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何总长的声望和势力,就算他生前真犯了什么大罪,也不该让人公然带了大兵封门,尽管后来证明那些大兵完全只是摆设,但对于何养健来讲,也已经是受了天大的冒犯。
至于那些贪污之类的罪名,更是无稽。官做到了何总长这个地步,只要敞开荷包口袋,金银自会主动的往里流,若以此来论贪污,那么各家官邸就都该查抄一遍了。
何养健不能忍受这个,可是未等他做出反击,那看不见的敌人已经加紧了攻势——外面传开了流言,说是这一次对何氏不但要追查到底,还要追回赃款、以儆效尤。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这就真的是要抄家、要明抢了。
何养健懂得“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可是没想到猢狲会散得这样快,父亲刚刚入土,他的门生老友们,就不认得何养健这位世兄世侄了,当然,客气还是很客气的,甚至称得上很恭敬,恭而敬之的招待他,恭而敬之的送走他,一切礼数具备,就是绝不说一句有实际作用的话,更不会出手帮一点实际的忙。
这帮狐狸似的东西既然指望不上,那么就只好换个方向求援了。如今这个年头,民怕官,官怕兵,将军大帅们说一句话,顶得上旁人说一万句。为今之计,是要把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先揪出来,然后对症下药,搬动一尊手握重兵的大佛来当和事老。
何养健是个行动派,尤其到了此刻,更是不能坐以待毙。不眠不休的行动起来,三天之后,他奔了天津去。
这一趟,他是要找白子灏的爹、白大帅。
然而,他根本没看见白大帅。白子灏出面接待了他,闲闲的告诉他:“你来得不巧哇!老头子到保定练兵去啦!”
☆、第八章 两种心思(三)
何养健坐在白子灏面前,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感觉自己是受辱了。
白子灏的屁股的确是挨着沙发的,然而上半身东倒西歪的,几乎就是瘫在了绣花靠垫上,两条腿则是伸得奇长,一会儿叉子似的左右分开,一会儿又翘成麻花一样的二郎腿。从来没人这样对何养健说过话,何养健知道这人没规矩,可是只要他不疯不傻,就不该散漫到这种程度。
除非,他根本没拿自己当个正经人物来看待。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双手搭在膝盖上,何养健不是军人,但正襟危坐的有军姿:“白老弟,既然大帅不在天津,那么可否劳你帮个忙,为我向大帅捎一句话?我知道大帅军务繁忙,我本不该为了个人琐事扰他老人家,只是事出紧急,只有他老人家出面说一句话,我全家才能度过这一道难关。”
白子灏歪着脑袋盯着他,待他话音落下了,白子灏忽然咧嘴一笑:“求我啊?”
如今他无论说什么,何养健都铁了心的认了忍了,逼着自己还他一个笑容,何养健拼尽全力,想要尽可能的低声下气:“我如今走投无路,你老弟就是我的救星了。”
白子灏刚要说话,一个副官模样的青年却是轻手轻脚的进了客厅,走到白子灏身旁弯腰说道:“少爷,您昨天看上的那架多宝格,人家已经送过来了。您是现在让人把它抬进来,还是等您会完了客再说?”
白子灏伸手一指何养健,扭头告诉副官:“现在搬吧,老何也不是外人。”
副官领命而去,不出几分钟的工夫,几名小勤务兵抬着一架紫檀多宝格,笨手笨脚的进了客厅。客厅内陈设极多,这架多宝格又是大而沉重,小勤务兵们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进退两难的直晃。白子灏回头看了看,随即转向何养健,忽然笑道:“哎,你不是力气大吗?你帮个忙,给我把它摆到那个角去!”
何养健脑子里“嗡”的一声。
但他还是答应一声,站了起来,同时就听白子灏对着小勤务兵们笑道:“你们让一让,让何少爷抬它。何少爷了不得,抬桌子跟玩儿似的,比你们强多了!”然后他追着何养健扭头追问:“老何,听说你有俩妹子,我问你,你那俩妹子是什么款式的?像你还是像你表妹?要是像你表妹,你就给我介绍介绍;要是像你那就算了,人高马大的娘们儿我可受不了,去年在哈尔滨弄了俩白俄女的,我操,看着那么白,其实一身粗皮,全是小黄毛儿,瞧着还没你嫩呢,玩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腻歪了。”
何养健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把多宝格抬到客厅角落里,靠墙放好了。
白子灏这时又道:“我说,你那个表妹平时都干什么?干闲着?那么招人疼的小模样,闲着多可惜啊!你给我俩再介绍介绍,上次可能是有点误会,她大概当我是坏人了。”
何养健走回白子灏面前坐下来,不接他的话,只问:“那么大帅那里——”
话没说完,因为白子灏忽然欠身凑到他面前,伸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别跟我装聋,我说你表妹呢,你往老头子身上拐什么?”
这个嘴巴打得很俏皮,轻轻的,介于打与摸之间,谁也不便为了这玩笑似的一巴掌翻脸,然而谁也都知道这一巴掌不是玩笑。何养健双手紧紧抓着裤子,就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变得灼热,视野也随之变得模糊摇晃。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要哭了。
失控一样的霍然起身,他扭头就走。高傲了二十几年,现在让他受这么个浪荡子的侮辱,他受不了!
梦游一样的,何养健回了北京。
从天津到北京,他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到家之后他也没有去见母亲,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小洋楼里。独自坐在书房里,他发了片刻的呆,然后忽然咳嗽一声,震出了两行很热的眼泪。
这眼泪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从来不哭,也不想哭。他慌了,抬手去抹泪水,哪知泪水越抹越多,他瞬间成了个满脸花。
偏在此刻,房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大哥!”
他仓皇的一回头,看见了希灵。
希灵愣在当地,也被他的眼泪吓住了。
希灵看着何养健的脸,看着看着,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伸手一下一下抹着他的泪水,她轻声问道:“大哥,你怎么了?是在天津办事办得不顺利吗?”
然后她上前一步,把何养健的脑袋搂进了怀里。何养健闭了眼睛,可还感觉不够,于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何养健哭了几分钟,然后坐直身体,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条手帕,用力的擦了擦脸。
很奇怪的,当着希灵的面,他并没有感觉太羞太窘,仿佛她真成了他的知音。心中略略的轻松了些,他告诉希灵:“其实也没什么,是我没出息,遇到一点事情就乱了。”
希灵迟疑着问道:“是不是白大帅不肯帮忙?”
何养健这时已经可以平静下来,对着希灵一点头,他低声说道:“我没见到白大帅,接待我的人是白子灏。他对上次的事情怀恨在心,这回得了机会,当然是要报仇。”
希灵沉默了片刻——白子灏的居心,她很清楚,何养健搬不动白子灏这尊佛,可是,自己应该能搬得动。
但是,自己要不要去搬呢?
这是有危险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会把自己赔上去。况且即便成功了,也是好说不好听,除了何养健,何家的其他人想必不会感激自己,那两位大小姐兴许还要趁机大嚼自己的舌头。她活到十七岁,自从懂了人事起,就没干过赔本的买卖。
这一次,按理来讲,当然也不该去趟浑水,可她看着何养健,越是看,越心软,软得她都不像了她。
“我去找白子灏。”她终于开了口:“可是事成之后,大哥,你要娶我。”
☆、第九章 历险(一)
何养健彻底的无措了。
身为何家的长子,他是不能坐视自家败落的,生来就是尊贵的何府大少爷,他不能忍受自己变得不尊贵。
但让他将希灵拱手相让给浪荡子白子灏,他也做不出。拿了表妹去取悦无赖纨绔,这更不是体面人应有的行为。
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然也不可以是儿戏。他对于一切都认真,都是要做就做到最好。让他敷衍自己的婚姻,他不甘心。
于是他只好拖延着不答复,拖延了三天,他得了一点消息——那个意欲吞并何家财产的仇人,最近常出没于天津的白大帅府。仇人是个退职的师长,本就是白大帅的老部下,如今由军从政,尽管不归白大帅直接管理了,但依然还算是白家的人。忽然间的毛骨悚然了一下,何养健忽然怀疑仇人背后还有黑手,而那黑手的姓氏,兴许就是一个“白”。
白大帅胸怀天下,大概不会太有兴趣专门和个死了的总长较劲;但白大帅没兴趣,白子灏有兴趣——谁会嫌钱扎手呢?尤其何府门内不止是有钱,还有个顶合他胃口的希灵。都知道他爱女人,可以为了美色一掷千金。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要求,千金既然换不得美人来,那么好办,收回金钱换刀枪,横竖他家往上追溯,堪称是满门土匪,抢钱抢粮抢女人,是他白家的家风。
何养健去见了母亲。
何太太看他一天瘦似一天,一张脸都快脱了形,心里就是又急又疼,然而问他,他又沉闷着不肯说实话。
于是这一天,何太太落了泪,一定要从儿子口中要出实情。何养健望着母亲,一颗心飞快的向下沉,沉到尽头,他很绝望的开了口。
“白子灏看上希灵了。”他说:“倒是没说别的,只说要和希灵交个朋友。可是谁家正经的小姐,会和那种人交往?”
何太太点了点头,反问道:“希灵的意思呢?”
“当然也是不愿意。”
何太太沉默片刻,开口道:“她不愿意,我去劝劝她,实在不行,我求求她。这的确不是体面事情,可事已至此,我们不能不放下身段。若是希灵因此名誉受了损,那大不了,我们何家养她一辈子就是了。”
何养健听了这话,不点头也不摇头。而何太太含了一点眼泪,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为了自己做打算,我是为了你。你父亲挣了一辈子才挣到这些家业,若是让人夺了去,你怎么办?你知道他一辈子经历了多少风浪?这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容易得来的啊。况且,你父亲当年也曾是个穷书生,若论做人吃苦,你从小锦衣玉食,是比不了他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只盼你能平安富贵的过完这一生,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呕心沥血。”
何养健依旧不说话。垂头在母亲身边坐了良久,最后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他去见了希灵,对希灵说:“表妹,我对不起你。”
希灵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太师椅是古旧的东方式,她却是崭新的西方式。听了何养健的话,她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即翩然起身,迈步走到了他面前。仿佛很忐忑似的,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握住了何养健的手。
“大哥,我有点害怕。”她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他:“我很讨厌那个人,我怕他会伤害我。”
何养健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我知道。”
希灵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拥抱了他:“大哥,别忘了你的承诺。我全是为了你。”
何养健低下头,看希灵的脑袋只到自己的胸口。无论是真是假,她看起来的确还只是个小女孩子,他既不想娶她,也不想把她往白子灏手里送。
但他最终点了点头,低声答道:“你放心,我不会忘。”
希灵告诉容秀,自己又要去天津了。
容秀很惊讶,随即问道:“又不带我啊?”
希灵心里有点烦,但是压着脾气说话:“不带你,但是有任务给你——你给我乖乖的呆在家里,别的不用你干,你只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就成,尤其是得给我看着大哥,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你都替我记着。”
“我哪能知道他干了什么去了哪里?”
“你就尽量的知道嘛!”
容秀看她又要翻脸,当即识相的撤退。而希灵进了卧室关门闭窗,六神无主的坐在了化妆台前。
她也知道,自己是前途未卜。
这是一场大赌,她把自己压了上。她有些方面,不像少女;另有些方面,则是比少女更少女。她痴情,她贞洁,她痴情到了极点,竟要拿自己的贞洁冒险。
白子灏不是平常的花花公子,他粗野直接,是个直奔主题的性情。希灵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设法,才能全身而退。但是,她想,一定要全身而退。她的身体与爱情,都是为大哥保留的。
翌日上午,何养健的随从小李提着箱子,护送希灵上了火车。何养健没有同行,因为他实在是无颜和希灵一起出现在白子灏面前——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已经和拉皮条无异、下作到一定的程度了。
火车下午抵达天津,这回希灵住进了利顺德。
她在饭店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试了试冷热水龙头,然后换了一身无袖连衣裙,里面配着白绸子衬衫,衬衫有着喇叭花似的袖口,领口还有飘带,系好后正是个大蝴蝶结。坐在床边穿上过膝的长筒袜,她讨厌自己的小孩子模样,然而没办法,她非得这么打扮着才好看。而且很多时候,她这模样也会给她带来许多便利——对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宽容一点。
尽管她早就不是小女孩的年纪了。
在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面孔之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她很警惕的扭头望过去:“谁?”
门外响起了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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