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克渊笑道:“多了!外头全是爷们儿,我能让你陪他们逛窑子,还是能让你跟他们对着躺炕上烧鸦片?”
希灵一皱眉头,果然哑然。而陆克渊又道:“况且,我也不能让外界说我陆某人不择手段,派太太出去和人交际。”
希灵不以为然:“你这么好面子,那怎么又好意思自己跑去上海,把我一个人扔在奉天呢?我那时候一个人为了谋生东奔西走,可是没少见男人,更没少和男人交际。”
陆克渊沉默片刻,末了走到希灵面前,低声说道:“对不起。”
希灵闪动睫毛看了看他,心里却又后悔自己方才说重了话。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她柔和了语气,故意笑道:“放心,我没记你的仇,只是不服气,非要斗你个哑口无言!”
然后她抬手一戳陆克渊的胸膛:“老狐狸,输了吧?”
她把话说得这样轻松,陆克渊的脸色便也立时缓和了些许。心照不宣的换了话题,希灵问道:“白子灏那边,最近有什么动作?”
陆克渊当即答道:“哦,有动作,动作还很大,说是从他家的台阶上摔下来,差点没当场摔死。”
希灵听了这话,并没有幸灾乐祸,只轻描淡写的答道:“还好没摔死,否则便宜了他。”
☆、第五十七章 动作(二)
白子灏的确是摔了一跤,罪魁祸首是玉恒。
白宅的前后院门都是拴了狼狗看家护院的,玉恒尽管个头和狗差不多高,但是闲极无聊,居然私自生出了逗狗的胆子。一贯玩忽职守的黄妈已经被容秀开销掉了,换了个细心勤快的陈妈。陈妈什么都好,就是老眼昏花,时常是一转身的工夫,她就找不到少爷的影子了。
玉恒偷着和狼狗玩,从来没人留意过,结果这天狼狗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竟然和他你追我赶的嬉闹了起来。玉恒在前头跌跌撞撞的跑,狼狗吐着长舌头在后方追,一人一狗进了院子,玉恒的本意是请狗朋友进自己的屋子里去,哪知道这时候容秀用轮椅推着白子灏出了正房房门,大狼狗“唿”的一下子向他们扑了过去,容秀吓得一松手,结果轮椅上的白子灏向前一栽,直接就从水泥台阶上滚下去了。
台阶并不高,无论如何摔不死人,问题是白子灏的脑袋正好撞上了台阶棱角,一声闷响过后,他足足昏迷了半个多小时,一个脑袋险些当场开了瓢。事后一追查狼狗的来历,他勃然大怒,若不是容秀拦着,他就要把玉恒活吃了。
发落的结果,是陈妈带着玉恒搬去了跨院里住,等闲不许出现在白子灏面前。玉恒前些时日被陆克渊那场绑架吓得病了一场,如今见识了他父亲的雷霆之怒,吓得先是哭,哭着哭着不哭了,咬着牙倒在地上,竟是现出了要抽风的征兆。容秀慌忙抱着他逃离了白子灏,在没人的安静屋子里,容秀百般的抚慰他,抱着他满地来回的走。然而他瞪着眼咬着牙,依旧是不哭。
不哭,也不说话,直过了一个多礼拜,他才又向容秀开了口,然而话很少,语速也很慢。陈妈同时告诉容秀,说少爷添了尿床的毛病——小孩子尿床,并不算稀奇,问题是玉恒先前并不尿床。
容秀这才紧张起来,怀疑孩子是让白子灏给吓坏了。心急如焚的把小金鱼和小玩具摆在玉恒面前,她逗着他哄着他,然而玉恒像是对他那些宝贝失去了兴趣,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也不赖唧唧的跑出去找妈了。非得等到妈走进他屋子里、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怯生生的向妈伸出双手。
容秀看见玉恒变成了这样子,心疼死了,可是一句也不敢向白子灏抱怨。白子灏如今对她真是彻底敞开心扉了,臭脾气是横着耍。她有心冷他一天半天,不理他,可是一听他很亲的喊“秀儿”,就忍不住要心软。
所以她就冷不下来,她就还是得管他。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缠着她坠着她,她从早到晚不得闲,身是累极了,然而心中很安然,灵魂不辛苦。
因为她最爱的人,都在她身边,都在她手里。
况且她知道白子灏并不是胡闹,他的脾气都是有来历、有原因的。男人在外头的事业,她不懂,她只知道白子灏入了股子的买卖被陆克渊砸了好几家。陆克渊找了日本人当靠山,敢和带着中国兵的李孝忠对着干了。
以着容秀的意思,她很想把家里的细软收拾收拾,然后带上白子灏和玉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然而这话她不敢说,她知道这话只要一出口,白子灏非得骂死自己不可。
容秀不知道自己是过虑了,白子灏其实并没有骂她的瘾,尤其是他现在心事沉重、比较忙,越发的没有余力对着太太撒野。若是可以的话,白子灏倒是很有兴趣借她的双腿一用,因为李孝忠最近蠢得没边,他已经一见这位小表舅,就要像那条因冲撞他而被处死的大狼狗一样,狂吠一场了。
李孝忠是烂泥扶不上墙,姑且不提了,白子灏放眼周围,想找个有点人样的代理人替自己交际奔走,结果找了一圈,仅感觉何养健还比较类人,其余的全是畜生。何养健如今很像一条霜打了的茄子,当然还保持着相当的严肃,是条庄重的茄子,比一般人看着更尊贵些,于是白子灏一个电话打出去,唤狗似的把茄子先生唤了过来。
茄子先生飘然而至,虽然精神依然很萎靡,但头发整齐,皮鞋锃亮,长袍尽管是旧的,可是一丝皱褶也没有。站在白子灏面前,他的状态介于不卑不亢和心如死灰之间。白子灏叼着一根香烟,手撑着矮榻仰脸看他,他面无表情,低头也看着榻上的白子灏——白子灏照旧用一条毯子把从腰往下的部位全裹了起来,像条烟瘾很重的男性人鱼。
人鱼和茄子两位先生对视了片刻,末了茄子移开目光,人鱼开了口:“哎,你最近忙什么呢?”
茄子黯然答道:“没什么事做。”
人鱼一边喷烟一边说话:“那你留下来,这几天给我跑跑腿。”
茄子答道:“好。”
人鱼向外一挥手:“滚吧!别出我家大门,等我随时叫你!”
白宅前头有几间屋子,算是访客们的等待之所,现在白宅并没有访客,所以何养健独自坐在里面,倒是很清静。
房内烧着个热烘烘的小洋炉子,何养健拉过椅子,就坐在小洋炉子旁边取暖。离了白子灏的眼睛,他的情绪倒似乎是好了一点——其实,本来也没有那么糟。天无绝人之路,天都不绝他,他会自己绝了自己?
白子灏先前支使他做事,似乎做事是小,主要是想拿他当个奴才使唤取乐。现在白子灏焦头烂额,何养健料想他应该没有再拿自己消遣的闲心了。这回他让自己“跑跑腿”,大概也不会是送信送钱之类的杂活了。
这很好,他也不愿意总是死气沉沉的闲着,他需要奔走、需要见人,需要一个复活的机会。
何养健在屋子里坐了小半天,到了下午,白子灏果然给他派了差事,他领命而走,结果未等出大门,迎面却是碰见了容秀。
容秀抱着玉恒,带着个丫头从外往里走,冷不丁的和何养健打了个照面,她怔了怔,随即含糊一笑——对待何养健,她不知道应该拿出怎样的态度来才合适。
何养健也不让她为难,只冷漠的向她一点头,然后脚步不停的向外走了。
☆、第五十八章 心思(一)
小桐从奉天回了来,这回没带他的小兄弟们。拎着一只挺款式的公文包,他自觉着很有大人样,带着一沓账本就上了火车。
到家之后,他先去见了希灵。这是下午时分,希灵坐在起居室的矮沙发上,正对着小茶几吃下午茶。这下午茶的内容很简单,是一盘沙琪玛和一杯热红茶。希灵照旧是没食欲,吃也不正经吃,喝也不正经喝,小桐进门时,她正用小餐叉叉了一块沙琪玛,一点一点的啃着它的一角。
小桐进门时很严肃,像是堵着气回来的,一点也不给希灵好脸。希灵放下叉子擦了擦手,倒是对于那一公文包的账目很有兴趣。屋子里热烘烘的,小桐感觉自己身上有灰尘,就在茶几旁的羊毛地毯上席地而坐了——他盘腿在地上坐,希灵抬起双脚,盘腿在沙发上坐。一边翻阅着账本子,她一边询问奉天情形,小桐板着脸,问一句答一句,答着答着,兴许是房内太温暖,地毯又太柔软的缘故,他板不住了。
大男人的面孔板到此刻为止,他不知不觉的恢复了原形。伸手一端茶几上的点心盘子,他说:“你不吃,我可吃啦!”
希灵一点头,又道:“你没吃饭,让厨房给你做热的去。”
小桐把希灵啃过的沙琪玛捏起来塞进了嘴里:“用不着,在火车上吃过一顿了。”
希灵又问:“张佩芝管得还好?”
张佩芝是工厂里的女总管之一,是个有些本领的中年妇人。小桐听了这话,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然后答道:“她还行吧,就是你不在的时候,她把她弟弟弄到厂里管事去了,有人说她弟弟不正经,总爱对小媳妇们动手动脚。”
希灵登时一皱眉毛:“那可不行。女人扎堆的地方,本来就容易被人说闲话,再真弄个流氓进去,更糟糕了。张佩芝挺好的,怎么弟弟会是那样的人?”
小桐不屑的哼了一声:“她好个屁,都说她和看仓库的老王不清不楚。老王那种破老头子,她也看得上。”
希灵向茶几上一伸手:“行啊,回去不到一个礼拜,连桃色新闻都——”话没说完,她低头一看茶几,当即换了话题:“好哇,你全吃啦?”
小桐咽下最后一口红茶:“你、你没吃饱?”
然后他立刻就站起来了:“你等着,我去厨房再给你端一份来。”
不等希灵说话,他咚咚咚的推门跑了出去,结果这一跑跑急了,他一头撞进了陆克渊的怀里。陆克渊刚从外面回来,冻得鼻尖泛红,用冰凉的双手一扶小桐,他逗孩子似的笑了一声:“小子!看路!”
小桐万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的迎面走来,很尴尬的后退一步,他低低的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垂头绕过陆克渊,匆匆的向前跑去了。
陆克渊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推门进了起居室。随手关严了房门,他搓了搓双手,然后走到希灵身后,用手背一贴她的后脖颈。
希灵被他冷得一惊,当即歪了脑袋向旁一躲,又是笑又是叫:“烦人!”
陆克渊微笑着收回手,俯身去看她腿上的账本子:“就不肯享享清福,非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吗?”
希灵一合账本子,扭头笑道:“你别小瞧我这个厂子。”
陆克渊答道:“不就是个作坊嘛!”
“管它是什么,反正现在牌子上写的是工厂,那就算它是工厂。我这个厂子,看着不怎么样,其实也不少赚钱呢!”
陆克渊探头和她贴了贴脸:“你这样要强,我有些惭愧。”
希灵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感觉很凉,便转过身,用两只热手严密的捧住了他的脸:“惭愧什么?你又没用我养。”
陆克渊看着她的眼睛说话:“要强应该是丈夫的事。”
希灵拍了拍他的脸:“你老人家少来这一套,明知道我最怕你对我讲好话,你一讲好话,我就恨不得向你掏心扒肺了。”
说完这话,她抬手向上一指:“知道你现在需要钱,我刚开了一张支票,放在卧室桌子上,你自己拿去兑钱用。放心,那钱都是我做生意积攒下来的,也没全给你,我还有体己呢!”
话音落下,她含笑观察着陆克渊的神情。陆克渊笑叹了一声,没有回报她以甜言蜜语,也没有推辞——他越是沉默,她心里越是有了数。
她看出来了,他是不大好意思要太太的辛苦钱,但是此时此刻,他又真需要钱。所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能是发出一声笑叹。她相信这老狐狸的心是在自己这里的,但是假如此刻拿出钱来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金婉心,那么陆克渊大概也会这么一模一样的对她笑叹一声——没错,心的确是在自己这里的,可惜除了心,他是什么都敢往外给。
理直气壮的,也不管她受得了受不了。
这样一想,希灵忽然感觉自己也是自作自受,一步一步走成了他的知音,以至于没法子再落回凡妇俗女的境界,对他吃醋撒泼。
这时,陆克渊直起身,忽然又问道:“那小子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把他打发回奉天去了吗?”
希灵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哪能说打发就一下子打发走了,再也不让他回来呢?就是让他管工厂,他也得边学边管呀!”
陆克渊不急着坐,围着沙发慢慢的兜圈子:“希灵,我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他的心思,我也有过,我懂。他如果是手脚不规矩,有些小毛病,那我不念功劳念苦劳,一定不会让你撵他。可他如今是起了邪心——”他隔着茶几转向希灵,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这里要是邪了,往后就不好办了。”
小桐刚坐了许久的火车回天津,身体还没焐热呢,陆克渊就琢磨着要让他走,希灵听在耳中,心中十分的不忿,好像小桐是她的弟弟。她承认小桐是有些个毛病,可他那是不懂事——谁在十四五岁时是懂事的?她十四五岁时还爱何养健爱得死去活来呢!
况且小桐甭管心里怎么想,从来没对她动手动脚过,他根本就还是个别别扭扭的大毛孩子。这么又臭又硬又别扭的大毛孩子,你说他心里邪?
希灵心里不满,但是脸上不露,只撒娇似的一笑:“你啊——小桐再邪,能有金婉心邪?”
陆克渊果然尴尬了:“那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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