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自己的敌人,她也锁定了李金魁,并且还知道李金魁这一回是铁了心,非要和自己斗个你死我活不可。李金魁那边也放了话,说是只要吴太太肯拿钱,那么自己就还可以“考虑考虑”。若是换了一般的妇人,听了这话,必定要马上哭哭啼啼的典房卖地救男人去了,但希灵那心肠乃是铁打的,李金魁那边射来明枪暗箭,在她这里也不过只打出了一串火星子。
要是花点钱就能把小桐买出来,她会搬动了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用?她问清楚了,李金魁那边还在一层一层的给小桐压罪名,他是一手杀人一手接钱、打着好如意算盘呢!
于是赶在这个月的末尾,她从沈阳返回天津,决定去向何养健求援。何养健和其他的“红人”们不同,何养健已经真算作是日本人中的一员了,吉田家族的长辈们,对他是很赞赏的。
而在临离开沈阳之前,她放出话来:若是李金魁敢对吴凤桐下黑手,那么她纵算拼上一条性命,也要灭了李金魁满门!
李金魁听闻此言,立刻决定带人把希灵也捉拿下狱。然而在他闯进沈阳吴公馆时,希灵已经在天津站下火车了。
☆、第九十五章求援(二)
希灵在沈阳没有音信,玉恒不由自主的总想她此刻是死是活,真是有点惦记着她,然而她毫无预兆的忽然回了来,他又感到了失望,并且觉得她变得很碍眼,似乎还是死在外面比较好。
他也觉得自己这思想太矛盾,然而他管得住自己的手脚,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心偏要这样琢磨,他也没办法。眼睛看着希灵,他的嘴动了动,想要问她这些天在沈阳都干了些什么,小黛他爸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可是她一直也不肯回应他的目光——她都不看他,他怎么问。
于是嘴唇动了动,他把满腔语无伦次的疑问又压了下去。刚做好了沉默的打算,她那边一转脸,面向了他——又是一次毫无预兆。
于是他不甘示弱而又有点窃喜似的,也回望向了她,见她齐耳的卷发光滑乌黑,眉眼浓墨重彩冷森森,两片薄嘴唇却是涂成亮晶晶的红。男人都下狱了,她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一丝不苟,仅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
他等着这个“不是好女人”的女人说话。可是希灵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却是迟迟不开口。他被她看得先是发毛,后是招架不住,撤退一样的转身要走。然而一步迈出去,希灵在他身后出了声:“何养健如今是在天津吧?”
他当即转了回来:“在。”
希灵说道:“你去给我跑一趟腿,对何养健说,我想见他。”
玉恒听了这话,心里想“这么干就对了”,嘴上却答:“你给他打个电话不行吗?干嘛非得让我去跑一趟?”
希灵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皮包,从皮包里抽出支票本子和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本子上刷刷写了几笔,她撕下支票递向了玉恒:“不让你白跑。”
玉恒接了支票,低头一看。见上面写着数目字,竟是一千。一千元,对他来讲,是真真正正的巨款了,可是手握着这笔巨款,他却是忽然感到了愤怒:“你觉得我很贪钱?”
希灵面无表情的答道:“钱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贪?不贪是傻子。”
此言一出,玉恒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这女人教育他的话,和叔叔对他的训导,是完全的不同。在叔叔面前,他是不敢公然“利欲熏心”的。
希灵这时又说:“这一趟是你赚了,你还不快去?”
玉恒转身走向大门,同时自卫似的丢下一句:“不要白不要。”
手里攥着支票,玉恒先跑去银行,然后兑出扎扎实实的一小沓钞票。把钞票深深的揣进裤兜里。他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租界。
气喘吁吁的见了何养健,他先不说话,等办公室里的闲人都出去了,他才说道:“叔叔,小黛她妈回来了。”
何养健正在喝水,玉恒这边话音刚落,他那边正好也被一口水呛到,当场咳嗽了个天翻地覆。等他面红耳赤的缓过这一口气了。玉恒才继续说道:“她妈回家的时候正好我在,她就让我来找你,说是有事想见你。我猜,八成就是让你帮忙救小黛他爸。”
何养健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答道:“这也用你跑一趟腿?商社的电话,电话簿上都查得到,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也这么说,可是她非得让我来。”
何养健笑了一声:“大概是不想和我直接通话。”然后他抬眼望向玉恒:“我这个表妹,倒也是有几根硬骨头的,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硬。”
玉恒眼中的何养健向来都是正气凛然的,如今骤然听他吐出“我的表妹”四个字,玉恒心里一别扭,不知怎的,仿佛感觉自己是听到了淫词秽语,因为是从敬爱的长辈口中听来的,所以不觉刺激,只觉嫌恶。
“那……”他问:“你给我一句回话,我好告诉她去,她还等着我呢!”
何养健看着玉恒,饶有兴味的一歪头:“这么热心?”
然后,他似乎是看出了玉恒眼中的嫌恶与惊愕,于是清了清喉咙,他板起脸,迅速恢复了原貌:“你告诉她,有事找我,就光明正大的来找,不要撺掇孩子做传声筒!去吧!”
玉恒没说出什么来,不甚情愿的又回了吴公馆,向希灵复述了何养健的原话。希灵听了,抱着胳膊来回踱了几步,又咬了咬手指头,末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算是让他逮着机会了。”
然后她对玉恒说道:“你带路,我去见何养健。”
玉恒一惊:“不是打电话吗?”
希灵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他的花招多着呢,你以为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就肯老老实实的见我了?”
玉恒当即站到了何养健的阵营中,大声反驳道:“嫌他花招多,你就别求他!”
希灵没理他。
玉恒上了吴家的汽车,一路指点着方向,把汽车引去了日租界。
及至带着希灵进了商社,他上到三楼要进何养健的办公室,却被那个谢了顶的秘书拦了住:“何先生刚出门了。”
玉恒很灵活的绕过秘书,要把脑袋往办公室里伸:“出去了?”
秘书后退一步,向他使了个眼色。玉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但这会意只让他感觉更茫然:“那……那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秘书摇头微笑:“不清楚。”
玉恒回过头,对着希灵一耸肩一撇嘴,做了个痞子风格的鬼脸,希灵也不多闹,只说:“既然如此,我们下次再来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先走了,玉恒回头向办公室内又看了一眼,随即跟上了希灵。等到二人重新坐回汽车里之后,希灵冷笑一声:“我就说他花招多,怎么样?眼见为实吧?”
“他不在,这和花招有什么关系?”
希灵转向了他,尖下巴翩然划出一道无形的弧线:“你也不要和我耍花招。他在不在,你心知肚明!”
然后对着车窗外又望了望,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下去,自己坐洋车回去吧,去我那里找小黛玩也可以,回你自己家也可以,我这里用不着你了。”
“你不走?”
“我等他!”
☆、第九十五章 求援(三)
希灵猜想何养健并不是不想见自己,只是此刻的时机不对,他有话,不愿意当着玉恒的面说。
那么好办,反正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需要对的时机,那么自己就坐在汽车里等那时机到来就是了。想要低头求人,这点觉悟总是要有的,尽管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来求何养健,然而十几年的生活过下来,她终究是又成长了好些——人这东西,一长能长一辈子,不在乎你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
三十几岁的希灵,学会了心平气和的能屈能伸。不再总是苦大仇深、含着一口黑血预备喷人。
汽车后面背着炭箱子,所以车内并不很寒冷,能让她坐得住。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商社楼房的窗口的灯光亮起来又熄灭,是下班的时间到了。挪到车窗前坐了,在路灯光芒下,她看见了昂首阔步走出来的何养健。
一言不发的推开车门,她伸出一只带着皮手套的手,向他招了招,仿佛他们是老朋友。
何养健的脚步滞了一下,然而对着身边的随从低声说了句话,他还是孤身一人走了过来。希灵向内一挪。让出了座位:“何先生,请上来吧。”
何养健抬手扶住了车门,并没有上车的意思:“表妹,你对我还是这样生分。”
希灵在暗中看着他,他也看着希灵,两人如此僵持了片刻,希灵改了口:“表哥,请上来吧!”
何养健微微一笑,俯身钻进了汽车里。车门“砰”的关了上,他听希灵问自己:“我想请表哥吃顿晚饭,表哥肯赏光吗?”
他望着前方答道:“荣幸之至。”
汽车发动,何养健很放松的向后仰靠过去,忽然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天真是黑了。黑得正好,正是黑出了满街华灯初上的繁华景象。街上人多,汽车只能慢慢的开,慢得也正好,车里是谁也看不清谁的——连朦胧都朦胧得这样妙。
忽然在暗中伸出手,隔着一层柔软的皮手套,他握住了希灵的手——握住了这坏女人的手。
手指细细的,让他想起人偶玩具,他又想起来,她不是他的妻子,可他和她同床共枕过、颠鸾倒凤过,死去活来过。他不爱她,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一点刺激。
这时,希灵忽然问道:“喜欢?”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笑:“还好。”
然后他的掌心有了动静,是希灵灵活的从手套中抽出了那只手。将另一只手套也脱下来。她把那只手套往何养健怀里一扔:“喜欢就送给你。”
何养健把两只手套拿起来,用手指捻了捻柔软的皮质,然后拉起希灵的手,把这双手套放回了她的手中:“谢谢,但我不需要。”
希灵重新把手套戴好,这一回,两人倒是藉此谈起了话。
“我的来意,玉恒也对你讲过了。”希灵说:“我也不隐瞒,在日本人里。我没什么人脉,现在算得上是求告无门,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支使玉恒替我向你传话。”
何养健答道:“我明白。”
希灵继续说道:“表哥若是肯帮我把小桐救出来,我这边必有重谢,绝不会让表哥白白的出力。”
何养健微笑着望向窗外:“你怎么谢我?”
希灵答道:“表哥可以开个数目,只要我这边承担得起,就决不还价。人命无价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你要是承担不起呢?”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转向希灵,温柔而又缓慢的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希灵忽然探身凑到了他的耳边,咻咻的对他耳语道:“别想趁火打劫。”
何养健向后一躲,很惊讶的反问道:“表妹,你是什么意思?”
希灵也坐正了身体:“没什么,天气冷了,我想送给表哥一副好手套,当然,只送手套,不送手。”
这时,汽车缓缓的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口,希灵转向何养健,又道:“表哥,请吧!”
这时,前方的汽车夫已经下了汽车,走过来打开了后排车门。
于是何养健弯腰下了汽车,又绅士派十足的躬身向车内伸出一只手,搀出了希灵。两人在饭店内的僻静雅间里坐定了,希灵并不问何养健的意见,很利落的点了菜。
等伙计把酒菜一次上齐了,雅间的房门也关严了,希灵拿起筷子,对着何养健说道:“吃吧,难道还等我喂你不成?”
何养健也拿起了筷子:“你不是有求于我吗?我若一定要你喂我,想必你权衡之后,也未必一定不同意吧?”
希灵看了他一眼:“我刚发现,你这个人有点无赖。”
何养健摇头一笑,不喝酒,而是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热汤,慢慢的喝了驱寒。
希灵继续说道:“别说虚话,你既然肯跟我来,就可见这个忙,你一定是帮得上,无非是看你想帮还是不想帮。”
何养健点了点头,仿佛是很以为然。
希灵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何养健面前的桌面上画了一个数字:“事成之后,你拿这个数,如何?”
何养健盯着那个数目字,看它飞快的蒸发消失。
“钱不是关键。”他低声说道。
希灵说道:“那么,你来开一个条件吧!”
何养健微微笑着,盯着手里这碗汤不言语。
双方沉默良久之后,他才又开了口:“表妹,我刚才考虑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吴凤桐死后,你还会再改嫁吗?有人选了吗?”
希灵并没有勃然大怒,只皱着眉毛看何养健:“他死不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也只是打个比方。”
“你就那么想看我做寡妇?”
何养健抬眼注视了她:“我记得你穿黑色也很好看。”
希灵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了身:“我明白了,你不想帮。”
何养健抬头问道:“要走?不再求求我?”
希灵答道:“我懂你,所以我不求你。”
然后她迈步走到门口,回头又说道:“我很失望,可是我想你一定也很失望,因为你原本打算好好欣赏一下我向你摇尾乞怜的模样,然后看我再做一次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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