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万没想到(二)
赶在何养健打电话叫来外科医生之前,希灵审时度势,决定恢复健康。
这时她是在何养健的小洋楼里,平时她难得有机会前来做客,今天坐在长沙发上,她斜斜的对着何养健,留恋着不肯走。容秀站在一旁,很关切的看着她,偶尔和何养健交谈一句。两人打了一场网球,竟像打熟了似的,彼此态度都很自然。
希灵见缝插针,也想加入谈话:“大哥现在是在哪个机关?”
“盐务局。”
“差事大概是很忙吧?”
“盐务局的差事并不忙,我也是跟着爸爸转。”
希灵一笑:“有日子没看见舅舅了。”
“他在天津,近期不会回来。”
希灵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我知道了,大哥不跟着舅舅去天津,是怕舅舅这回又逼着你去和哪家的小姐见面相亲吧?”
何养健微笑着一皱眉头:“孩子话。我一介凡夫,要怕也是小姐们怕。”
希灵意味深长的盯着他:“我不是孩子了,我和容秀一般大呢。”
何养健有些惊讶,抬头去看容秀:“是吗?”
容秀答道:“我比表小姐大三个月。”
然后话题又回到了这两个人之间,希灵又成了个听众。
一个小时之后,何养健有事出门,容秀也把希灵搀了回去。
两人进了院子,身边再没别人了,希灵问道:“容秀,你看大哥这人怎么样?”
容秀不假思索的回答:“一开始看着他有点吓人,对人从来不笑;今天倒是挺好的,对我也挺和气。”
希灵暗暗地咬牙切齿:“你漂亮,他八成是有点喜欢你了。”
容秀又羞又笑,轻轻的推了希灵一下:“你别拿我取乐——”
话没说完,因为她没想到希灵弱不禁风,被自己推了个大马趴。
希灵这一次彻底的身心受创,胭脂褪了色,她显出了不甚好看的苍白脸色。容秀百般的向她赔不是,她也没法对容秀大发雷霆。
独自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枕头下,抚摸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那是个空了的香水瓶子,几年前,不只是谁送了何养健几瓶法国香水,何养健把香水分给了妹妹们,她也跟着得了一份。香水她并没怎么舍得用,然而天长日久,渐渐的自己“飞”了,幸好玻璃瓶被她压在了枕下,不会飞。
她总摩挲这个瓶子,一边摩挲一边想何养健。她十七岁了,到了恋爱的时候了,偏偏她这个人性情不好,激烈起来会是相当激烈,爱上一个人,人家都还不知道,她这边已经是抓心挠肝、死去活来。两只脚在床上蹬了蹬,她非常想关起门来发一场疯,然而容秀对她太好了,一趟一趟的进来看她,还不时的伸手摸她头脸,既像她的姐,也像她的娘,让她始终没机会疯。
就在希灵预谋着扭头咬她一口之时,院子里来人了。
这倒是两位稀客,一位是三小姐舜华,另一位穿一身墨绿色西装,戴墨绿色礼帽,配大红领结,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玳瑁边大眼镜,正是个颇为摩登的青年。容秀不是很认得舜华,迟疑着引了他们进房,而舜华也不客气,直接就笑嘻嘻的走进卧室里去了。
希灵咬人未遂,反倒是又迎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一翻身下了床,她对着舜华和青年微微一笑:“三姐,密斯特林,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舜华笑道:“不是我,是密斯特林——密斯特林正在害单相思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密斯特林抬手一推眼镜,低声道:“何三小姐,不要拿我打趣。我只是——我只是——”
舜华嫌这屋子里有股子潮气,也不理会密斯特林的反驳,忙忙的就要走。希灵不留她,等她真走了,这才把脸转向密斯特林。
密斯特林大号叫做林美文,家境颇丰,算是希灵的学长,也是个自封的诗人。林诗人对希灵一见钟情,曾做了五十多首新诗来赞颂她的豆蔻玲珑之美,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希灵起初听到“豆蔻”“玲珑”之类的字眼,以为诗人是在讥讽自己长不大;后来发现诗人并非讥讽之后,她在众人眼中当真是“豆蔻玲珑”,当即又气了个人仰马翻。
希灵生有一颗阴森森的七窍玲珑心,唯独在求学一道上是一窍不通。勉勉强强读完了中学,她比不得何家的小姐们能留洋,故而就乖乖的回了家。她这一回家,可急坏了读大学的诗人——诗人没有透视眼,无法透过何家围墙继续欣赏豆蔻玲珑之美,于是这一年来在何府门外逡巡不已,恨不得爬墙进去。
他没想到希灵的眼光很高,除了何养健,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摘下大礼帽合在胸前,他对床边的希灵一鞠躬,然后用诗的语言进行问候:“密斯肃,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花儿都在春风中绽开了笑脸,为何你还蜗居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如同一朵夜的百合花一般,不肯在阳光下展现你的青春之美呢?”
希灵,坦白的讲,没听懂诗人要说什么。
她不便立刻把诗人撵出去,于是召唤容秀去给诗人沏茶。诗人立刻接了她的话,隔着窗子叫到:“不,姑娘!天气太热,就不劳你为我挥汗如雨的劳动了!一杯纯净的白水,足以缓解我的焦渴。”
容秀含笑答应了一声——她是认字的,跟着她那个爹还念过几本书,诗人的话,她倒是完全能领会。
将一杯白开水送入房内,她退到客厅里,忍着笑要继续听诗人说话。而卧室之内,诗人与希灵大眼瞪小眼,诗人饮水一口,然后上说道:“密斯肃,我们总有大半年没见面了。”
密斯肃莫测高深的一点头。
诗人又道:“恕我冒昧,请问密斯肃不肯继续求学深造,可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吗?”
密斯肃看着他,怀疑他是嘲笑自己成绩恶劣:“不,我是没有资格入高中进大学。”
诗人抬手又推了推眼镜:“那个……如果是经济的原因,在下倒是可以代为解决。”
密斯肃像吃了铁似的,面硬心冷:“多谢,不必。”
诗人讪讪的喝了一口水:“密斯肃,我听说这几天来了新片子,不如我们并肩走到大街上去,到那电影院里消遣一晚,如何?”
密斯肃冷酷的答道:“NO!”
希灵硬把诗人冷淡了走。
诗人前脚一走,容秀后脚跳了进来,笑嘻嘻的问道:“小姐,我要去厨房取晚饭了,你是要松软的馒头呢,还是要雪白的米饭?我刚沏了一壶芳香的热茶,已经给你倒上一杯晾上了。”
希灵上前几步,硬把容秀推了出去。
希灵没把诗人往心里放,单是谋划着自己的大计——她支使容秀去找何养健,说自己的脚又疼起来了,让容秀去向何养健要一点好药。
容秀这回很痛快的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何养健一会儿要亲自过来看看她,二、不知是谁传的谣言,说林诗人昨天是向希灵求婚来的,连何太太都听说了。
希灵暗叫不好,同时认定了是舜华放出去的消息。她很想活吃了舜华,然而就在这时,何养健来了。
何养健还是那么个淡淡的态度,挺温柔也挺冷的问希灵:“听说,你在外面有一个男朋友?”
希灵立刻摇头:“你也听见这谣言了?胡说八道,是谁说的?我要和她当面对质!”
何养健笑了一下:“何必这么生气?其实这也没什么。”
希灵绕到了何养健身后站着,此刻房内只有他们两个,窗外暮色苍茫,房内也没有光。
希灵觉得此刻的气氛很像梦里,梦呓一样的,她轻声开了口:“我当然生气,我喜欢的人,分明不是他。”
☆、第四章 万万没想到(三)
何养健转过脸,给了希灵一个侧影:“嗯?”
然后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不是他,那看来是另有其人了。是这家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
希灵沉默了,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顶好闭嘴,但那句胆大包天的话就藏在她的舌根下,成了精似的,自己要往外冲。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她不小了,他说不准哪天就会忽然订婚结婚,她和他也并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总这么一个热一个冷的耗下去,也许耗着耗着,就没结果了。
于是她涌出了一股歇斯底里的勇气,忽然就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是你。”她很轻很狠的说道:“要我选,我就选你。”
何养健大幅度的向后转身面对了她,果不其然,惊讶了。
但不是过分的惊讶,单只睁大了眼睛,定定的凝视了希灵几秒钟。
然后他转向前方,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我?”他声音平稳,可也像是加了些感情在里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像亲兄妹一样,怎么会是我?”
希灵悄悄的向前挪了一步,想要靠他更近,同时心中一片绝望,是行路人陷进了泥淖,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好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突然间很后悔了,然而为时晚矣,她只能静候何养健对自己的宣判。
何养健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于是自言自语一样的,继续低声说道:“表妹,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希灵嗫嚅着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何养健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这一年有心事,何家这一辈,只有我一个男子,我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多考虑。”
希灵听他像是有要倾诉的意思,连忙问道:“什么心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讲给我听听吧!”
何养健平日惜字如金的,但今天他像是寂寞狠了,竟然就真的低声讲了。
“是爸爸那边的事情——我这两年跟着爸爸学习做事,爸爸本来在外交衙门给我预备了一个好位子,可是事到临头,居然没能成功。以爸爸的身份来讲,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总长的话都敢往回驳,那驳的人还是爸爸当年的门生,你说,这不是出问题了吗?我很怀疑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因为外面有谣言,说爸爸盯上总理位子了。”
希灵听了这一席话,万分的惊讶。
不是惊讶她舅舅的遭遇,而是惊讶于何养健会和自己讲这些话——她相信,全何家的人,能够从何养健嘴里听到这些话的人,除了舅舅舅母,大概就只剩了自己一个。这算什么?殊荣?
而何养健闭了嘴,心里也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表妹说起了这些话。
这时,希灵绕到他面前坐了下来,接着他方才的话说道:“要我看,你先不必管那个什么门生,先去查查那谣言的来源。”
何养健垂下眼帘,思索着慢慢一点头。
希灵趁热打铁的又道:“肯造这样谣言的人,必定是别有居心,听了谣言就造反的人,倒兴许是被人当了枪使。你打倒了那个门生,保不准还有这个门生,不如擒贼先擒王,你说呢?”
何养健微笑了,一边微笑一边抬眼望向了希灵:“表妹是个聪明人,平日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眼明心亮,看事情比我还通透。说老实话,我这些天为了这件事,一直有些生气,要不是爸爸也拦着我,我真想去和对方硬碰硬了。”
然后他手摁膝盖站起身,希灵看他要走,连忙起立问了一句:“大哥,你不再坐一会儿了?”
何养健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我听你的,现在就去擒王。”
然后他大步流星的转身就走,希灵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一次没有当庭宣判,自己姑且又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了。
希灵一时冲动,对心上人吐露了真情,结果惴惴不安的等了几日之后,她发现这场告白没下文了。
何养健倒像是对她更亲切了一点,犹如主公要善待麾下的谋士,亲切之中,毫无男女情爱的成分。希灵感觉自己的斩立决改成了流放三千里,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在何养健的手下混出一官半职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亲近终归是比疏远强,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当初要拿了容秀作诱饵去钓何养健,不也就是为了能够和他亲近吗?
这么一想,她复又欢喜起来了。何家众人拿她和诗人打趣,她因为心情好,所以并没有在心里大开杀戒,而是很宽容的,和大家一起笑。
一颗心兜兜转转的总围着何养健绕,希灵就把其他人全抛到脑后去了。
希灵有心事,何养健有心事,其他的人,也有心事,比如何太太。
并没有人故意的去向何太太嚼舌头,几个姨太太当个笑话,告诉她表小姐对大少爷是如何的有“意思”,又当个笑话,告诉她表小姐还挺招人爱,求婚的男子都求到家里来了。
何太太一直没真正的研究过希灵——希灵只不过是个外甥女而已,而且几年如一日,一直是个“小”外甥女。以何家的财力,这样的毛丫头再养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有吃有喝的养着她就是了。
希灵在她面前,一直是个乖娃娃的老实模样,她没想到这乖娃娃眼光好胆子大,竟然看上自家儿子了。
何养健是独生子,又是那么高大英俊的独生子,家财万贯这一点更不必多言。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娶个天仙都嫌委屈了,哪能让他落到一个一无所有——连个大人模样都没长出来——的毛丫头手里?
毛丫头已经能引得动男子到家里来求婚,看来也已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儿子若真是让她勾引去了,自己还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毕竟是亲外甥女,和儿子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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