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给他打头阵,调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力量,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大人物一股脑的全介绍给他,他要用钱,她就干脆把自己的支票本子塞给他。他的脸上渐渐放出了踌躇满志的光彩,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金婉心有时候偷偷的看他,竟会如同小姑娘一般,看到自己脸红心跳、不好意思。
陆克渊倒是没留意金婉心的举动,他的头脑忙得很,从早到晚都在计算着自己残存的势力和未来的前景——单是得到了经济上的资助,还远远不够,他又不是向上海滩的大亨们求婚去,若是自身没有价值,那么他再有气派、再有风度,出手再阔绰,大亨们也不会正眼瞧他。
所以人在上海,心在天津,他一边通过电报联络先前的兄弟伙计们,一边又通过层层的人际网,去向白俄军火商解释误会,以求讲和。
在忙碌的同时,他专门派了个人去奉天寻找希灵。那人诨号叫做许大驴,对于陆克渊十分崇拜,在接到命令之后,此驴翌日清晨便踏上旅程,带着一只烧鸡、五个馒头以及一瓶烧酒,连吃带喝的乘坐列车,北上去了。
快快活活的到了奉天,许大驴按照陆克渊的吩咐,先去打听金山师长的住址。他本想师长这样大的人物,应该是妇孺皆知的,哪知奉天是座大城市,城内师长无数,并没有人认识金山。
许大驴横下一条心,宁可走断了腿问破了嘴,也一定要把金山找到。结果在打探途中,有人指点了他,让他到自强工厂问一问——自强工厂叫名是工厂,其实是个给大兵做军装的地方,貌似是和金山师长有点关系。
许大驴一听这话,立刻转移方向,开始寻找自强工厂。这自强工厂倒是个有名的所在,他一问便知道了路线。寻寻觅觅的到了工厂门口,他仰头瞻仰工厂正门,也感觉这工厂不像工厂,更像个大作坊。探头缩脑的向内迈了一步,他被一名青年拦了住:“嗨!干什么的?这地方不能随便进,找人得先登记!”
许大驴立刻把腿收了回去:“小兄弟,我不找人,我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金山师长的公馆在哪里?”
青年愣了愣,刚要回答,然而就在这时,远方路上开来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黑汽车,汽车停在工厂门前,一名少年从前排座位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搀出了一位洋装打扮的小姐。
许大驴看见漂亮小姐,立刻把青年抛去了脑后。然而小姐直起腰向前走了几步,许大驴忽然发现小姐腹部隐隐隆起,似乎并非小姐。
这时,青年垂手唤了一声“太太”,而太太——希灵——抬起头,就看见了直眉瞪眼的许大驴。
“这人是谁?”她面无表情的问道。
许大驴反应过来,连忙答道:“太太,我是想来找金山师长的。”
希灵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找金师长,到我这里干什么?”
许大驴连忙解释道:“啊,我不是要找金山师长,是我有个亲戚妹子,娘家姓肃,听人说是住在金山师长家里,我是来找她的。”
希灵狐疑的审视着许大驴,实在没看出他身上有眼熟的地方,故而警惕的盯住了他:“我就姓肃。你是要找我吗?”
☆、第四十八章 宠儿(三)
许大驴来不及多等,把希灵带到一旁,他约摸着旁人应该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这才悄声说道:“是陆老板让我过来找你的。”
希灵心平气和的看着他:“陆老板?哪一位陆老板?”
许大驴当即答道:“就是天津卫的陆老板,陆克渊呀!”
希灵看着许大驴,脸上静静的,气息稳稳的,声音冷冷的:“陆克渊?”
然后不等许大驴回答,她仰起脸,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阳。太阳这样大,这样亮,所以,她想,此时此刻,应该不是梦。
耳边响起了许大驴的声音,那声音和太阳一样清晰:“陆老板如今人在上海,你也知道,他现在不方便回北边来。我这一趟到奉天找你,就是为了替陆老板向你报声平安。”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抬头去看希灵,他就见希灵安详的望着自己,像是胸有成竹的得道人,静等着自己这个妖魔鬼怪现形。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这信从南到北,经了好几个粗人的手,未经妥善保管,信封已经不干不净。他把信往希灵面前一送:“有这个,你看看这个,陆老板给你的信。”
希灵接过信封一撕封口,从里面抽出两张纸片,一张是花旗银行两千块钱的支票,另一张是折好了的信笺。她慢条斯理的先把支票正反两面看了看,然后展开信笺,垂下眼帘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身前飘来了一片阴影,是小桐不声不响的靠近了,从她肩头上探了脑袋,和她一起看。
看到最后,她抬起头注视了许大驴,嘴角僵硬,面孔惨白,黑眼珠一圈一圈的湿润加深了,白眼球瞬间布满了一层红殷殷的血色。额头薄薄的皮肤下,青紫色血管蜿蜒暴起,一跳一跳的直延伸到了太阳穴。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得没了性别:“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许大驴被她吓着了,不由得退了一步:“我、我也不知道啊。”
希灵不再理会他,而是慢慢的转身望向小桐。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小桐的腕子,她没说话,只是瞪着他哆嗦。小桐连忙抬手一扶她的腰:“太太,你别——”
话没说完,希灵直挺挺的向旁一倒,竟是晕了过去。
小桐眼疾手快的弯腰一把抱起了她,恶狠狠的看了许大驴一眼,他拦腰抱着希灵,大踏步的往里走去。
希灵不知道自己昏迷,她只觉得自己是闭了眼又睁了眼,黑暗只是一眨眼间。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她扭过头,去看坐在床边的小桐。小桐正在试着掰她的手指,她抬起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五指一直紧攥,把信笺和支票快要一起攥烂了。
一点一点的,她调动了神经,很艰难的翻了个身。对着玻璃窗外的明媚阳光,她慢慢的松开手指,将信笺和支票一点一点的抚摸平整。把信看了一遍,又把支票看了一遍,背对着小桐,她说了话:“你把柜子打开,把他的那套西装拿过来。”
小桐不声不响的起身走去,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套新西装。捧着西装走到床边,他单腿跪上床,欠身把西装放到了希灵面前。
希灵坐起来,展开了西装细细的看,又伸了手掌细细的摸。小小的心脏在窄窄的胸腔里疯狂鼓胀,她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她就要爆炸了!
于是,她以一句最平淡的闲话开了场:“这种料子,秋天穿正合适。”
然后,她低低的笑了一声:“真是个坏人,比我还坏。是不是男人天生比女人心狠?”
扭头望向小桐,她忽然很孩子气的抬起双手,食指拇指围了个圈罩着自己的眼睛,一笑笑出了一口小白牙:“俩大眼睛!”
小桐没有笑,小桐冷着脸看她。
希灵很孤独的做着鬼脸,小桐不捧她的场,于是她放下双手,露出了满眼的泪。抽抽鼻子,又一咧嘴,她张开双臂向后一倒,呜呜的哭出了声音,两条腿伸长了,她蹬着小桐紧贴床边的腿。忽然抬手捂脸一翻身,她趴在床上,彻底变成了嚎啕大哭。
哪有这么坏的人?哪有这么狠的心?这么久了,就敢一封信都不给她,就忍心让她以为他死了。这老狐狸,这王八蛋!他当她是金刚不坏之身,禁得住他的吓了又吓?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了,她把涕泪涟涟的面孔往那身西装的怀里埋。
一只温暖的手试探着扳了她的肩膀,小桐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别哭了,你还怀着孩子呢。”
希灵拼命的摇头,不让小桐管自己。她岂止是想哭,她还想疯!忽然爬起来拿起那封信,她面目全非的转过身,她把信一直递到了小桐脸上去:“你再给我看看……”她哽咽着说话,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小桐接过了信,当着希灵的面,当真是低声又读了一遍。希灵微微偏着脸,竖着耳朵凝神的听。听到最后,她自己伸腿下床,穿上拖鞋往外走。小桐追出去时,发现她站在外间的脸盆架子前,正拧了一把毛巾用力的擦脸。
“小桐。”她强压抽泣,对着墙上一面玻璃镜子开了口:“先生的事情,你要保密。让汽车在外头等着,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
小桐不假思索的问道:“你干什么去?”
希灵习惯了他那愣头青式的关怀与无理。放下毛巾理了理头发,她说道:“我去剪剪头发,给咱们两个一人添几身新衣服。等我把厂里的事情安排安排,然后你跟我去上海。”
话音落下,她对着镜子一偏脸,又一抬睫毛,微笑作态。
小桐惊讶了:“他不是让你在这儿等着他吗?”
希灵答道:“我等不了,他不来,那我找他去好了。”
“你还怀着孩子呢!”
“怕什么!我不说,谁看得出我是怀了孩子的?”
“你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不行吗?”
希灵对着镜子,又做了个顾盼的姿态,同时斩钉截铁的答道:“不行!”
☆、第四十九章 千里寻夫(一)
希灵进了城里最阔气最摩登的理发店,让理发匠按照本季巴黎最流行的发式,把自己的头发又剪又烫,然后顺路进了洋货铺子里,她买东洋胭脂西洋粉。自从“守寡”之后,她一直是算计着花钱,总惦记着要给孩子攒家当,但是今天她破了戒,爱什么买什么,什么贵买什么,“不过了”!
衣裳也捡最新式的样子做,把腰身尽量的向上提,让裙摆遮住隆起的肚子。有了新衣裳,还得配新袜子新皮鞋;外头这样新,里头的内衣裤吊袜带,当然也得新。希灵的眼睛还红着,然而闭着嘴哼着歌,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刮大风,风是狂喜的风,呼啸而来,吹得她方寸大乱、如坠五里雾中。
傍晚时分,她回了家。工厂前门正是放工的时候,女工们成群结队的往外走,她便让汽车停到了后门。小桐迎了出来,把汽车里的大包小裹往屋子里拎,希灵告诉他:“一会儿你去路口的裁缝店,我把你的衣料子直接放到那儿了,你晚上过去让他量个尺寸就行。”
小桐忙忙碌碌,头也不抬:“我有衣服穿。”
希灵说道:“我可不带土包子出远门。”
小桐反问道:“我一个跟班,土不土的有什么关系?”
希灵一步迈到了他面前:“没大没小的东西,又跟我贫嘴是不是?”
她一生气,小桐反倒是笑了,一边笑一边要往外走,希灵一把抓住了他:“慢着!往家叫一桌酒席,我招待招待那头驴!”
希灵预备了好酒好菜,又预备了一个妖妖冶冶的小女人,哄得许大驴咧了大嘴,简直不知道是该吃还是该笑。听闻希灵要亲自去上海见陆克渊,许大驴把大嘴稍稍合拢了些许,颇为惊讶的说道:“太太,陆老板没说让你去啊!”
希灵笑道:“我去见他,还需要他许可吗?你把他的地址给我就成,其余的不用你管。”
许大驴嘻嘻一笑,有些为难:“可是太太,我也没有老板在上海的地址啊!”
希灵一点也不急,闲闲的说道:“没有详细的地址,你还不知道他大概的住处?上海是什么样,我没去过,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应该也像这奉天一样,有个东南西北。”
许大驴认真的想了想,末了摇了摇头:“太太,不是我藏着掖着不告诉你,我是真不知道。我就听人说,他是住在一个什么朋友家。”
希灵笑了笑:“那就劳烦你这几天多帮我打听打听了,横竖现在发电报也是很快的,你不把地址给我问清楚,我就不放你走。”
说完这话,她向那小女人丢了个眼色,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小桐起身离去。许大驴这一回落进了酒食与女人的陷阱之中,登时就不能自拔了。
许大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对待上海的老板忠心耿耿,对待奉天的老板娘也一样够意思。经过一番打探之后,他最后告诉希灵:“我就问出了个大概的位置,不过他那个朋友姓金,您到了那儿找金公馆,挑好房子找,肯定能找着。”
希灵也看出许大驴是真无隐瞒了,便像对待一只榨干了汁水的橘子一样,轻轻巧巧的放他回天津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依然一团和气的敷衍着金山,对外只说自己是要出门走个亲戚。金山目前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对于希灵和希灵的亲戚,都是无暇关注,于是这天上午,希灵把工厂事务交给两名可信任的妇女,然后带着小桐出了门,直奔火车站去了。
希灵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了让自己少受一点旅途之苦,她让小桐给自己定了包厢票。从奉天到了北京,再从北京继续南下,虽然中间需要换乘一次火车,但是她有包厢票买包厢票,没有包厢票买头等票,总不至于太受罪,而且的确是比乘船要快上些许。可饶是如此,几天之后她下了火车,还是疲惫得面如土色。小桐一手拎着一只大皮箱,还得照应着希灵,平时看着他像是个大人了,到了这分身乏术的时期,他急得满头大汗,又露出了孩子模样。
“先找家旅馆住下!”希灵强挣扎着对他说话:“先休息一夜,明天再去找他。”
小桐晕头转向的答应一声,然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搬运的,竟也成功的将希灵和两只大皮箱,送到一家大旅馆内的客房里去了。
希灵见了床,一屁股就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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