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太过来瞧了瞧她,和颜悦色的说了许多亲热话,又要多拨几个老妈子照顾孙少爷,然而希灵摇头拒绝,只说:“我和他是有缘无分的母子,这几天累点也不怕。等过了这些天,再想照顾他,都没有机会了。”
这话说得很悲,让三姨太太哑口无言。于是小耗子就依然被希灵攥在手里,旁人连个耗子毛都摸不到。
希灵和小耗子朝夕相处,然而她扪心自问,真是没爱上这个孩子。
但是让她把小耗子拱手送给叶东卿,她又是极其的不甘心——凭什么她怀胎八月,生下来的孩子却可以被叶东卿白白带走呢?有人征求她的意见了吗?难道她是猫是狗、下的崽子可以随便拿去送人?
有话好商量,欺负人可不行!我没惹你,你敢惹我?
因为这一点,她连带着连叶东卿都恨起来了。
叶东卿对于希灵的爱恨,不是很关心。其实从她的本心来讲,她连白家全体的爱恨,都不关心。她有她的身份地位,有她的权势威风,在她的世界里,希灵再受宠,也还不够资格和她讨价还价——说破天去,不也就是个姨太太吗?
对于纨绔少爷白子灏,她也有点鄙夷,只是表面上不露。眼看天气越来越暖了,小奶娃简直可以光着屁股晒太阳了,她有些不耐烦,开始催促白子灏交出孩子,她好回家。
白子灏毫无意见,当即去向希灵转达了太太老弟的意见,然而碰了个钉子。
希灵不肯交出孩子,因为白子灏先前所做的一切承诺都没有兑现——她并没能取代三姨太太、成为大帅府里的总管事。
白子灏一听就急了眼,要不是来自河南的一封电报扰了他的豪兴,他那一脚就要踹到希灵肚子上了。
☆、第二十一章 杀机(二)
白大帅在河南战场上,大腿中了流弹。
他活了四五十岁,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子弹穿过腿上肉最厚的地方,本来不算重伤,可是天气热,他又上火,而且也真是上了点年纪,不比当年的剽悍,所以不疼不痒的连发了几天烧之后,他就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炎热的天气里,他那条老腿上的枪伤迅速恶化,身边得力的心腹想要把他先送回京津来,可是前方战况激烈,敌军炸毁了白部的好几列火车——包括一辆装甲列车。那辆列车是白大帅的座车,座车一废,白大帅手下又没有空军,他自己病得也禁不住颠簸,所以一时竟是陷在了战场里。
白子灏接到河南的电报之后,一时间忧心忡忡,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希灵对他的一切辱骂都全盘接受,同时拨打着自己的算盘。她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来,全都是见机行事,但她有个最终的目的,计划千变,目的不变。
白子灏是靠不住的,任何人都靠不住,趁着最老奸巨猾的白大帅在外面,她须得立刻做出决断。时间不等人,谁知道下一秒,风又会向哪个方向吹?
黑眼珠在长睫毛下悠悠一转,她望向了白子灏。然后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微微一笑,心里藏了一个说话的对象。
她对他说:“坏人叔叔,这回,我让你看一手漂亮的!”
几天之后,河南那边没有传来更多的消息,白子灏忧愁过了劲,也就不再心心念念的只想老爹。这天晚上,他无所事事的站在穿衣镜前拨弄头发,忽从镜中看到自己身后走来了希灵。
看着希灵怔了怔,他忍不住一笑。希灵今天加意的修饰过,卷发乌黑,面孔粉白。亮晶晶红艳艳的薄嘴唇抿出一个笑容来,她停在白子灏身后,手提裙摆慢慢一歪头,在镜子里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明亮灯光下,她的嘴唇亮晶晶,眼睛也亮晶晶。
她没生过孩子,也没认识过他,她与他第一次相见,尚未成为白太太,还是国民饭店里那个让他惊艳的小姑娘,肃希灵。
“唉……”他半笑半叹,忽然有点感慨:“今天漂亮!”
希灵背过手,用清甜的小嗓子反问:“我漂亮了,你喜不喜欢?”
白子灏不回头,依旧对着镜中的她说话:“废话,能不喜欢吗?”
希灵粲然一笑,唇红齿白:“那今天晚上,你带我出去兜兜风吧!”
白子灏翩然的向后一转,居高临下的低头笑问:“怎么想起了兜风?白天热着你了?”
希灵仰起脸,含笑答道:“我想起了去年在西山的时候,你总是开汽车载着我乱跑,我还试着开过呢!现在现回北京是来不及了,咱们在这天津城里兜几圈,怎么样?”
白子灏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走!”
希灵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走!”
这个晚上,白子灏玩得很开心。
他和希灵先是去了跳舞厅,由着性子跳了个痛快。大汗淋漓的坐下来,他痛饮了几杯冰啤酒,依旧是不过瘾。希灵这时拉了他一把:“这儿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们到那专门喝酒的地方去!”
摩登男女当然不会钻小酒馆,白子灏轻车熟路的带着希灵进了酒吧,连着开了两瓶白兰地。希灵也跟着喝了一点,刚一尝到滋味就吐了舌头,白子灏指着她哈哈大笑,希灵抬手捂着红红的脸,也是笑,又让西崽给自己上了两份甜点。
慢慢的把那两份甜点吃光,她估摸着这两盘子西洋点心顶得上一顿饱饭,抬眼再看白子灏,她发现白子灏的眼神已经散了。
“不喝了!”她伸手摸了摸白子灏的脸:“你醉了,我们再兜几圈就回家吧!”
说完这话,她招呼西崽过来会了账。白子灏并没有醉透,摇晃着站起身,他还能领着希灵往外走。及至钻进汽车里,他无端的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发动了汽车。
“上哪儿去?”他硬着舌头问希灵:“上、上西山是吧?”
希灵坐在阴影之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对,去西山。”
白子灏深以为然的点头:“那得往城外走。去西山好,咱们过去住几天……一年多没去了……”
汽车东摇西晃的上了马路,呼啸着开向城外。车窗外闪过缤纷灯光,有灯的地方才有人,等到灯火稀疏了,人也稀疏了。
最后,天上只剩一轮明月了,地上也只剩汽车内的白子灏和希灵了。
希灵一眼不眨,一直在凝视着窗外的夜色风景。忽然大喊了一声“停”,她让白子灏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
“怎、怎么啦?”白子灏扭头问她。
希灵转过脸,看他朦胧的眼睛。短暂的对视之后,白子灏把两条胳膊横撂在方向盘上,然后一头扑下去,把脸埋进了臂弯中。
希灵试探着推了他一把:“哎!子灏?”
回应她的,是白子灏的一串小呼噜。
希灵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推门下了汽车。
绕过汽车打开车门,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开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搡白子灏。白子灏太重了,她又是太弱了,幸好晚上她是吃饱喝足了的,有体力打持久战。把白子灏从驾驶座推到了副驾驶座,她又将对方那两条长腿抬起来,一并搭上了座椅靠背。白子灏成了大头朝下的姿势,然而睡得依然香甜。希灵来不及休息,直接上车坐上了驾驶座。
抬手握住了方向盘,她凭着自己有限的一点驾驶知识,颤颤巍巍的发动了汽车。一打方向盘调转了车头,她驶上崎岖的来路——她记得,方才汽车曾经经过一座陡峭的小土坡。
天黑透了,荒野不比城市,早已没了行人。一点一点的把汽车开到了那座小山坡顶,希灵停了汽车推开车门,跳下去走到车前,俯身向山下看了看。山下黑沉沉的,高是够高,山下还有隐隐的水声,想必是有河流经过。
这个地方,是希灵所满意的。
于是转身钻回车内,她没关车门,重新发动了汽车。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她在马达轰鸣声中纵身一跃,大叫一声扑到了车外的草地上。
与此同时,汽车如同炮弹一般直飞向前、落地、翻滚。巨响与火光之后,汽车在山脚河流中砸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
希灵趴伏在草地中,手肘和膝盖都是剧痛,下巴蹭过石子,也带了伤。倒吸一口冷气屏住了,她发疟疾一样的颤抖,瞪着山脚熄灭了的火花与水花不能动。
报仇了!
黑眼珠直勾勾的盯着更黑的夜,她从鼻子里挤出高昂单调的一声笑。牙齿磕破了舌头,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用手背狠而慢的一蹭鲜血,她蹭得自己嘴唇变形,口红漫过了嘴角,成了小丑的样子。
正在此时,远方隐隐响起了杂乱的人声。希灵猛然回头,看到极远极远的地面上,亮起了几盏星火。
脸色一变,她站起身弯了腰,开始试探着向山下小跑。这篇山坡比她想象得更陡,跑了没有几步,她便重心不稳的仆倒在地,一路骨碌碌的滚了下去。赤裸的膝盖砸进河滩泥水里,她连滚带爬的重站起来,趟着冷水跑到了汽车旁。
汽车成了个仰面朝天的模样,车门已经没了。她钻进车里,摸到了白子灏的一只手。顺着那只手往上走,她又摸到了白子灏的头。那头沉重而没生气,可是手指摁住颈侧,她还能感觉到微弱的脉搏。
抓头发揪衣领,她拼命的把那个脑袋拽了出来。把那个脑袋向下压了压,她想把他的口鼻压进水中,然而白子灏的胸膛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垫高了,除非她敲碎他的骨头,否则他低下头,河水至多只能没过他的鼻子。
于是希灵松了手,转而要去摸石头。小鹅卵石是没有用的,她要找的是沉重的尖石,可未等她将一块石头高举起来,山顶已经有人大呼小叫的冲了下来。
于是希灵立刻丢下石头,跌坐在了水中。
☆、第二十一章 杀机(三)
远方跑过来的救兵,是城外军营里的巡逻队。
巡逻队由丘八构成,本不是个乐于助人的群体,然而最近城里城外都不是很太平,所以巡逻队直奔火光和巨响而来,还以为是有人在山底下引爆了炸弹。
结果走到山顶上向下一瞧,他们全傻了眼。
希灵大声哭叫着,被一名士兵从河里抱了上来,她的脸上手上全是血水和泥水,乍一看很可以吓人一跳。一边哭一边斜睨着河中情形,她看见三四名士兵围成一圈,正在试着抬起汽车,好让同伴把车内的白子灏拽出来。不能说人家不卖力气,号子喊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是诚心实意的想把那铁疙瘩抬起个分毫。
然而铁疙瘩始终不动——不但不动,还有了继续往那泥涂里深陷的征兆。于是拽人的士兵不耐烦了,摸索着将双手托到了白子灏的腋下,他没头没脑的使劲往外一扯。
在同伴的惊呼声中,他扯出了大半个白子灏。
真的是大半个,也只剩了大半个。
凌晨时分,大帅府亮了电灯。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披衣下地,心里都发着牢骚,恨家里这个大少爷不安份,天还没亮就开始折腾人——医院打过来的电话里,对方没把话说明白,他二位都以为是少爷开车撞了人,应该是撞出了人命,所以现在人在医院里回不来。
哈欠连天的赶到医院,他们一进病房就傻了。
这时,看护妇用轮椅从走廊里推进了希灵。希灵脸上的伤处已经开始红肿,她皮薄肉嫩,一肿便是肿了个惊心动魄。红伤配着铁青苍灰的一张脸,她有了几分厉鬼相。膝盖手臂缠着层层的绷带,她抬眼去看床上的白子灏。
白子灏变得短了一截,因为两条小腿被汽车生生砸烂,而不明就里的士兵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骨断筋折的和汽车纠缠成一团,所以蛮横一拽之下,以膝盖为界,硬将他那两条长腿扯断开来。
白子灏不哭不叫,因为早已人事不省,连自己的生与死都不知道了。
医生认为白子灏还是很有抢救的价值,尽管他的鲜血几乎流光,肺部也进了大量的河水,但他的确还是活着的,他的呼吸不曾停止,身体也还存着余温。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落了泪,并且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前为少爷操办后事。自家的少爷和别家的少爷是不一样的,别家儿女多,死了一个还有一群,可白大帅就只有白子灏这一根独苗,独苗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大半夜的喝了酒去开快车兜风,结果一头撞进了鬼门关里。含泪回头再看希灵,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没有话说——自家少爷的脾气,自家知道,不便责怪一个小姨奶奶没有保护好他。但话说回来,少爷生死未卜了,小姨奶奶还活得全须全尾,这看起来就有点不应该。
希灵不理会他们的目光,只闭了眼睛,挤出一滴很大的眼泪,同时暗恨那帮士兵来的不是时候——只要再晚一分钟,她就可以让白子灏彻底升天了。
白子灏一死,她不但给自己报了仇,还给自己铺了一条金光灿烂的新道路。有白子灏,大帅府将来可能还会有二耗子三耗子四耗子;没白子灏,她养下来的那只大耗子就是白大帅那笔庞大财富的唯一继承人。
到了那个时候,白大帅还可能让叶东卿把大耗子带到千里之外、跟着她姓叶吗?
叶东卿这个名不副实的正房奶奶一滚蛋,她作为孙少爷的生母,未来会有何种富贵前途,可想而知。当然,做寡妇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她不在乎——有好些别人认为很要紧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横竖她不受身份的束缚,“寡妇”二字,管不住她。
白子灏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醒过来了。
三天里,大帅府内该来的人都来了,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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