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了,那么何府没了电源,将来只能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去。当然,还有何养健——可何养健毕竟是个少爷出身,并且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再高再大再上进,也不能把他父亲一生的心术与本领全继承下来。
思及至此,希灵的心里也有点打鼓。
接下来,希灵心中的鼓点越敲越急,天津那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坏了。
舜敏和舜华全都动身去了天津——第一天去了,第二天,她们便一起披麻戴孝的哭着回了来。
何总长,去世了!
何府瞬间变成了个惨白的世界!
何养健回了来,不过是几天不见,他整个人竟是瘦了一圈,孝服像是挂在了身上。他并没有嚎啕大哭,单是红着眼睛为父亲处理后事。何家有一个好处,就是儿女少,并且是独生子,不会为了分家产打官司。
希灵没有机会和他搭话,只能是白天跟着旁人嘤嘤哭泣,晚上回了院子休息。这天傍晚,她正和容秀坐在藤萝架下发呆,何养健忽然自己登了门。
很疲惫的在竹椅上坐下来,他压出了椅子咯吱一声响。希灵立刻支使容秀去沏茶,又问何养健:“大哥,除了眼下的事情,你还有别的心事吗?”
何养健把两只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很难得的伸长了双腿,垂下眼帘盯着膝盖,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都是一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杂事。二妹三妹陪着妈,我得了个空,就到你这里来坐坐。你这里清净。”
紧接着他抬头又道:“这几天你别往前头去,白子灏要代表他爸爸过来吊孝,让他见了你,我怕他胡闹。”
☆、第八章 两种心思(一)
希灵怀疑,自己的好时候,要到了。
她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打算,但是如果何府一直天下太平,那么何养健定将按部就班的和个门当户对的体面女子结亲,舅舅舅母对她负责到底,也定会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出门去。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她也绝无抗议的资格。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何府失了主心骨,一切的秩序都乱了,何养健成了个孤零零的当家人,她可以公然的趁虚而入了。
希灵非常的想帮何养健分忧,因为舜敏和舜华两姐妹终日的只会陪着母亲痛哭,母女三人都已经成了一滩哀哀的烂泥;姨太太们各怀心思,也纷纷的用眼泪盖脸,只哭泣不说话。总而言之,何养健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
她听了何养健的话,并不往府前头走,只在内宅活动,又让容秀在屋子里支了个小小的火酒炉子,炉子上的小锅子成天的咕嘟着,咕嘟到了夜里,何养健走过来,正好能够喝上一碗滚烫的好粥。
果然,何养健来得勤了。
这天午夜,他坐在屋子里,端了一碗热粥慢慢的喝。希灵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也捧着一杯热水啜饮。
“姓白的今天来,没闹事吧?”她用细细的小嗓子发问。
何养健摇了摇头:“没有,今天他还算是有几分人样。”
希灵垂下眼帘,看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攥了拳头,因为发现食指指甲被自己啃了个光秃秃。
“那明天,我想到前头去走走。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心细,我替你看着别人,有什么不对的,我马上告诉你。”
何养健笑了一下,随即放下粥碗,转过脸直视了她的眼睛:“表妹,谢谢你。”
希灵睫毛一扇,也抬眼望向了他:“我不用你谢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我是心甘情愿的。”
何养健怔了一下,却是叹了口气。
“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巨变,我在这件事上,就更是没有心思了——这样的一个局面,也不允许我再想其它。爸爸走得太早了,我如今还年轻得很,一点根基都没有,接下来前途如何,我实在是预料不出。何家看着家大业大,那是因为有父亲那棵大树在那里荫蔽着我们,其实家里除了我和妈之外,只剩下二妹三妹,二妹三妹若是一嫁,那么这家里不就是彻底冷清了?”
“她们会嫁,你不会娶?”
何养健凝视着希灵,眼神温和,带了一点慈悲,仿佛洞悉她的一切心事。他知道她爱自己,甚至已经类似苦恋。可是自己爱不爱她呢?不知道。看到她被别的男子觊觎时,他也生气——为什么生气?是出于兄长的保护欲,还是也有嫉妒的成分?
还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并不是很甘心娶她为妻——娶了也行,如果没选择的话;但是不甘心,因为她看着实在不像是能够为人妻为人母,她简直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模样呢!
他是男人,当然应该娶个女人。
容秀送了一壶新茶和一碟子点心进来,然后不声不响的又出了去。何养健扫了她一眼,没有扫到全貌,只看见了她浑圆白皙的手腕,和裤子下微微屈膝的膝盖形状——也是浑圆的,不是胖,是饱满,结结实实的带着肉感与热度。
这才是女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身边起了一阵香风。希灵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小下巴抵上他的肩膀,睫毛刷过他的耳朵,他听见她气息紊乱,颤颤的耳语:“大哥,我爱你!”
何养健被那气息弄得痒了。下意识的一歪头,他发现自己和希灵贴了脸。迟疑着抬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推开她,还是怜爱她。
最后,他的手心贴上了她的后背。
这一贴让他有些失望,那后背窄窄的薄薄的,简直可以让他一手盖满。他轻轻的动了动手掌,手指摩挲到了细腻的绸缎和粗糙的花边。绸缎是存在的,花边也是存在的,洋装层层叠叠一丝不乱,他唯独没有感受到她的肉体。
她太像一个洋娃娃了。
何养健感激她对自己的爱意,可是没办法对一个洋娃娃动情。轻轻拍了拍希灵的后脑勺,他不由自主的恢复了老大哥身份:“乖,别闹,我知道。”
难得有人这样慈爱的抚摸希灵,于是她紧紧的搂着何养健不肯放。太幸福了,她闭了眼睛偷偷的笑,又撒娇似的左右晃了晃。
最后,她扭过脸,在何养健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何养健很明显的一哆嗦,这一哆嗦让希灵也战栗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第一个亲吻他的女子。他先前那么正经那么自律,也许还是个童男子。
何养健有些仓皇的走了。
希灵躺在黑暗里,双目炯炯的不肯闭。何养健不肯对一个洋娃娃动情,洋娃娃却是可以对何养健动情。
洋娃娃是假象,她十七了,该懂的都懂了,该想的,也开始想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就到了何总长出殡的大日子,凭着何府的声威与排场,场面不必提,自然是悲哀肃穆到了极致。
何总长入了土,何家的人返回城内府中,也只能是各归各位。何太太稍稍的回过了神,把何养健叫到面前,恹恹的问道:“唉,我听说这几天,希灵天天抛头露面的跟着你,有这事吗?”
何养健也是一脸倦容,半睁着眼睛答话:“她并没有跟着我,是我让她没事的时候到处走走看看,发现哪里出了纰漏,好立刻来告诉我。自家的人,总比外人更用心。”
何太太疲惫的点了点头:“照理来讲,咱们家早该添一位少奶奶进门了。”
何养健没言语。
何太太又道:“我早就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希灵跟你好。你不要瞒我,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老太太。”
何养健叹息一声,像是累极了,懒怠说话。
何太太说道:“希灵这孩子,倒是没什么不好,只是身体单薄,像是个没福没寿的。你看呢?”
何养健打了个哈欠,心想她不是单薄的问题,她是根本没有长大成人。做个灵魂伴侣,她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做自己的少奶奶,那就有点……
“妈。”他强打精神,终于开了口:“您——”
话没说完,房门忽然开了,何府的管家一路冲了进来。何太太和何养健全吓了一跳,因为这管家是个老管家,是最懂礼数最沉稳的。
但老管家现在稳不住了,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他喘着粗气报告:“太太,少爷,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兵,把咱家大门给堵住了!”
☆、第八章 两种心思(二)
一听家门外来了大兵,何太太立时惊得动不得,何养健随着管家快步走出去了,则是良久不回。舜敏和舜华吓得跑到母亲房里,舜华又怕又怒,大声叫道:“怎么着?爸爸刚走,就有人来抄家了吗?”
何太太听了这丧气话,气得一拍桌子:“你给我闭嘴!”
和何氏母女一起惶恐的,还有几重庭院外的希灵。她倒是没有联想到抄家,只想何家若是败了,何养健若是一无所有了,那么自己还会爱他吗?
鼻端萦绕了何养健温暖的气息,她回忆起了何养健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把食指送到口中吮吸了一下,她确定了:即便何养健一无所有吗,那么自己依然会爱他。
她一直一无所有,金钱的好处,她比谁都清楚;可和金钱相比,“人”的诱惑力,也丝毫不弱。钱和人她都没有,很多的钱,她自然爱;很好的人,她更爱。
谁让她自己也是个人呢!
希灵支使容秀往前去,不必露面,打听打听风声就行。容秀不愿意去,因为天黑了,而且也有点怕大兵,于是希灵着了急,攥着拳头翻了眼睛瞪她,倒是没有大喊大叫,只从齿缝中低低的挤出一个字来:“去!”
此时的希灵没有妆扮,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白色睡袍,袍子惨白,人也惨白,眼珠子黑漆漆的透出凶光,成功的把容秀吓住了。惊鹿一样的迈动两条长腿跑了出去,她隔了很久才回了来。
进房之后,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了,然后用手背一抹嘴,喘着粗气告诉希灵:“前头没怎么样,也没看见兵,说是来了个政府里的什么官儿,一直在和大少爷说话。说的什么不知道,不让人听。”
然后她伸手去推地上的希灵:“你快睡吧,夜里怪凉的。大不了明天我起个早,再过去替你瞧瞧就是了。”
希灵点了点头,转身脱鞋爬上了床。上床之后,她用凉凉细细的声音说道:“容秀,我刚才是太急了。你和我的姐姐是一样的,我不瞒你,我心里对大哥——”
话到这里听了,接下来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容秀走到床边坐下来,笑道:“我又不傻,你当我看不出来呀?”
希灵向她招了招手,让她上床到自己这边坐,又翻身侧望着她,枕着手臂问道:“容秀,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容秀盘腿坐在一旁,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没有。我自从懂事之后,日子就是越过越苦,饭都吃不饱了,哪还顾得上其它?”
希灵也跟着一笑:“现在好了。”
容秀摇了摇头:“要说好,是比在家里时好,尤其是和你在一起,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给人家当了奴才,反倒觉得自己是有了个妹妹。可是我还有一块心病,就是我爹——我爹到底是让人抢到哪里去了呢?他既没什么文才,更没有武艺,就是好赌,还一赌就输。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行,他们抢他干什么呢?”
希灵用一根手指去划容秀的膝盖:“他都不管你,你何必还要惦记他?”
容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不管他。”然后她一侧身歪在希灵面前,很舒服的伸长了两条腿:“还是说说你和大少爷吧!你俩算不算是青梅竹马?”
希灵伸手一揪容秀的纽扣:“你把衣服脱了,今晚儿咱俩一床睡。”
希灵和容秀挤在热被窝里,唧唧哝哝的讲了许久悄悄话。讲着讲着,希灵忽然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嘴——从来没和人这样长篇大论过,她怕自己言多必失。
戒心一起,她立刻就没了谈话的兴致。两人沉沉睡去,天明之后,希灵没有惊动容秀,而是自己下床洗漱穿戴,然后单枪匹马的跑了出去。
在前头的小洋楼里,她看到了何养健。
何养健显然是彻夜未眠,眼球布满了红血丝,明明是很年轻的一双眼,然而已经累得黑的不黑、白的不白。双手插进裤兜里,他本是背对房门站在壁炉前,听见希灵走进来了,他才向后一转身。
和希灵对视了几秒钟,他垂下眼帘,哑着嗓子问道:“表妹,怎么起得这么早?”
希灵走到他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大哥,出什么事情了?”
何养健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
希灵垂下头:“大哥不对我讲实话。”
何养健从炉台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香烟叼了住,然后一边找火柴一边含糊答道:“无非是有人趁火打劫,抓住爸爸先前的一点把柄,想要兴风作浪。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低头划燃火柴点了香烟,深吸一口之后绕过希灵,喷云吐雾的答道:“我现在就去办,今天就要让他见分晓。”
希灵心疼了他,有心叫他睡一会儿再走,可又怕自己是不知轻重缓急,会惹他的讨厌。
何养健一去不复返,直过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来。
这回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感觉事情真是要不好了,要变天了。
凭着何总长的声望和势力,就算他生前真犯了什么大罪,也不该让人公然带了大兵封门,尽管后来证明那些大兵完全只是摆设,但对于何养健来讲,也已经是受了天大的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