,尤其是方才刚见过何养健,见了她一肚子的气,对比之下,他这张小白脸子看着格外喜人。趁着周遭没人,她忽然伸手将小桐用力搂了一下,又踮起脚,凑到小桐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桐在她怀里一扭,面红耳赤的表示不满:“干嘛啊?都让人看见了!”
希灵伸头向外一瞧,只见一只野狗颠颠的跑过,就小声笑道:“谁看见了?狗看见了!”
两人回了院子继续干活,希灵笨手笨脚,小桐精益求精,所以一路拌嘴不停,活未见得干了多少,两人吵得口干舌燥,热水倒是喝了几壶。
小桐和希灵忙得不可开交,姑且不提,只说何养健带着玉恒回了住处,进门之后脱了外面的大衣,他坐下来面对了玉恒,沉着脸问道:“怎么又不听话了?”
玉恒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言语。
何养健又道:“叔叔不是让你今天乖乖的吗?你怎么又向她动手了?”
玉恒搓着手上的牙印,低声答道:“她是坏女人,我不去她家住。”
何养健不说话了,单是看着他。玉恒怯生生的抬头溜了他一眼,像被他吓着了似的,又立刻低下了头。
如此过了片刻,何养健依旧是沉默,而玉恒忽然一抽搭,哼哼呀呀的哭了。
何养健不理他,由着他哭,等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才说道:“以后再不听话,叔叔也不喜欢你了。”
此言一出,吓得玉恒嚎啕起来,一边嚎啕一边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何养健的腿。何养健垂着眼皮看着他,心里稍微的舒服了一点。
然后他设了一点法,仿佛很无意的,把希灵要结婚这个消息当成新闻告诉了春美,春美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并且一张嘴不肯闲着,故而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好些人都知道原来那位陆太太,要和自家手下的小伙子结婚了。
消息很辗转的南下,最后也进入到了金婉心和陆克渊的耳朵里。金婉心听了,心中暗喜之余不动声色,倒要看看陆克渊是什么反应,陆克渊歪在烟榻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歪着脑袋用手指细细抚摸一杆烟枪,摸着摸着,他忽然无声的冷笑了一下。
希灵一结婚,至少是触动了两个人的心事,陆克渊现在的“厌人症”尚未痊愈,很少和人说话,所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而何养健闲极无聊,又不愿意早早的回天津过年,便在无事时独自思索,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对希灵念念不忘——爱她?不会的,她当初是个纯洁小姑娘的时候,他都没有爱上她,到了如今,他反倒爱上她了?
不管爱还是不爱,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或许自己应该体面的退场,从此和她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何养健想了又想,想不清楚。
☆、第八十六章 喜期(一)
婚期说到就到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依着小桐的理想,也还是准备得不够尽善尽美,反倒是希灵这个做新娘子的不耐烦了,直接质问小桐:“还准备起没完了?是不是心里后悔,又不想娶我了?”
小桐当即答道:“谁反悔谁是王八蛋!”
希灵答道:“那就按照计划走,反正有花轿有喜服有盖头,我有这三样就足够了!”
小桐想了想,觉得希灵这话有理,于是很有力的一点头:“行,那厨子就不换了,电灯也还是用昨天买的那一盏,喜帖就还是让老黄先生写,老黄先生字写得不错。”
希灵无条件同意。于是小桐拿着喜帖和提前拟好的名单,跑去赌馆找了账房老先生,让老先生挥毫泼墨,给自己一张一张的抄写喜帖。
糊里糊涂的又过了几天,这一晚希灵被他亲自送到了一位兄弟家中,这位兄弟家里有姐姐妹妹若干,此刻就权充是希灵的娘家。夜里希灵躺在崭新的被窝里,睁着眼睛睡不着觉,回想前尘往事,她还是想要惊讶的笑——真是的,倒退些年,谁能想到她会嫁给小桐?
然后她再回忆前头的那三个男人。和这三个男人的关系,都是不得善终,小桐是第四个了,她想自己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自己的婚姻保护好,若是再出了差错,小桐受不了,自己更受不了。
不停的翻着身,希灵眼看着窗外的天空由黑暗中透出亮光来,心中忽然又想起了陆克渊——谁都能忘,陆克渊是不能忘的。她做得到和他分道扬镳,永世不见也无所谓,但是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是开辟出来专门留给他的。心外那个活在上海的陆克渊。只不过是个疲惫多疑的老花花公子;而她心里这个陆克渊永远风度翩翩,是个带着一点魔力的“坏人”。
没有等到天亮,就有人敲响房门,把她唤了起来。希灵到了这时候,一切都听从这家里女人们的指挥和摆布。她穿上了自己那一身红通通的喜服,任凭一个老太太用梳子蘸了刨花水,把自己的一头半长卷发梳得乌黑锃亮紧贴头皮,并且还在脑后绾了很勉强的小圆髻。她在脸上扑了很厚的白粉,又搽了很浓的胭脂,嘴唇也涂得鲜红。她知道这样的化妆并不好看,但她就是要这样干,就是要做一个最标准最纯粹的新娘子,就是要这样喜庆热烈的浓妆艳抹。
她打扮完了,院门外也爆发了一阵鞭炮响,红汽车开道,花轿紧随其后。正是新郎来了!
小桐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胸前系着大红花,因为天气太冷,所以有一点缩头缩脑,脸蛋红红的,越发透出一股子淘气男孩子的劲儿。希灵被盖头遮住了脸,仅从盖头下面看见了小桐脚上的新鞋,晕头转向的被人从房内向外背出去,她也冻得瑟瑟发抖。进了花轿之后,还直打哆嗦。花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也没看见。花轿坐起来也并不舒服,座位是硬梆梆的一块板子,而且颠得很,轿夫小小的一动,轿子里的新娘子就要东倒西歪、大大的一动,而且实在是冷得很。好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